青山有约

2024-10-22 00:00:00向本贵
湖南文学 2024年10期

作者近影

“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刘付同这样说,眼睛却盯着巧贞不松开。在他心里,厂子里上百号青年女工,就巧贞能入他的心。长得漂亮、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还善解人意、知冷知暖。别的青年女工,这样不错,就有那样欠缺。更有一些青年女工,来城里打了几年工,就忘了曾经在偏远落后的山村吃苦受累的经历,更记不得还在偏远山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父母。月底发了工资,没想着寄点钱回去缓解父母的衣食艰难,让父母把日子过得宽裕一点,舒心一点,而是忙不迭地去商店买漂亮衣服,买化妆品,涂脂抹粉,修眉染唇,从头到脚把自己弄成城里的大小姐一样。巧贞不那样,她脚上穿的鞋袜,仍是从乡下穿来的,身上换洗的衣服,也是从乡下带来的。没见她买双漂亮的鞋袜穿,没见她买件时髦的新衣服穿,也没见她买什么化妆品在脸上涂一涂,抹一抹。刘付同问她,“家里是不是有点那个?”

巧贞当然知道“那个”就是穷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直白地问出来,“我父母就我一个独生女,一家三口,三个劳动力,我在外面打工,父母在家种着几亩责任田,衣食不愁。只是,我的家乡在武陵山腹地那山顶尖、水尽头,山里没有木材可伐,地下没有矿藏可挖,村里又没有能挣钱的活儿可做,家里的经济状况肯定不是怎么好。”

刘付同不作声了。他当然也知道山顶尖、水尽头是什么意思,那些打扮得像是城里姑娘的年轻女工,有几个不是从山顶尖、水尽头的穷山村来,家里的条件跟巧贞家相比,不会好哪去。他对巧贞更是心仪三分了。

可是,再心仪的姑娘,他刘付同也是不能心存幻想的。他知道,这些从山顶尖、水尽头来城里打工的姑娘,选择对象有些什么条件,自己够不着,想也白想。

巧贞听他说这话,就把嘴噘了起来,说话也有些忿忿然了,“男子汉,说出的话就不能让人开心一点?你上街,我陪陪你,怎么就是缠着你了?不定你买什么,我给你拿拿主意,提提建议,比你一个人自作主张要好吧。”

“给家里买点东西,你能拿出什么主意,提出什么建议来?”

“我记得,去年腊月你给家里买了东西寄回去了。这才过去三个月,不过年不过节的,又准备买什么寄回去啊?”

去年腊月,巧贞订回家过年的火车票的时候,问刘付同,是不是买同一趟火车回家过年。她知道,刘付同也住在大湘西那边的武陵山区,可以坐同一趟火车回家的,刘付同下车之后,她再坐两站路,就到家了。刘付同还是说的那句话,他不回家过年的。巧贞原本想问他来厂子打几年工了,怎么从没回家过过年,话到嘴边,又没有问出口,陪着他去街上买了一大包糖果呀,奶粉呀,衣物鞋袜呀——寄回家去的。

刘付同说:“不是寄,是带回去。”

“回去有事?什么时候回来?”

“不来了。”

“是不是要换厂子,不在这个厂子做活了啊?”

“不是。回去了,就不再出来打工了。”刘付同眼睛看着她,这样说。

巧贞想了想,说:“我请几天假,送送你。”

“我回青山岗,先是坐火车,然后坐大巴,还要坐三轮摩托,还要用两只脚丈量一段山路,要你送什么。”

“不送你,顺路搭个伴总可以吧。”

“去年腊月,你不是回家过的年么,又要回去?”

“想回家,不要理由的。”巧贞对他狡黠一笑。

刘付同就不作声了。买好了带回家的东西准备离去,巧贞却说,她也要买点东西带着的,说着从口袋掏出一摞钞票,买了一件漂亮的女式服装,买了一双黄跑鞋,买了两瓶高度白酒,过后,又在滋补品货柜前挑选了许久,买了两盒蜂王浆和两瓶中老年高钙奶粉,笑着问:“我听你说过的,你娘一米六的个子,你爹穿四十一码的鞋子,你爹还喜欢喝度数高的白酒,还有你大爹,身体一直不好,常年疾病缠身。这些,进得家门吗?”

刘付同不解地道:“你什么意思,怎么给我爹我娘和我大爹买东西?”

“去你家,能空着手么?”

“去我家做什么?”刘付同眼睛盯着她,“不是说搭伴回你自己家么,怎么想着要去我家,还买了这么多东西。”他是看着的,半个月的工钱,眨眼间就没了。

“顺路去你家打个转就不行了?”

“不行。”刘付同说得斩钉截铁。

“就算是认认家门,也不让了?”巧贞好看的脸面飘飞起一缕红晕,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认认家门是什么意思?”刘付同真有些莫名其妙了,非亲非故,花了半个月打工得来的汗水钱,买了一大包东西,认的什么家门?

“或许,我也是不会再来广州打工了。”巧贞这样说,脸上的红晕又增加了几分。

刘付同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心跳不由加快了许多,脑壳却是摇得像拨浪鼓,“不行的。青山岗那地方,虽是算不得山顶尖、水尽头,但偏远,贫穷,落后,占全了。可不能让你去那里苦一辈子,累一辈子,穷一辈子。”这是刘付同的心里话,喜欢她,就要设身处地替她着想。去青山岗落脚生根,有她的苦吃,有她的累受。

巧贞嗔道:“你别一边摆着脑壳,一边眼睛放亮,心里暗自高兴。我说去认认家门,就一定要在青山岗落脚生根了?”

实在说,当她决定要到那个名叫青山岗的山村去看看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好,此去青山岗,到底有什么目的,下一步该怎么走。她只是听刘付同说,回去了,就不会再出来打工了,她的心里不由生出一种隐隐的失落,不去青山岗看一看,她是不会甘心的。

巧贞从懂事的时候起,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说她的命好。奶奶、父母、村里人都这样说。起初她还挺高兴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命好。后来,她就有些怀疑这话的真假了。把书读出头,走出贫穷落后的山村,去城里,靠着文化知识讨吃,那才叫命好。可是,她知道,即便自己发奋读书,学习成绩优异,也是不可能走进大学课堂去的。家里穷,送不起。高中毕业,差几天就要走进高考的考场,她却决然地离开了学校,外出打工去了。

当然,家里穷,怪不得父母,二亩责任田,父母可是上心地耕种着,三亩旱地,父母也是年年都种上了红薯苞谷。可再怎么起早贪黑,勤扒苦做,也就弄个肚子不饿着。村里的年轻人,全都成群结队去城里打工,虽是背井离乡,还苦,还累,挣的钱还不多,但比在那山角落里种那几亩薄田薄地划算。

巧贞当然还知道,村里的姑娘们去城里打工,不仅仅是为了挣得几个汗水钱。她们更为重要的目的,就是趁着打工的机会,找个好男人,一步就从穷山村跳了出来,从此不再回头对着那穷山旮旯看上一眼。

巧贞当然也是带着这样的目的外出打工的。跟别的姑娘比,她更是信心满满:高中毕业,算得有文化有知识的了,关键长得还漂亮——这可不是自吹的,走在大街上,她的回头率就比别的姑娘高。

果然,进厂没多久,就有几个小伙子成了巧贞的尾巴。星期天,约她去逛街,请她下馆子,给她买小礼品。平时上班,吃中午饭的时候,有人争着给她打饭,她坐哪里,四周总要围着许多小伙子,一边吃饭,一边眼睛不停地往她这边瞅。可她对这些一概不予理睬,别人送什么,连看都不看一眼,即便星期天不加班了,去街上走走,去公园散散步,饿了,跟来的小伙买了包子馒头给她充饥,她吃,但一定是要AA制的。她不会给那些跟屁虫样跟在自己后面的小伙子们留下想入非非的空间。谁能把自己从那山顶尖、水尽头的穷山村带出来,她才有可能跟谁对上眼。

可是,一年之后,无动于衷这个成语在她这里不灵了。目不斜视这个成语在她这里也难以守住阵地。上班的时候,流水线作业的忙碌,也没能阻止住她看向对面的目光。吃中午饭的时候,打了饭菜,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在闹嚷嚷的食堂大厅里四处寻找着。星期天,只要不加班,她一定会主动发出邀请,去街上散步,去逛公园,或是去城郊爬山。按她自己的说法,她已经着迷得不能自拔了。

刘付同,这个让巧贞着迷的青年小伙,跟厂里别的年轻人相比,还真有许多的不一样。五官端正,样貌帅气,说话声音也洪亮,带着磁性。对于注重颜值的姑娘们来说,刘付同无可挑剔。可在巧贞的心里,仅仅有一副看着养眼的外表,决不会让她着迷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刘付同的正直与胆气,更是让巧贞要高看他三分。几百号人上班的厂子,工头的身影,经常在这些打工者的眼前晃来晃去。有时,那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老板,也会亲自来厂子里走动走动。这些从山角落里来城里打工的年轻人,见了工头,见了老板,像是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做活的两手却是更加麻利,都想着要在工头或是老板面前表现表现,求得一声赞许,起码不要随意克扣自己的工钱。刘付同却跟往常一样,该做就做,该歇就歇,工头来来去去似乎与他无关。即便老板站在面前,他也视而不见。他说,做活挣钱,用不着别人盯着,管着。要是工头无缘无故骂人了,老板没由头克扣大家的奖金了,谁都不敢吭声,只有刘付同敢站出来,跟工头或是老板据理力争,不把奖金要回来,不让工头对大家说一声对不起,决不会罢休。他说,这是打工者的尊严和权利,由不得人摆布。

