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是非常有名的,它写的是淳于棼梦入蚂蚁王国,经历了荣华富贵后醒来悟道之事,其中不无佛、道教的因素。其实唐传奇中还有一篇写蚂蚁王国的故事《徐玄之》,它借蚂蚁王国的覆亡表达的是儒生对自己在当时社会中的地位的焦虑,涉及唐代后期政治生态的问题,颇有意味。
《徐玄之》出自《纂异记》,见于《太平广记》卷四百七十八,作者李玫。故事以徐玄之看见蚂蚁国王子在自己房间里打猎与钓鱼开始,蚂蚁王国众人的活动其实等同于一个具体而微的小人国的生活,例如打猎之后去捕鱼是在所谓的“紫石潭”,这不过是徐玄之的砚盘而已;但他们遵循的是严格的等级制度,反映的还是古代社会的本质:居于最高地位者享有最高级的待遇,表现为文中“赤帻紫衣者”(蚂蚁国王子)出猎时,有武士、仪仗队、厨房工作人员各数百人各负其责,而当王子要钓鱼时,带武器的人又不得跟从,显然是出于顾及王子的安全与方便的考虑。
本来冷眼旁观的徐玄之却突然被牵扯进蚂蚁世界里去,因为享受世间欢乐的蚂蚁国王子突然对徐玄之表示藐视:“吾不习周公礼,不习孔氏书,而贵居王位。今此儒发鬓焦秃,饥色可掬,虽孜孜矻矻,而又奚为?肯折节为吾下卿,亦得陪今日之宴。”这其实是表现了世袭制度下皇帝或国君的儿子对儒家读书人的轻蔑与狂妄,也是其无知的表现,因为古代社会毕竟是以尊重周孔礼乐教化思想为基础的。但作者李玫这样描写,说明他意识到自己的苦读儒家经典与研习儒家礼仪比不上王侯的世袭爵位,王公贵族的后代骄奢淫逸,却依然享用甚厚,在文中就表现为蚂蚁国王子出行时前呼后拥、飨宴时歌舞升平。文中徐玄之用一本书遮盖住他们,他们就消失了,而徐玄之却在梦中被抓入蚂蚁王国受审,因为他刚才的举动使王子惊恐致疾。作者借接下来的政治风波,进一步表现对当时政治生态的关心。
徐玄之被抓入蚂蚁国,经简单审讯,已被批准用肉刑惩罚,这引起了太史令马知玄的反对,他认为此事错在王子游佚无度,而徐玄之是修有天爵的哲人,如果被惩罚,将会引起国家的衰亡。马知玄的抗颜直谏导致了杀身之祸。经过草泽臣螱飞上奏,国王才有悔改,拜螱飞为谏议大夫,追赠马知玄为安国大将军,以其子蚳为太史令。但忠直之臣已身首异处,国王的提拔挽救不了马蚳因父亲之死的悲哀与对国家不祥的预感,他要求流亡远方,以免遭遇灾难。国王失望,在一梦后醒来,要求大臣们解梦,多人认为是吉祥之兆,只有螱飞解为凶兆,要求释放徐玄之以免除灾祸。徐玄之被放回后即醒来,掘地得蚁穴而焚之。
为什么在国君已经对自己的错误有所认识和补过的情况下,蚂蚁国还是走向了覆灭呢?可能是国王处死马知玄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决定,根本无法挽救,马知玄的儿子马蚳的奏章就暗示了这一点。有论者认为,本篇是作者对晚唐王朝即将走向毁灭的一种预示,这是不无道理的。对比《贞观政要》中所记载的唐太宗君臣对于进谏、纳谏的态度,可以看到小说所描写的蚂蚁国国君对谏臣的蛮横与残酷。众所周知,唐太宗以鼓励臣子大胆进谏并勇于纳谏闻名,《贞观政要》中专门开辟了《论求谏第四》和《论纳谏第五》来记载相关事情,如《论求谏第四》中有:
贞观初,尝谓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借忠臣。主若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败,岂可得乎?故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于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须极言规谏。”……“朕虽不明,幸诸公数相匡救,冀凭直言鲠议,致天下太平……朕每闲居静坐,则自内省,恒恐上不称天心,下为百姓所怨。但思正人匡谏,欲令耳目外通,下无怨滞。又比见人来奏事者,多有怖慑,言语致失次第。寻常奏事,情犹如此,况欲谏诤,必当畏犯逆鳞。所以每有谏者,纵不合朕心,朕亦不以为忤。若即嗔责,深恐人怀战惧,岂肯更言!”
类似言论其他地方也所在多有,如《论政体第二》中有: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义,得不尽忠匡救乎?朕尝读书,见桀杀关龙逄,汉诛晁错,未尝不废书叹息。公等但能正词直谏,裨益政教,终不以犯颜忤旨,妄有诛责。”
而该书中也多次提到太宗嘉奖进谏之臣的事,可见唐太宗以上所说并非虚言。相比之下,蚂蚁国国君可谓闻过则怒,与唐代开国君主李世民勇于纳谏之举展现的开阔心胸形成鲜明的对比。另外,《贞观政要》中还提到唐太宗曾因周代采用分封建国制而使国祚绵延八百年等原因,意欲让几位王子和名臣任刺史者的后代世袭刺史,因礼部侍郎李百药和中书舍人马周反对而作罢,其中李百药的奏折中提道“封君列国,借其门资,忘其先业之艰难,轻其自然之崇贵,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骄侈”,正切中蚂蚁国王子之病。也许李玫是一位谙熟《贞观政要》并对太宗开明政治深切向往的作家,并在此基础上写作了《徐玄之》一文,从而影射了晚唐政治的昏乱。
《南柯太守传》重在写裙带关系左右下政治和人生的无常,但并没有暗示王朝的灭亡;《徐玄之》重在批判骄奢淫逸的贵族与暴君给国家带来的毁灭性灾难,也是儒者在自身尊严受到蔑视的时代所表达的对时代的悲剧性预感,这一点在螱飞的解梦中表达得很清楚:“得非玄之锄吾土,攻吾国,纵火南北,以答系领之辱乎?”儒生对于国家有如此关键的作用吗?以至于作者将国家的毁灭与儒生的受辱如此密切地结合在一起,这在唐传奇中是少见的。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它表现了儒者对自己低下的地位的失落之感与对国家政治的焦虑。
本文为云南民族大学2022年校级研究生优质课程项目《佛道教与中国小说戏曲》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