当然,让巧贞跟刘付同走近的,还不仅仅这些。她觉得,刘付同的许多脾性,就是自己的翻版。逛街从来不吃零食,口渴了也舍不得花两块钱买瓶矿泉水喝。进厂打工几年了,也没见他买件新衣服穿。在巧贞的心里,这一点尤其重要。俗话说,立业犹如针挑土,败家好比水过兵。想一想,跟这样的男人一块过日子,想不兴家旺家都难。

刘付同还有一个爱好——爬山,也对了巧贞的胃口。厂子里的男男女女,听说刘付同星期天又到城郊爬山去了,脸上就会做出一种怪样。从小在山里长大,抬头是山,动脚是山,还没爬够,来城里打工,还想着要到城郊找一座山冈去爬啊。一辈子不再爬山,不再见山,那才谢天谢地呀。巧贞跟别人不一样,在厂子里做活久了,就会想起自家屋脊上的袅袅炊烟,村后四季常青的大山,村头田地里劳作的爹娘,春天田里茁壮成长的禾秧,秋天田里金黄的稻浪。去城郊爬爬山,看农人在田地里劳作,听林子里鸟儿的鸣叫,心情格外舒畅,呼吸也顺溜许多。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在城里打工几年了,对城里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霓虹闪烁,却不怎么感兴趣。真要趁着打工的当儿,找个城里的老公,再也见不着从小见惯了的青山绿水、村村寨寨,还有梯田里春的青葱、夏的碧绿、秋的金黄,心里一定很难受。

只要星期天不加班,巧贞早早就会站在厂子宿舍的大门口候着,不一会,刘付同就会匆匆从宿舍里走出来,两人花两块钱,坐上去城郊的公交车。

刘付同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城南郊区一座栽有一大片桃树梨树的山冈。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冈,刘付同仍不消停,先是鼓着腮帮出气,还要挺胸凸肚做深呼吸。巧贞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微风从桃梨林里拂过,听山鸟把歌儿唱得婉转悠扬,也不问刘付同为什么就喜欢爬这座山冈,钻山冈上的这片桃梨林子,钻进桃梨林子里,还喜欢鼓着腮帮,挺胸凸肚深呼吸。来这座山冈的次数多了,她就忍不住对他提出了建议,“我们不爬白云山,不爬莲花山,也不爬越秀山或是天堂顶,那些地方都要掏钱买门票,可城郊还有许多漂亮的山冈可以爬,为什么就只爬这座山冈,就只钻这片桃林梨林?”

刘付同不答她的话,只是大张着嘴,呼呼地进气,咝咝地出气,腮帮也随之不停地鼓动着。这还不算,他还更加使劲地挺了挺自己的胸口,凸了凸自己的腹部,仿佛要把桃梨林子里清新、芬芳的空气,全都吸进肚子里去。

她便兀自无话找话:“跟在厂子里闻那呛人的机油味儿,听那嘈杂的机器声响,看那用钢筋水泥支撑起来的厂房比,来爬爬山,钻钻桃梨林子,还真不错。春天,满山冈的桃花梨花;秋天,满山冈的桃梨果实,养眼,空气里氤氲的是花香果甜的味儿,养肺。”

刘付同仍是一声不吭,做完他那些怪异的动作,就开始想他的心思去了。巧贞也就只得仍是自个儿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话,“要是我家房前屋后的山坡上,不是芭茅和藤萝,不是杂草和荆棘,而是果树成荫,鸟语花香,我是决不会外出打工的。春天,给桃树梨树剪枝修叶,给桃花梨花授粉;夏天,看着初始的桃梨从枝叶的缝间,绽出半边渐渐染了红晕的脸儿,希望也就在心里慢慢地生长着;秋天了,把桃啊,梨啊,摘了卖了,大把的钞票就到手了。还用得着离乡背井,远天远地来城里打工挣这辛苦钱么?”

“你说什么?”刘付同明明是在想着心思的,耳朵却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扭过头来问道。

“问你的话,你装作没听见,我自言自语,你却是听见了。”巧贞噘着嘴说。

“问我什么话了?”

“问你为什么老是来这里看这片桃林梨林,还问你走进桃梨林里,嘴怎么就张得那么大,腮帮像拉风箱一样鼓动着,还挺胸凸肚的。怎么都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正常人怎么会那样?”

“你要不愿意来这里,就别来好了。”刘付同回她的话,变得有几分生分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我当然愿意来啊。”巧贞的口气又变得有点结巴,她担心,下次他不让自己跟着来可怎么办,“我也喜欢爬山,喜欢呼吸林子里的新鲜空气,喜欢听枝头鸟儿的鸣叫,喜欢看桃和梨藏在枝叶缝间的模样,还喜欢看农人种田种地,喜欢看庄稼生长。还有秋天金黄的稻浪,牛角长的苞谷棒子,擂钵大的红薯。”

刘付同的身后,当然不缺姑娘跟着。找的老公,让自己能走出贫穷落后的山村,这老公还各方面都特别优秀,可就开天眼了啊。那就慢慢接近,慢慢打探吧。要是刘付同别的条件也都让姑娘们称心如意,是一定要对他下手的了。

可姑娘们的手段用绝,心机使尽,在刘付同这里却是没有半点成效:请他逛街,不去;请他吃饭,不去;送他礼品,不收。还是有姑娘缠着他,他就说:“我不谈女朋友的。”

讨了没趣,姑娘们就会拿他和巧贞开涮,“干脆,你们俩打伙算了。都不通皮,正好一对。”

巧贞问刘付同:“她们说的那话,你听见没?”

“没听见。我想的是多挣钱,寄回家去,给我大爹治病。”

巧贞问:“常听你说起大爹,大爹是你什么人?”

“我有两个爹,一个是爹,一个是大爹。我大爹身体不好,常年生病。”

巧贞对刘付同的回答仍是不明所以,爹就是爹,怎么分大小啊,但她没有把这个话问出口。她问另外一个问题:“走出火车站,去青山岗还有多远?”

这个问题很重要。跟别的姑娘一样,巧贞没多久就想问刘付同的。

“先要坐一个小时的大巴,再要坐半个小时的三轮摩托,还要用两只脚爬二十分钟的山坡。”过后,刘付同加重语气说,“我们青山岗村的姑娘们外出打工,挣钱放在第二位。首要的,是要趁着机会找个好男人,远走高飞,不再回到青山岗去吃苦受累。按照我们青山岗姑娘们的说法,就是要找一个条件比自己好的老公,能让她们从糠桶跳到米桶里去。”

巧贞有些失落。只是,姑娘的心思总是不可捉摸,有时甚至连自己也不可驾驭。她巧贞就是这样,仍是喜欢流水作业,抬头就能看见刘付同的身影。她仍喜欢加班,因为每次加班,总少不了刘付同。当然,她更加喜欢不加班的星期天,可以跟着刘付同去钻城南郊区半山冈上的那片桃梨林子。刘付同张着嘴,挺着胸,凸着肚,鼓动着腮帮,呼噜呼噜地透一阵气,然后,静静地坐那里想他那想不完的心思,愁容也不由加重了几分,眉头也不由拧紧了几分。巧贞也就坐在一旁,不止一次地想着:要是自己家也像这城郊一样,山冈上桃林梨林茂盛,春天花开芬芳,秋天果实累累,该有多好。田地里收下的粮食,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山坡上桃梨林子摘下的桃梨卖了钱,有钱用。富裕的日子,小康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么。

刘付同对巧贞说的是实话,出了高铁站,坐上停在车站出口前的大巴车,一个小时后,从大巴车上下来,眼前已没有了城里的高楼大厦、宽敞街道。山区的镇子就这样,一排参差不齐的房子,挤窄了鸡肠子一样的街面。也不用自己去找三轮摩托,人家早就候在大巴车旁边了。坐在打着响屁的三轮摩托车斗里,先是伴着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上行,再翻过几座小山垭,刘付同指着前面一座大山说:“看看吧,我的家,就在那座大山的半山腰上。”

巧贞脸上可人的笑,已经慢慢散去,柳叶般好看的秀眉,也慢慢地拧了起来,心里说:“刘付同还真没骗我,虽说这地方不像自己的老家,山顶尖、水尽头,但除了村前村后的桃梨果树多一些,别的没什么两样。”

刘付同说:“难得爬山,你就在这里止步吧。下午,镇子上有一趟去高铁站的大巴,晚上七点,坐最后那趟去广州的高铁,半夜转钟就到广州了。要么坐晚上六点的那趟高铁,半小时就到你家了。晚上八点多钟,肯定能看到你的爹娘了啊。”刘付同嘴里喃喃,“修了高铁真好,过去坐火车可没这么方便。”

“别忙着赶我走。来了,我一定是要把你送到家的。住一个晚上,明天回去也不迟的。”巧贞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是失望的泪水,还是离别的泪水,都难以言说清楚了,嘴里道:“你说,回来了,就不再出去打工了。真的想好了,要在这山角落里待一辈子么?”巧贞思谋着,要是能说动刘付同再去城里打几年工,挣些钱存着,去镇子上买套房子落脚生根,她还是愿意跟着他的。

刘付同没有回答她的话,把她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接过来,背在自己的肩头,匆匆往半山坡走去,嘴里还在一个劲地嘀咕:“买这么多东西,浪费钱啊。”心里盘算着,明天一定要送点什么让她带回去才好,可不能鼓鼓囊囊的袋子来,空着袋子回去。

穿过村子。一栋旧木屋,坐落在半山坡一棵高大挺拔的板栗树下,板栗树根茎虬结,枝叶婆娑,粉嫩的栗花浓浓密密地披挂在树冠上,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栗花的芬芳。木屋的前面,有一片不大的禾场,禾场旁边是用竹竿儿围起来的菜地。几只芦花土鸡在禾场上觅食,一只大黄狗对着刘付同和巧贞叫了几声,就不叫了,摇着尾巴,一副亲热的样子。巧贞的眼睛瞪大了,她还抬起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过后又揉了揉眼睛。没错,这木屋,这板栗树,这禾场,还有禾场旁边用竹竿儿围起来的菜园,就连几只觅食的芦花土鸡和大黄狗,都跟自己家是那么惊人的相似。她的眼泪又不由地出来了。

一定是听到了狗叫,一个中年女人从木屋里走出来。刘付同紧走了几步,大声道:“娘,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你大爹盼着你。”刘付同母亲这样说,眼睛盯着巧贞,轻轻问儿子,“这姑娘是谁?”

“跟我一个厂子打工的同事。回家去,顺路来我们家打个转,明天就回去。”

刘付同母亲的脸上就绽出慈祥的笑来,迎着巧贞道:“欢迎啊。姑娘,青山岗这地方穷,只怕你不习惯的呀。”

巧贞上前一步,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你好。我的老家,比青山岗还穷呢。”

刘付同的母亲连连道:“穷不怕的,会划算,吃得苦,穷也会变富。再过三年五年,你来青山岗,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啊。坐了半天车,又爬了一段坡,一定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吃。”

巧贞摆着手说:“我们在车上吃过中午饭了。”

“随便炒两个小菜,晚上再给你做好的吃。”刘付同的母亲责备儿子说,“带同事来家里,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不然早就把饭菜准备好了,回家只管吃饭就是。”

刘付同说:“我们真在车上吃过了,不饿的。”过后交代巧贞,“你在家休息,我去看望大爹,一会儿就回来。晚上,要我娘杀芦花土鸡炖了给你吃。”

“不,我也要去看看大爹。”

“别去。水泥路没有修上山,黄土路,还要爬一段陡坡。”刘付同说,“你给我大爹买的礼品,我给你带去,我当然是要告诉我大爹,这是我的一个同事给他买的。”

巧贞嗔他道:“你以为我是城里长大的娇小姐,只会逛大街,爬不了山坡?”

刘付同的母亲在一旁对儿子说:“我把你爹的晚饭包好,我们一块去大坡垭。姑娘要去,就让她去吧。她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么多年来,我爹不是跟大爹一块在大坡垭做饭吃么,给我爹带饭,我大爹吃什么?”

“你大爹已经好些日子没开口吃饭了,你爹的饭都是我送上山去的。”刘付同的母亲凄凄地说,“你大爹整天眼睛鼓鼓地瞪着,他是在等你呀。”这样说的时候,刘付同的母亲就又对着巧贞道:“姑娘,实在对不起,来家里,没来得及坐一会儿,喝杯茶,又要跟我们一块去爬山。”

刘付同忙着把自己给大爹买的保暖鞋和保暖内衣,巧贞给大爹买的礼品一并用袋子提着,对娘说:“巧贞给大爹买了蜂王浆和奶粉,还给娘买了一件漂亮衣裳,给爹买了两瓶白酒和一双做活穿的黄跑鞋。半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打工挣来的辛苦钱,我们受不起呀。”刘付同母亲看着巧贞,眼里有泪水晃动,嘴里喃喃,“多好的姑娘,又漂亮,又懂事,又贤惠。明天,我也得准备一些礼物,给你爹娘带回去。”

巧贞连连摆着手,“要阿姨给我爹娘带什么礼物,我在这里又吃又住的,总不能空着手进屋的啊。”

“农村也没什么礼物带,不过带点腊肉啊,腊猪脚啊,回去让你爹娘尝尝青山岗做的腊肉腊猪脚跟你们家做的有什么不一样。”

刘付同问娘:“青山岗的糯米做的糍粑特别软糯香甜,要没吃完,让巧贞带点回去给她爹娘尝尝。”

“给你爹包的晚饭就是油煎糍粑。还有几个,明天让巧贞带回去给她爹娘尝尝。”刘付同母亲催着儿子说,“快走吧。这两天,你大爹就叫着你的名字,他是盼着你回来,可能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三月的太阳挂在头顶,格外明媚灿烂。巧贞认真看了眼这个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村子。虽是出门是山,抬脚是山,跟自己住的村子相比较,还是有很大区别。放眼看去,这村子四周的山坡头,全是果树绽开的花儿,层次分明。房前屋后,桃花粉红,梨花雪白;远处的山山岭岭,则是嫩绒绒的栗花。不像自己住的村子,抬眼全是芭茅和荆棘,春天一片绿色,秋天满眼枯黄,就连人们的心也都枯了,焦了。

巧贞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氤氲着的花香,在胸口鼓荡。忧郁的心,也就愉悦了许多。张开五指在空中划拉了几下,真想把一片阳光抓在手心,把氤氲着花香味儿的空气抓在手心。心里想着,要能经常闻着这芬芳的花香,与这明媚的山色为伴,还能挣到钱,过有吃、有穿、有钱用的日子,该多好。她不由在心里感叹,世上真的没有由着自己所愿的好事。想挣到钱,就只能离乡背井,去城里听那嘈杂的机器的轰鸣,闻那刺鼻的机油的味儿。即便星期天在大街上散步,头上顶着的太阳,也总蒙着一层纱。想要见着这养眼的花儿,闻着这芬芳的花香,让这明媚的太阳长挂在头顶,就只得与贫穷为伴了啊。真是一个难解的结。

“大爹,我回来看你来了啊。”

一声哭喊,把巧贞杂乱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跟着刘付同母子爬上了山垭,穿过了一片花开正艳的桃林,来到一栋茅草棚前。茅草棚依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搭建,几根木条,挑起新扎的茅扇,透着丝茅散发出的甜丝丝的味儿。茅草棚子的门开着,刘付同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茅棚去了。巧贞当然也要跟着去茅棚里看看那个刘付同心心念念的大爹,却被刘付同的母亲挡在了茅棚的外面。她不知道他母亲站在茅棚门前对着她摆手是什么意思,紧跟在刘付同的身后,不管不顾地钻进了茅棚里。

刚刚走过头顶的太阳,把一根一根明亮的光线从茅棚的缝间照射下来,整个的茅棚,也就亮晃晃了。茅棚虽是不怎么宽敞,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几条凳子,一张桌子,抹得能照见人影来。一张用木板架起的床铺摆在茅棚的角落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铺上,脸上淌着泪水,一副悲凄的样子。

刘付同又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大爹,我看你来了啊。”

这时,巧贞才看见中年男人的怀里躺着一个人。可把巧贞吓得不轻。巧贞看见,中年男人怀里盖着的被子里露出来的一个脑壳。说是脑壳,不过是一个用一层蜡黄的皮包裹着的一个骷髅头,颧骨突起,两眼深陷,两行浑浊的泪水淌下来,流进了张着的嘴里。他想说什么,嘴张得很大,一丝游丝般的气息在喉头游动,却怎么都没法把他要说的话变成声音吐出来。

刘付同跪倒在床前,“大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回来了,不再出去打工了,在家种田种地,侍候果园。”

“好。”

一个声音,终于从那游丝般的气息里吐了出来,虽空洞无力,却带着无尽的喜悦和宽慰。过后,鼓着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张着的嘴,也慢慢地闭拢。那张蜡黄的脸上,凝固着一丝惬意的笑容。

中年男人哭着对刘付同说:“你大爹早晨就要走的,可是,走了走了又活过来了,硬是挺到你回来啊。好了,得了你的话,他可以放心落意地走了啊。来,我们把他的衣服穿戴好,放进棺材去。我这就给村主任打电话,请他带几个人来帮帮忙,趁着好天气,让你大爹入土为安吧。”这样说的时候,中年男人指着巧贞问道:“这姑娘是谁,也愿意跟着你爬到大坡垭来看望你大爹呀。”

“跟我一个厂子打工的同事,回家去,顺路来看看大爹。她还给大爹买了许多营养品呢。”刘付同指着中年男人对巧贞说,“这是我爹,这么多年来,我爹除了春秋两个季节忙田地里的活儿,就跟着我大爹在大坡垭培植果树,垦荒造林,给我大爹打伴。”

刘付同的母亲把摆在床脚的一只木箱搬出来,从里面拿了新鞋新袜和一套新衣服。刚刚给刘付同的大爹穿戴好,就听到茅棚外面有鞭炮炸响,几个中年男人把摆在茅棚旁边的一口棺材打开,七手八脚,把刘付同的大爹放进了棺材里。

茅棚后面的山坡上,有一个土坑,刘付同的父亲告诉村主任:“那个土坑,是付同他大爹早就挖好了的,他大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能准备的后事,他是一定要准备好的,尽量不麻烦大家。”

村主任淌着眼泪说:“刘付同的大爹田正杰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我做村主任的这些年,每次上山来看望他的时候,动员他打个报告,申请五保待遇,就不用这样一年四季在果园里忙忙碌碌,靠着这片果园挣钱养活自己了。他就跟我瞪眼睛,说他决不会打报告,弄那个五保待遇,靠着国家给钱养活自己。我就自作主张,不要五保待遇,那就给他弄些困难补助吧,买药吃也好啊。他仍坚决不要那个困难补助的钱,还骂我多管闲事。过后,就掰着手指头跟我算起账来。一亩责任田,是你刘中好郑玉秀夫妇俩帮着种的,每年可以收一千斤谷子,怎么都吃不完;三亩水蜜桃,每年能卖四五千块钱;五亩白津梨,每年能卖八九千块钱;栽下的十几亩油板栗树苗,也已经挂果,每年的收入比卖水蜜桃和白津梨的钱要多得多。还有山岭上造的松杉林子,国家也给了造林款。他的开支,不过买点药吃,买点油盐和日常生活用品,钱哪用得完?平时发病动不得了,你刘中好郑玉秀夫妇俩端茶递水,侍前侍后,把他照顾得好好的,要我千万不用挂记他,只管一心一意做好村里的工作,照顾好村里那些困难人家。”村主任一声长叹,对着刘付同说:“别看你大爹身体不好,常年生病,可他对我们青山岗村的贡献,却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呀。二十五年前,他拖着病体来到大坡垭自家的责任地里栽水蜜桃树苗的时候,村里人谁不笑话他:栽那么多水蜜桃树苗,日后吃水蜜桃当饭啊。几年之后,水蜜桃树挂果,你爹帮着把水蜜桃挑到镇子上去卖,一摞一摞钞票就到手了。过后,你大爹把上山那段陡峭的坡道,修得平坦、宽敞许多,也就不用你爹挑着水蜜桃去镇子上卖了。镇子上的人们骑着摩托,自己来大坡垭摘水蜜桃,钞票就直接送到了你大爹的手里。后来,你大爹又把水蜜桃林子上面的山地开挖出来,栽上白津梨苗子、油板栗苗子。到了挂果的时候,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从我们镇子旁边经过,七月水蜜桃熟了,八月白津梨熟了,九月油板栗球裂口了,县城的人,市里的人,都开着车来大坡垭摘水蜜桃,摘白津梨,拾油板栗。你大爹的口袋,被大红的票子胀得鼓鼓的,让村里的人们羡慕得不行,就都跟着学,把村前村后的山地全都栽上了水蜜桃和白津梨树苗。就连一座座鸟不拉屎的荒坡岗,也全都栽上油板栗树苗了。每年到了水果采摘的季节,不仅只是大坡垭有水果卖钱,青山岗全村的人都在卖水果。外面来买水果的人们说,青山岗的土质好,富含多种稀有的微量元素,水果不但果大色鲜、汁多味甜,还养人呢。每年七到九月,从早到晚,村口全是停的小车和摩托。人们踩着季节来青山岗,先摘水蜜桃,后摘白津梨,再来青山岗拾油板栗。栗树下打一声啊嗬,唤来一阵山风拂过,板栗树上就会落下一阵赭红色的板栗雨,高兴得人们大呼小叫,直喊过瘾。青山岗村人足不出村,口袋也都鼓胀起来了。如今,青山岗村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外面打工了,他们说在城里打工又苦又累,也就挣得几个汗水钱,还不如回家种水果。挣了钱,还陪着老婆孩子,守着年迈的父母,多好。我做过统计,村里各家各户栽下的果树,已经有两千多亩了。等人们把青山岗四周的坡坡冈冈全都栽上果树,青山岗村,也就真正成了水蜜桃之村了,白津梨之村了,油板栗之村了啊。到那时,青山岗村人想不富起来都不行。你说,你大爹对青山岗村做出的贡献,是能用金钱衡量得了的么?付同,听你爹说,你回来了,也不再出去打工了。好,帮着你爹把大坡垭这片果林看护好,收入肯定比在城里打工挣的钱要多得多。”村主任是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巧贞了,嘴里喃喃:“我做村主任的这些年,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谁家的姑娘外出打工时谈了个外地的男朋友,结婚了,远走高飞了。谁家的儿子打工挣了些钱,在城里买了房子,也不再回到青山岗来了。我不但高兴不起来,还偷偷地淌眼泪呀。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青山岗村也就不存在了。现在好了,姑娘们再也不像以前,一心想着要嫁出山去,村里的年轻小伙从外面带了姑娘回来,人家姑娘也不再哭哭啼啼头也不回地走,而是愿意留下来,侍候果园,靠着果园挣钱过上好日子。青山岗村的烟火,又渐渐地兴旺起来了;青山岗村的根脉,又留住了。日后我去了那边的世界,也能跟先人交代了呀。”两行浑浊的泪水,挂在村主任那被风雨霜雪抽绞得皱纹密布的脸上,使得脸上绽出的菊花般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付同他大爹还说呢,他来大坡垭栽果树,不过是想多活几年,舍不得早早就离开这个世界,却不曾想到居然带动了青山岗村的人们,全都动手栽果树,使得青山岗村人们的口袋,也都鼓胀起来了啊。”刘付同的母亲郑玉秀一直还在凄凄地哭泣着,“辛苦大家了,忙完之后,就去我家,我给你们办饭吃。”

村主任说:“这餐饭,是一定要吃的。村里的人们都说,二十五年前,医院的医生说他田正杰能活三五年,就开天窗了,可他田正杰却是活到了五十岁。多活了二十年,他田正杰可是赚大了啊。吃饭喝酒的时候,桌上一定要多摆一个碗、一双筷子、一个酒杯,让他田正杰也跟我们一块乐呵。”

刘中好在一旁淌着眼泪说:“我对田正杰说过,他死之后,要给他立一块碑,孝男是刘付同。现在,我仍这么想,立碑的时候,一定要把付同的名字刻在墓碑上。”

“田正杰、刘中好、郑玉秀,你们三人原本就如亲兄妹。刘付同这孩子,田正杰更是疼到肉里去了。要是田正杰在那边知道,墓碑上刻了刘付同的名,不知道有多高兴呀。”村主任这么说的时候,又吩咐说,“立碑的时候,还是要把我刚才说的话刻在碑上去的啊,让青山岗的人们永远记着他田正杰的呀。”

太阳下山的时候,一座坟堆就垒了起来。人们相继离去。刘付同对巧贞说:“你也跟他们一块回去吧。这半天,你帮着忙这忙那的,辛苦了啊。”

“你不回去?”

“我要在这里陪陪我大爹。”两行泪水,又从刘付同的脸上淌落下来。

“我不回去,在这里陪陪你。”

“晚上,我也不回去。”刘付同指了指摆在桌子上的塑料袋子,“我娘给我爹带来的中午饭,我爹没吃,我就当晚饭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夜,行么?”巧贞有些担心地问。

“当然行。那阵我读书的时候,星期六回来就住这里,星期天才上学去。”刘付同想了想,道,“那就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吧,待我娘把晚饭做好,我就送你下山去。明早我会早早回来,送你去镇子上。我娘说了,要给你爹娘带些腊肉和糍粑回去,你一个人哪背得动。”

巧贞没有作声,她只觉得微微的山风,带着桃花梨花和栗花的芬芳扑面而来。中午刚来的时候,爬山爬得气喘吁吁,两脚打颤,也没能好好看看大坡垭是个什么样子。刘付同说,他大爹在大坡垭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爹在这陪他大爹二十多年。村主任刚才还说,就因为刘付同的大爹在大坡垭栽果树,给青山岗村的人们带了个好头,做出了好榜样,让青山岗村变成了花果山,人们也因此富裕起来,过上了好日子。现在,她要认真看看刘付同他大爹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大坡垭果园。

刘付同说:“抬头全是桃花,哪能看见大坡垭的全貌。站在茅棚旁边那块耸立着的石头上,不但能看到大坡垭我们两家的果林,以及山岭上我爹和我大爹造的松杉林子,还能看到青山岗村的全貌和远处的群山。我读书的时候,来大坡垭看望大爹,就爱爬到茅棚旁边的石头上坐着看风景,看四周波浪般连绵到天际的群山,看东方日出时的壮美,看太阳落下西边山垭时的火烧云。”刘付同这么说的时候,问巧贞:“也不知道你敢不敢爬到石头上去。”

“有什么不敢的。小时候,我还爬到我家禾场前的那棵大板栗树上打板栗呢。”

来到茅棚的旁边,巧贞果然看见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石头,像一只倒扣着的大谷桶。巧贞对刘付同道:“你说那时你常常爬到石头上去看风景,吹牛吧。那么高,猴子也爬不上去啊。”

刘付同不回她的话,从茅棚里扛了一架木梯来,“桃子和梨子熟了,我爹就是靠着这木梯摘果子的。我爹说,大爹靠着水蜜桃和白津梨卖了钱吃药,一定要一个一个小心地从树上把桃和梨摘下来,不能有半点损伤,才能卖到好价钱。”这样说的时候,刘付同的眼里又有泪水淌落下来,“这些年,我每年都要给我大爹寄钱,可我大爹把我寄的钱,连同卖水果攒下的钱,一并给了我爹,要我爹把我家的旧木屋拆掉,修栋新砖房,日后我才好娶媳妇成家呢。”

“怪不得打工的时候,你一直心心念念着你大爹的,你大爹真好。”

把木梯架在石头上,刘付同说:“我扶着木梯,你爬到石头上去,看看大坡垭的果林有多漂亮,看看青山岗是个什么样子,就下来。我得送你下山去。我爹我娘和村主任都还等着你吃饭的。”

巧贞小心地爬了上去,只听到她啊了一声,就再没作声了。刘付同站在木梯下面,问道:“看好了吗?下来的时候要小心,可别摔着了啊。”

巧贞却说:“我不下来的,你也上来坐一会儿吧。”

“两个人,怎么坐?”

“石头多大,怎么不好坐?”巧贞往一旁让了让。

“别让了,两个人坐,真会掉下来。”刘付同说,“山里的天气,太阳下山天就黑了,我得赶紧送你下山去啊。”

“打个电话告诉你爹娘,要他们先吃饭,别等我。”巧贞不由分说,抓着刘付同的手,就把他拽了上去,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刘付同发现,巧贞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吃惊地问:“怎么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眼泪怎么就出来了。”巧贞抬起手,对着石头四周比画了一下,过后,又对着远处指了指,“我的家乡看不到这样的风景,满山遍野都是芭茅和荆棘,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木,更别说这样满坡满冈的果树了。”

刘付同对巧贞说的这话,没有显出多么得意,“那时,每个星期天,我从学校回来,都要来大坡垭帮着我爹和我大爹做活儿。寒暑假更是住在大坡垭不回家,白天在地里做活儿,夜里挤在木板床上跟我爹和大爹一块睡。我大爹常常趁着我爹不注意,偷偷往我口袋里塞钱。他知道,要是让我爹看见了,是一定要打我的。他说大爹的钱要买药的,你也敢接啊。我大爹栽板栗树苗的时候,连站着都困难,他就坐在地上拓荒挖地,一年栽一亩,用了十年时间,才栽了十多亩板栗林,再有几年,板栗林就挂果了,那可是上佳的油板栗,香、甜、糯,每年采摘的油板栗,卖两万多块钱不成问题,连同水蜜桃和白津梨卖的钱加一块,一年少说也有三四万的收入了。我知道,我大爹临终时说出的那个好字后面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他是要我跟着我爹,守护着这片果园,也能把日子过得很幸福。”

巧贞眼睛盯着刘付同,“一个话,不知道问得问不得。”

“什么话,你问吧。”

“你爹说,日后给你大爹立墓碑的时候,上面刻着孝男刘付同。这样说,你叫的爹,其实不是你的爹,你的爹是你大爹。”

“不是。我爹是我爹,我大爹是我大爹。”

“我真的有点蒙了。你们两家,到底什么样的关系啊?”

刘付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玉秀,你怎么都得表个态的啊。我们俩是好兄弟,你就是我们俩的好妹妹。可是,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怎么说,都得有个结果才是。”

是在正月初的一天,孩子们时不时就把过年攒下的鞭炮点燃,空气里氤氲着鞭炮的硝烟和农家过年酒肉饭菜的芳香味儿。刘中好、田正杰、郑玉秀三个年轻人相邀着去镇子上看看有没有去广州的长途大巴。去年腊月底,三人相邀着一块从广州赶回来,现在过了年,又得去广州打工了。

三人同年出生,都住在青山岗村。田正杰生在正月,刘中好生在六月,郑玉秀最小,冬月出生。三人从小一块长大,一块进学校读书。初中毕业都考上了高中,却都相邀着到广州打工去了。家里穷,即便日后考上大学,也不可能去上,还不如早去打工挣钱,让家里穷苦的日子过得宽松一点。

郑玉秀知道田正杰和刘中好都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们,把两人当作自己的亲哥。

一个厂子几百号年轻人一块做活儿,小伙追姑娘的有,姑娘追小伙的也有。二十来岁,情窦似花,谈情说爱,就如饮蜜食饴。可他们三个人,对谁都不曾正眼相看过。刘中好和田正杰的眼里,只有郑玉秀;郑玉秀的眼里,只有他俩。这就让厂子里的年轻人,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待他们,说他们什么的都有。一些话,甚至难以入耳。

田正杰和刘中好商量好,年过了三人又要去广州打工,一定得把这个事情处理好才行。两人还伸出手指头拉过勾,不管郑玉秀选择谁,两人仍然是好朋友、好兄弟。

郑玉秀看了看刘中好,又看了看田正杰,晶莹的泪水,像决堤的坝水,簌簌地淌落下来。她当然听到了厂里那些年轻人的议论,她知道自己终究只能嫁给两人中间的一个。刘中好伸过手,想给她揩脸上的泪水,可BWN57erAwvhJD2uyHdW0JnwDhYl7eEDWK0/A8ZYmRXs=手伸过来,却又缩了回去。田正杰也伸过手,同样也把手缩了回去,说:“玉秀,你只管随着心走,无论选了谁,我们都高兴。”

“对,我们三个人,仍然还跟以前一样,亲如兄妹,友谊常在。”刘中好也说道。

“不选一个,我不好意思去厂子里打工,她们说我一个人占了两个。可我真的为难了,不知道选哪个好。你们两个都对我好,我都喜欢。”

田正杰的眼里有泪水晃动,刘中好的眼里也有泪水晃动。两个人相视着,异口同声地说:“那就听天由命吧。”

郑玉秀明白了两人的意思,便从口袋掏出一枚硬币,紧紧握在手心,然后把头扭向一旁,嘴里说:“自己选吧。”

两人各自选好一面,郑玉秀抬手把硬币抛了老高,掉地上的时候,还连着打了几个滚,才停下来。刘中好瞅了眼躺在地上的硬币,脸黄了。田正杰的眼泪却哗哗地流淌下来。他张开两只手,把刘中好搂在了怀里,信誓旦旦地说:“中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玉秀的。”

郑玉秀俊俏的脸上,早就挂起两行晶莹的泪水,对刘中好道:“往后,你要看上厂子里哪个姑娘,我一定会帮着你说好话的。我就希望,年底回来过年的时候,是两对,而不是三个。”

刘中好藏好心中的失落,脸上带着笑:“祝福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一定要回来喝你们的喜酒。”说着,他加快脚步,往镇子上的汽车站奔去。刚好有一辆长途大巴从车站开出来,一抬脚,就跳上了大巴车。从现在起,他决不能跟着他俩了。那样,只会给郑玉秀的心里带来痛苦。

后来,刘中好去了广州旁边中山市的一家厂子打工,他甚至把手机号码也换了。想起郑玉秀的种种好来,他就拼命做活,拼命加班,用劳累来冲淡自己对郑玉秀的记忆。

转眼过去了好几年,刘中好常常想,郑玉秀勤劳、贤惠、善良,田正杰勤劳,身体好,脾气也好,又是那样喜欢郑玉秀,他俩该早就结婚了,孩子也该有几岁了,日子一定很幸福美满吧。

刘中好也二十五六岁了,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长得帅,性格谦和,还吃苦耐劳,厂子里也不是没有姑娘对他有好感。可刘中好却总是拿郑玉秀跟她们对比。比来比去,对他有好感的姑娘,也就一个个从他身边消失了。

刘中好清楚地记得,离开田正杰和郑玉秀第五个年头的那年腊月尾,他正准备给父母寄点钱回去,再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他又不回青山岗过年了。谎话好编,厂子里要加班赶货,老板不让请假。突然,他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是田正杰打给他的:“中好,你快回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们的孩子怕是会叫我叔了吧。回来了,我一定要给侄子一个大红包。”

“回来了再说吧。”田正杰在电话里抱怨说,“不跟我们一块打工也就罢了,手机号码都要换。要不是从你爹那找到你的手机号码,这辈子你是准备不跟我们联系了啊。”

田正杰抱怨不休,刘中好却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像是拉风箱,呼噜呼噜着,又像是猫儿睡觉时发出的咝咝的声响。更让刘中好吃惊的是,田正杰还总是把一句话咬成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节,才能说完整。

“正杰,你是不是病了?”

“快回来,别的话见面再说。”

“那好,我这就买火车票回来。”

刘中好也不去邮局给父母寄钱了,他到火车站排了半天队才买到一张站票,挤上了开往湘西方向的火车。

一晚的火车,又坐了一个小时大巴,终于回到了镇上。明天就过年了,镇子上各家各户的大门上都贴上了大红对联,一些孩子已经在街上放起了鞭炮。刘中好想着田正杰和郑玉秀的孩子还没有到放鞭炮的年龄,该给这个未见面的侄子买点什么礼物才好。当然,除了礼物,还要买一个“新年快乐”的红包,在里面塞上几张大红的票子,再亲手交给侄子,听侄子甜甜地叫一声叔,那才叫惬意呀。

从大巴车上下来,刘中好第一眼就看见了郑玉秀,站在车站门口,正焦急地对着刚刚停下来的大巴车张望着。

“你在这等谁啊?”

“等你。”

“明天就过年了,不在家里准备明天年夜饭的食材和年货,跑到车站来等我做什么,我不知道回青山岗怎么走了?”

“田正杰去大坡垭了。”

刘中好就笑起来,说:“田正杰还记着青山岗村流传下来的习俗啊。过年,当家人得从山里扛捆柴禾回来,预示着明年行大运,发大财。”

“哪是,他去大坡垭栽果树去了。”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他去大坡垭栽什么果树?大坡垭的那片山地,早就荒草丛生了啊。”刘中好突然发现,郑玉秀瘦了很多,还苦着一张脸,秀眉紧紧地拧着,眼里有泪水在晃动。刘中好心里不由一紧,“昨天,田正杰的电话打得急,要我赶快回来,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他跑到大坡垭去栽果树,你跑到车站来接我,孩子呢?让他奶奶带着?”

“我们没有结婚,哪来的孩子。”

“你们俩一块五年了啊,怎么还没结婚?我还想着要给我侄子买礼品,塞红包的。快告诉我怎么了。”

“去大坡垭,让他自己对你说吧。”

刘中好抬头看了看天:“现在已经下午了,回到家,天快黑了,田正杰还不回来?”

“他把锅碗瓢勺衣服被子全都扛到大坡垭去了,哪肯回来。”

“年也不回来过了?他不过年,他娘还得过年啊。”

“冬年伯娘不在了。”郑玉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抱怨刘中好说,“你的心真狠呀,五年了啊,不打电话也就罢了,居然把手机号码也给换了。你就不知道,我和正杰会想你的啊。”

刘中好叹了一口气:“我就想着不打扰你们。”

郑玉秀再没作声,眼里的泪水却是更多了。

刘中好不知道怎么劝她好,嘴里说:“我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回家打个转,我们就一块去大坡垭。”

走出车站,郑玉秀对着停在车站门口的一辆三轮摩托招了招手,说:“去青山岗。”

刘中好问:“五年前,青山岗到镇子上是一条茅封草长的崎岖小路,如今能跑三轮摩托了?”

“村村通公路,国家拨了钱,修的水泥路,能跑大货车呢。”郑玉秀又不由责备起刘中好来,“我就不相信,不回家,还换了手机号码,我们三个人之间的那一份情义,你就全都会忘掉。”

一路上,刘中好没心思留意沿路两旁村子过年的风景,可沿路村子的样貌却直往眼里撞:没几家像镇里那样在大门上贴喜庆的大红对联,也没有几家的孩子炸响着鞭炮,时不时看见门前坐着的老人,眼睛对着村口张望着,任凭寒风呼呼地吹,也顾不及了。刘中好的眼睛不由就湿了,这五年过年的时候,自己的父母不也像这些老人一样,盼着自己回家过年的么。

三轮摩托一直把刘中好送到家门口才回镇子上去,郑玉秀说:“你去家里打个转,我等你。”

刘中好的母亲一定是听到了摩托车的声响,从家里出来说:“儿呀,快去大坡垭看看中杰吧。”

五年不见,父母脸上都带着愁容,他们对儿子交代了同样一句话:“一定要把中杰接下山来。明天除夕夜,在玉秀家吃团年饭。后天大年初一,接中杰来我们家,你们兄弟俩好好说说白话。”

大坡垭刘中好再熟悉不过了。爬上村子后面的一段山坡,上面是一片宽敞的山地,山地上面则是连绵不断的山峦。集体时,没饭吃,生产队的劳动力全都组织起来,把大坡垭的一大片山地开挖出来,栽红薯,种苞谷,就想着多收一些粮食。粗粮也好,细粮也好,能填饱饥饿的肚子就好。后来,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水田和山地全都做成了许多个阄子,让大家自己抓,抓到哪是哪。大坡垭的山地就被刘中好家和田正杰家抓了去。两家山地的分界线,是中间一眼山泉,刘家山地在左,田家山地在右。十来岁,刘中好和田正杰就经常跟着父母去大坡垭,春天帮着父母种苞谷,栽红薯,秋天帮着父母收苞谷,挖红薯。他们还经常钻进山地上面的林子里,摘八月瓜,拾板栗。当然,他们的后面,总是跟着一个小女孩,就是郑玉秀。小的时候,郑玉秀长得像个小男孩,性格也像。她不愿意跟村里别的孩子玩,只是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刘中好和田正杰的后面,形影不离。

后来,人们日子好过了,大坡垭那片山地也就撂荒了。他们三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再没去过大坡垭。刘中好记得,过去上大坡垭的一条山路又窄又陡,芭茅荆棘丛生,可眼前这条上山的路,却宽敞、平整了许多。郑玉秀说:“正杰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把这条路修上山去的。”

刘中好心里想,他是要在大坡垭落脚生根啊,不然怎么会花那么大的精力修这条上山的路?

终于看见自家的那片撂荒的山地了。新修的山路,从荆棘和芭茅丛中穿过,一直通往那边田正杰家的山地。刘中好加快了脚步。老远他就看见了山泉旁边搭建的一间茅草棚子。天快要黑下来,茅草棚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旁边的一线泉水叮叮咚咚地流淌着。走进棚子,撞进刘中好眼帘的,是一张小方桌和几条凳子,小方桌上摆着碗筷和几个花花绿绿的丸药瓶子。地上有一个用石头垒起的灶坑,上面架着一只铁锅。靠着棚子的里边,是一张用木板搭起的床铺。看样子,田正杰已经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了。

“人呢?”

“一定还在地里做活儿。”郑玉秀脸上的泪水一直没有干过,“他已经来大坡垭三个多月了。不管吹风下雨,每天都这样。清早起床,不到天黑决不会收工的。”

刘中好从茅草棚里出来,他才发现,田正杰家那片撂荒的山地,已经被开挖了一大半。栽下的桃树苗子,在腊月的寒风里,摇晃着瘦弱的身姿。田正杰正在那边的荒地里垦挖着。只是,他挖得很是费力,挖几锄,就要歇一会儿。

“正杰,我回来了。”

田正杰吃力地转过身来,嘴里说:“回来了,就好。”

“你怎么不出去打工了,在大坡垭栽什么果树啊?”

刘中好抓着田正杰的手,他不由大惊,田正杰曾经健壮的身子,已经瘦得如一副风车架子,清癯的脸面泛着蜡黄。他张嘴,大口喘气,喉头却像塞着一团棉花,呼噜呼噜作响,怎么都不得舒畅。

“正杰,你怎么了啊?以前,你的身体可比我壮实多了,这才几年,怎么就成这样了?”

“回来了,就好。”田正杰抽了一口气,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走,回棚子里去,我们慢慢说。”

刘中好和郑玉秀扶着田正杰回到了棚子里。田正杰说:“你们不来,我是不准备煮晚饭的。煮了,也吃不下。但你们不能不吃晚饭。玉秀,你去煮饭吧,我和中好说说话。”

郑玉秀生火、洗锅、烧水、放米,再从茅棚后面的菜地里摘了些青菜,拿去泉边洗了,炒了。过后,又从床头旁边的木桶里拿了两个鸡蛋,做了一碗蛋汤。

田正杰从床头拿出一个塑料袋子,从中取出一个本子和几张胶片。

“什么情况?哪里不舒服啊?”

“你自己看吧。”

刘中好没那个能耐从胶片上面看出什么问题,病历单上面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处方,他也看不懂。但有几行字,他看清楚了:在化工厂化冶车间劳动时间过长,严重的职业病,已丧失生育能力。

“你们在广州那家厂子打工好好的,为什么要换厂子去化工厂打工,还要去化冶车间做活?这五年,到底发生什么了啊?”

“你离开我们之后,我和玉秀仍在广州那家厂子打工,准备攒点钱,把我家那栋破旧的木屋整修一下,就结婚。去年腊月,我和玉秀回家过年,看见我娘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说右边胁骨下面痛。玉秀陪着我把我娘弄到县医院去检查。结果是肝癌。医生说,好在不是晚期,要能做换肝手术,就能多活几年。我爹去世早,我娘养我长大成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不能眼看着我娘就这么被疾病折磨去世啊。换肝是大手术,我和玉秀拿出攒的所有钱,都还欠了五万。青山岗村穷,谁家也借不出这个钱。我要玉秀别出去打工,自己去了一家化工厂,去化冶车间做活。半年时间,就把五万块钱挣够了。只是,我娘的手术并不成功,才活了两个月,还是走了。后来,我的身体也出问题了,四肢无力,胸口发闷,抽不来气。玉秀说是因为娘去世了,心里痛啊。她陪着我,劝着我,侍候着我,可我病得更重了。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患的严重的职业病,连生育能力也丧失了。医生告诉我,这病没有药治。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喧嚣,远离尘埃,呼吸新鲜空气,喝山泉水,多吃新鲜瓜果和新鲜蔬菜,住三五年,也是有可能的。我记着医生的那些话,住在大坡垭,远离村寨里的嘈杂和喧嚣,再在山地里种上蔬菜,栽上桃梨果树。这个世界,有苦,有难,有不如意,但还是能说出许多的好来,谁愿意太阳才刚刚出山,就匆匆离去呀。”

刘中好的心里刀剜一样痛,生生地滴血了。田正杰是孝儿,就为了救娘的命,才落下这么严重的疾病。他眼里含着泪水,安慰说:“好好养病,别做活,也不要有思想负担。玉秀养不活你,还有我啊。”

田正杰喘了一阵气,摆了摆手:“把你叫回来,是要你把玉秀领走,我还能多活些日子的。”浑浊的泪水,从田正杰蜡黄的脸上淌落,“我知道,玉秀心里还有你,你心里也还有玉秀,不然几年了,你也没有找个姑娘带回来。你们俩走到一块,我就放心了。”

“玉秀在你身边照顾你,不更好吗?”

“我说了,玉秀在我身边不是照顾我,是折磨我。你就不想想,我忍心让她跟着我这个要死不活的人在一块过日子么?不病死,我也得寻死。中好,你是个好人,从小到大你从来就没想过如何把玉秀弄到手。玉秀抛硬币抛中了我,我也没有想着早早就让玉秀成为我的女人。我对她说,没有结婚之前,我们还跟过去一样,是好兄妹。拜堂结婚了,红烛新婚夜,我们才是好夫妻。现在,我把完好的她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她,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刘中好哭了,田正杰哭了,郑玉秀也哭了,三人抱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

巧贞也哭了,晶莹的泪水,从脸上淌落下来,凄凄地问刘付同:“后来呢?”

“后来,我娘和我爹结婚,他们没有出去打工。两人商定,一定要照顾好我大爹,要让他好好活下去。我大爹家的一亩责任田,我爹我娘帮着种好。秋天收割了,把谷子晒干,车净,保管好,每个月打了米,给大爹送上山来。我大爹喜欢吃腊肉,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家杀了年猪,都要多做些腊肉,送上山来给我大爹吃。我大爹的衣服、被子、鞋袜,都是我娘给买好、做好,送上山来。隔些日子,我娘就会上山来给我大爹缝缝补补、洗洗抹抹。担心我大爹一个人住在山上寂寞,除了春种秋收忙活田地里的生产,其余时间我爹都在大坡垭过。他也学着我大爹的样,把茅棚左边自家的那片荒山开垦出来,栽上了水蜜桃树苗。水蜜桃挂果,我爹先把我大爹的水蜜桃摘下来,挑到镇子上卖了,然后才开始摘自家的水蜜桃。看着我家的水蜜桃过了采摘季节,卖不完,掉地上烂掉了,我大爹急忙联系镇子上的水果店老板,要他们自己上山来摘水蜜桃,价钱优惠。他还拖着病体,用半年时间把上山来的那条路又拓宽了许多,拓平整了许多,镇子上来大坡垭买水蜜桃的人们,可以把摩托开到大坡垭下面的半坡上来。就连我家的水蜜桃也不用自己挑到镇子上去卖了。后来,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从镇子旁边过,县城和市里也有人开着车来大坡垭摘水蜜桃了。他们说,大坡垭的水蜜桃好吃,山野风景也好,能呼吸山野花草味儿的新鲜空气,能听到山鸟儿啁啾,山泉水潺潺。我爹和我大爹就又相邀着把桃林上面的荒地开垦出来,栽上梨树苗。我爹从县林科所买来的良种白津梨树苗,结的果子个大、汁多、甜度高,成熟期还长。八月采摘,就和七月水蜜桃成熟的时间错开了。还是我大爹提出来,把白津梨林子上面的荒山开垦出来,栽上油板栗树苗吧,油板栗挂果,收入肯定比水蜜桃和白津梨的收入要多得多。我爹不同意,说水蜜桃卖了钱,白津梨卖了钱,大爹吃药的钱足够了,不必再吃苦拓荒挖地栽植油板栗苗子了。我爹说,看着我大爹张着嘴,坐在地上一刀一刀砍荒,一锄一锄挖地,心里痛。我大爹讲,那阵子医生说,他那个样子,最多也就住一年半载。要按医生说的,呼吸的是新鲜空气,喝的是没有污染的山泉水,吃的是新鲜蔬果,住三五年,就算是天大的奇迹了。如今,他来大坡垭几个三五年了,栽下的树苗挂果了,水蜜桃和白津梨都吃上了。他是大赚了呀,常常做梦都笑醒。说不定,栽下油板栗树苗,还能看着油板栗树d65e272ff4ba2bdc38674a1764d215e2苗挂果。我爹拗不过我大爹,两人又用了几年时间,在白津梨林子上面栽下了一大片油板栗树苗。还别说,我大爹还真的吃上了油板栗。村主任来大坡垭看望我大爹时,要我爹干脆把油板栗林子上面村里的荒山也都造上松杉林子,国家有造林款,增加了收入,村里的荒山也得到了绿化。”

巧贞像是想起了什么,“现在我是知道了,这些年在广州打工的时候,只要星期天厂里不加班,你一定是要去钻城南郊区山冈上的那片桃梨林子的,张着嘴透气,还鼓肚子,还挺胸,你是挂记着你大爹啊。”

“我大爹说,他足足多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是大坡垭清新的空气、纯净的山泉水、新鲜的蔬果,还有我爹我娘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给他的。我大爹还说,他多活了二十年,还有我的一份功劳。我一岁的时候,才刚刚学会叫爹娘两个字,我爹就背着我爬上了大坡垭,指着那个骨瘦如柴,张着嘴巴出气的男人,要我叫大爹。我叫了,叫得特别响亮,特别亲切。我大爹答应了,瘦癯的脸上堆满了笑,两抹拧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他说,他自己也觉得奇了怪了,看见我,听到我叫大爹的声音,胸口没以前堵得慌了,进气出气也均匀、平和了许多,原本灰暗无光的眼坑,也透出了晶莹的光彩。他说,我就是他的开心果,是他缓解病痛的上佳良药。当然,这些都是我懂事之后,我爹我娘对我说的。有关我大爹的故事,也就牢牢地印记在了心里。在我的心里,大爹跟我的亲爹一样,疼我,爱我,喜欢我。我从上学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每次去大坡垭,大爹都会背着我爹偷偷给我钱。他的收入也就每年七月卖水蜜桃的钱,八月卖白津梨的钱。油板栗刚刚挂果,收入不是很多。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有时发病了,我爹要给他到镇子上去买药,他也不让。我爹要我大爹把茅棚拆了,修一间简单的木屋,不要多少钱,住着舒服一些。他也坚决不同意,说住茅棚好,木柱子落地,冬暖夏凉,还通风透气。我爹只得挑了石块和黄土来,先在地上砌了石块,再在石块的缝间筑进黄土,让茅棚里的地上不再坑坑洼洼,在下雨的时候地上湿气也不会太重。隔两年,我爹就会割来新鲜茅草,把盖在茅棚顶上腐烂了的茅草换掉,让茅棚不再过风漏雨。棚子里还总透着丝丝缕缕茅草的芳香味儿。考大学的时候,我离高考录取分数线只差了几分,大爹要我不要气馁,一定要去复读,加把劲,肯定能考上大学。他还把多年来积攒下的钱全都拿出来,塞进我的口袋。他的身体已经一年不如一年,我当然不会拿了他的钱去复读。从大坡垭回来,我把大爹给我的钱给了我爹,要我爹退给我大爹。去广州打工的这些年,过年的时候没有回来看望我大爹,只每年腊月的时候,给我大爹寄点钱和补品回来。我不是不想回来,是怕大爹骂我,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怎么着他也要和我爹我娘齐心合力把我送进大学去。我负了我大爹的希望啊。”刘付同早已泣不成声,“去年,我爹打电话对我说,我大爹连爬都爬不起了,躺在茅棚里,再无力去山里侍候他的果园了。从那以后,我爹去果园挖地也好,锄草也好,摘果也好,就把我大爹抱出茅棚,放在椅子上坐着,让大爹看着我爹在果园里劳作。”

太阳落下山,晚霞烧红了西边的半个天空,大坡垭的桃花似乎越发艳丽,梨花越发洁白,栗花也越发粉嫩。刘付同脸上挂着的两行泪水,在三月的晚霞里染上了晶莹的颜色。大坡垭的这个疼他爱他的大爹已经走了,他再没有大爹喊了,他能见着的,是茅棚后面山冈上的那一堆黄土。当然,大爹留给他的,是他这辈子不用离乡背井去城里打工,也能把日子过好的一大片果林,还有大爹的那颗慈祥而善良的心灵,和他与病痛抗争的毅力和品质。

巧贞仿佛还沉浸在大爹的故事里,默默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大片果林举着的簇簇花儿,正披着三月的落霞,熠熠生辉。她仿佛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坐在地上,吃力地垦荒挖地,栽植果树苗,然后给果林锄草、培土扶株、修枝剪叶。他把他整个生命,都融入在这片果树林里,才迎来了果园的繁茂欣荣,累累硕果。

刘付同说:“我在外打工的这些年,我爹每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要说一句话的:我大爹决不希望我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他不放心。可他又不好开口把我叫回来。仅仅种那几亩薄田薄地,靠着几亩水蜜桃和几亩白津梨卖钱,不过弄个肚子不饿着,手头不缺油盐钱。穷日子,苦日子,仍是如影随形,只怕连找老婆都难呀。直到栽下的油板栗树苗开始挂果,我大爹的脸上才露出笑容,拧着的眉头才开始散开,对我爹说:现在好了,两家的六亩水蜜桃,每年能卖八九千块钱;两家的十亩白津梨,每年能卖一万多块钱;两家栽下的二十多亩油板栗,每年收入三万多块钱是没有问题的。加上在山岭上造的松杉林,国家给的育林款,林林总总加一起,每年少说也有五六万块钱的收入了,不去外面打工挣那汗水钱,也能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了。昨天,你问我回来了还去不去厂子打工,我说不会再出去打工了。就因为我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大爹还能说出话来,我大爹对我爹说,他怕是没几天了,要我赶快回来,他有话要对我说。我回来了,我大爹却说不出话来了。但我知道,我大爹要对我说什么话。我不能让我大爹在那边还替我担着心。”

天已经黑了下来。不知不觉,三月的夜风把弥漫在半空中的暮雾吹散了,几颗星星捧着半边月儿在空旷的天幕上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在瞅着坐在桃花丛中的两个青年男女。

什么时候,巧贞的脑壳已经靠在了刘付同的肩头,两行泪水没有被风干,在清淡的月辉里变得更加晶莹剔透。姑娘心里想的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心里走过了多少弯弯绕绕,谁也猜不透。但此时,巧贞的视野,已经被满山满冈的桃花梨花和栗花填满,已经被连绵至天际的群山的剪影填满。

刘付同轻轻地把巧贞的脑壳从自己的肩头移开,说:“我们回去吧。我爹我娘还等着你吃晚饭的。”

“不饿。”

“不饿也得回去啊。”

“不回去。”巧贞柔柔地说,“在城里打工,哪见过大坡垭这般漂亮的夜景,哪闻过大坡垭这般透心入脾的花香。我就想,到了七月八月九月,桃熟了,梨熟了,板栗球咧嘴笑着,把玛瑙般的油板栗露出来,该又是怎样漂亮的景色。

“那就再坐一会儿吧。这些年来,我大爹和我爹把上山的路修得敞亮,下山是不会摔跤了。”

巧贞却说:“现在,我突然想起我的家乡来了。”

刘付同叹气道:“儿行千里,放心不下的是父母。几个月没看见爹娘了,心里当然挂牵。明天早上,我早点送你去镇子上,赶最早一趟去高铁站的大巴,坐上午十点半的高铁,中午就可以见着你的爹娘了。”

“我是说,我家也住在大山坡上,怎么就没人想着要把满是芭茅和荆棘的山坡开垦出来,种上果树,种上茶园,或是种上中药材,或是办养殖场什么的,人们也就不用离乡背井外出打工挣那汗水钱了啊。”巧贞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说,“什么时候,我要把我爹弄到大坡垭来看看,让他也跟着学学。”

“那当然好,你明天回去,叫你爹来一趟青山岗就是了,我除了要带他来大坡垭看看,还要认真对他说我大爹和我爹是怎么把这一大片荆棘丛生的荒山垭变成果园的。”看着巧贞许久没有回他的话,刘付同就又催她道:“快半夜了,我们得下山了啊。”

“我不下山的。”巧贞说。

“不下山怎么办?三月,五更的山里可是很冷的。在这里坐一个晚上,还不冻出病来。”

巧贞不说话,转过身去。刘付同却是拦住了她:“你不能这样下梯子的,我先下去,扶着你。不然,一脚踩空,摔着了可不得了的。”

刘付同匆匆下了梯子,站在梯子旁边,然后张开了两只手。巧贞嗔他说:“你是打蛇啊,远远站着,也能扶住我?”

刘付同只得往前移了移身子。巧贞纵身从梯子上跳了下来,刘付同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巧贞白了他一眼,脚步噔噔地去了茅棚里。

刘付同跟在后面,无可奈何地说:“不肯回去,那就只有在茅棚里生起火来,我们坐在棚子里烤火了。”

刘付同从床头摸出火柴,把摆在桌子上的煤油灯点亮,一粒指头般大小的橘黄的光亮,就把一间逼窄的茅棚挤得紧紧扎扎的了。刘付同手忙脚乱地抱了些柴禾放在火坑里,寻了些干茅草,在煤油灯上点燃,火坑里的火苗慢慢地旺了。

“坐吧。”刘付同用衣袖抹了抹凳子说。

巧贞却没有坐,伸手把床上的被子理了理,就往被子里钻。

“脏。”刘付同想拦她,却又不敢。

“你不敢睡这床上了?”巧贞瞪了他一眼,口气有点冷。

“我大爹睡的被子,我怎么不敢睡?从小到大,只要来大坡垭,我就跟我大爹一块睡。”

“中午上山来,见着大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大爹格外慈祥、面善。大爹是个好人,睡在大爹睡过的被子里,我觉得亲切、暖和、踏实。”顿了顿,巧贞又说道:“大爹在大坡垭住了二十多年,也病了二十多年,看看这茅棚,收拾得多么干净,闻闻这被子,没有半点病人的气味。你爹你娘都是好人,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着大爹呀。”巧贞叹了一口气,“我真为没有早见着大爹感到遗憾,早见着他,他一定会很喜欢我。我也一定会像你一样,心心念念着大爹。”这样说的时候,巧贞喃喃道,“清早就开始坐高铁,后来又坐了一个小时的大巴车,半个小时的三轮摩托,再后来又帮着料理大爹的后事。有点累,我得睡了。”

“那你就睡吧,我坐着,不会有野兽来棚子里的。”刘付同往火坑里添了些柴禾,目光怔怔地盯着柴禾燃烧时跳跃的火光,耳朵先是听到了巧贞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后来,又听到了巧贞重重的呼吸声,再后来,巧贞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舒坦。她一定是梦见了大爹吧。

刘付同是被一阵说话声惊醒的,睁开眼,天已经亮了。父母站在茅棚门口。母亲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正要说什么,看见巧贞躺在床上还没有醒来,只得对着儿子招了招手。刘付同连忙走出茅棚。郑玉秀压低嗓音问儿子:“昨晚,你们怎么没有回去?村主任带着几个人吃过饭离去之后,你爹担心大鱼大肉巧贞吃不惯,又杀了一只土鸡清炖着,一直等着你们回去吃晚饭。”

刘付同揉了揉眼皮,“我要送她下山去,她不同意,一定要在大爹住的棚子里住一晚。她还说,大爹慈祥,面善,要是早认得大爹,大爹一定会喜欢她。”

郑玉秀心疼地问儿子:“你就在火坑边坐了一个晚上?”

“是的。”

刘付同还要说什么,巧贞却是大声地对刘付同道:“刚才,我梦见大爹了。”巧贞睁开眼,看见刘付同的父母站在茅棚外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爹这床太好睡了,一觉睡到大天亮了啊。”

郑玉秀却是说:“我把你们俩的早饭带上山来了,快吃了早饭,让付同送你去镇子上,赶上午那趟去高铁站的大巴车。”过后交代刘付同:“我包了一只腊猪脚,两块腊肉,还有一包糍粑,是昨晚上我和你爹临时泡了糯米做的新鲜糍粑。让巧贞带回去,给她爹娘尝尝青山岗的腊肉,青山岗的糍粑。真的不好意思,家里没有别的什么带。巧贞,你可别嫌弃啊。”

“我不回去。”巧贞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睡在大爹的床上,听着山泉淙淙,听着山鸟儿啾啾,闻着桃花梨花栗花的芳香,真享受。”

刘付同说:“不回去,把腊肉腊猪脚和糍粑带去厂子也行啊,星期天不加班,就送到厂子门口的饭馆去,给点钱,请饭馆老板加加工,也是能吃到腊肉腊猪脚的,也是能吃到烤糍粑的。”

“不回家,也不去厂子。”巧贞大声道。

刘付同不解地问:“不回厂子,也不回家,你要到哪里去?”

“你真的是个木头脑壳。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大坡垭看守果园。大爹留下来的财富,得好好守护着。”巧贞一脸嗔怒地对刘付同的母亲说:“我说他是个木头脑壳,便宜他了,他就是一头猪。一个晚上,就坐在火坑旁边烤火,也不问问我一个人睡在床上冷么,怕么。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就像我会吃了他一样。”

郑玉秀的眼泪就簌簌地淌落下来,“他是他爹的儿子,也是他大爹的儿子啊。两个爹爹都这样。”郑玉秀把巧贞的手紧紧地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姑娘,在这里看守果园,可是要苦着你累着你的呀。”

“打工更苦更累,挣得几个钱,流了多少汗水,吃了多少油烟和粉尘,动不动还要挨老板的骂。刘付同昨晚上对我说了,他不但要守着这片果林,还要把油板栗林子上面没有造林的荒山野岭,全都造上松杉林子。时下有一句时髦的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青山岗,是一定会变成金山银山的啊。”

几个人说话的当儿,却听到茅棚后面的山坡上有砌石头的声响,郑玉秀对儿子说:“巧贞要不肯下山去,吃过早饭,你就帮帮你爹吧。你爹说,趁着现在还不是很忙,把你大爹的坟砌好,就算是完成了一个心愿。你大爹忙碌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被那个什么职业病折磨了一辈子,一定要把你大爹的坟砌好,还要给你大爹修一块碑。你记着他,日后你的子孙都记着他,代代都要记着他。”

巧贞说:“修碑的时候,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大爹一定很喜欢我。”

“好,我的儿,我这就去对你爹说。”

向本贵,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沅陵县人。出版长篇小说《苍山如海》《凤凰台》等十部,小说集《这方水土》《向本贵小说选》等三部,《苍山如海》获中宣部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并译成俄文出版,中篇小说集《这方水土》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篇小说《灾年》获《当代》中篇小说奖,《两河口》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另获省级奖多种。四部小说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