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依赖：电影解说类短视频的再生产逻辑

[摘 要] 抖音平台上，高流量的影视解说类短视频共享着一套催泪煽情的情感逻辑。通过剪辑、删改和添加外源配音等手法，短视频创作者塑造了一段又一段完美无瑕的情感故事，捕获了无数观众的心灵，同时也抓住了流量和资本。这反映了现代人强烈的意义缺失与情感依赖。以《破碎人生》为例，创作者对出轨和治愈情节的删改以及观众对剧情的故意曲解是一体两面的“圣父”，都体现了在短视频的意识形态场域中，单一形态的情感话语被重复建构，围困了我们对复杂日常的理解力与想象力，闭环式地加剧了我们的日常性困境。

[关键词] 电影解说 短视频 《破碎人生》 日常生活批判 伦理退化症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5-0067-04

2005年底，胡戈的短视频《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在互联网上走红，此后各种各样以电影、影视剧、纪录片等影视作品为素材创作的影视解说类短视频如雨后春笋一样涌现，“影视‘快餐化消费’成为一种亚文化现象，特别是对于青年群体，利用碎片化时间快速涉猎电影已经成为一项非常普遍的日常观影活动。”[1]围绕影视解说类短视频的爆火现象，已有学者从本体流变、传播机制、主题风格等方面进行了研究，但是影视解说类短视频（以下简称“解说视频”）与电影原片的关系，以及爆火的短视频背后反映出的大众文化心态，却尚未得到充分的考察与研究。

流量是一个短视频影响力最直接的体现，据此，笔者筛选了当下日活量最高的流媒体平台“抖音”上播放量居于前500名的解说类短视频，在对其进行样本清洗之后，筛选出了82个以电影为素材来源进行再生产的短视频。通过进一步的数据爬取和样本分析，笔者发现，当前爆火的解说视频几乎共享着一套相似的以催泪煽情为卖点的再生产逻辑，样本中有超过60%的样本在内容上呈现出“感人催泪”倾向。通过对原片人物、情节和视听语言的拼贴，短视频制作者塑造了一段段完美无瑕的情感，以此来抚慰现代人疲软无力而伤痕累累的心灵。其中，对电影《破碎人生》的改编最具有代表性。

一、破碎的故事：情节与主题的坍缩

《破碎人生》原名Demolition，直译应该是“拆毁”“摧毁”。这部影片讲述了在日复一日机械重复的生活里变得麻木的戴维斯，面对妻子的突然离世，既不会释放内心的悲伤，也不能够继续维持多年来已成习惯的平静生活，被迫开始直面自己已经充满问题的人生，努力进行自我疗愈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凯伦母子，给予了他精神上的指导与安慰，对他的自我成长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因此，原片的情节至少可以梳理出三重线索——戴维斯与妻子、戴维斯与凯伦（单亲妈妈）、戴维斯与克里斯（儿子），但在解说视频中仅剩下一条线索，即戴维斯与妻子的婚姻线索，凯伦与克里斯的戏份甚至直接被删除。解说视频将戴维斯人生的多个维度抽走——与岳父兼上司的复杂关系、与单亲妈妈凯伦的感情、与克里斯的跨越代际的共鸣以及他的工作问题，仅仅保留了爱情这一条线索。本该由多个支点撑起的个体被简化成了一段为爱而来、为情而去的一元生命。

电影之中，戴维斯犹如加缪笔下的局外人，面对妻子的离世、岳父的指责和朋友的安慰，麻木的他给予不了任何的情感回馈，过去多年来的生活惯性将他牢牢裹挟其中，即使是妻子离世这样的人世变故，也不能构成打破惯性的“事件”。在追悼会上，戴维斯躲在厕所里练习哭泣，此时中景镜头缓缓推进变成一个特写，将主人公情绪上的尴尬放大在观众的面前；画面中的镜像无意中暗示了人物的分裂，来自社会秩序的要求和他真实的状态在两端不断拉扯着他，最终陷入一种尴尬的僵局。对于戴维斯麻木的成因，原片中通过蒙太奇手法显示了一个诡异的幻觉——戴维斯朦胧中看到自己被确诊为心脏缺失，而缺失的原因则是舞毒蛾的啃噬。整整一半缺失的心脏暗示了麻木是一个长期积累的结果，也说明了其成因是深层的、复杂的。在这里，戴维斯成为所有现代人的典型与缩影，在“日常生活已非人类可以完全依赖与依托的‘精神家园’，而是无可挽回地趋向异化、沉沦和单调平庸状态”[2]的今天，理性对情感的遮蔽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撒下了巨大的阴影。修补自己破碎的人生是影片的价值负荷与叙事施动，但是也因其与时代的呼应而具备了更普遍的意义。影片中，蒙太奇手法的运用十分娴熟，主人公的记忆不断闪回，与他当下的经历穿插在一起，每每此时，镜头画面就遁入一片半明半暗的光阴之中，暗示着过去与现在之间含糊不明的关系；同时凯伦与克里斯的人生如同与男主人公并行的两趟列车，镜头常常在三者之间跳切，暗示他们的人生在一些时刻是相互关联的。通过过去与现在两条时间线索，戴维斯获得了重启人生的完整动力。

但是在解说视频里，凯伦母子的镜头被删除，对过往爱情的重新发现成为走向未来的全部动力。在视听语言层面，短视频剔除了大部分光影晦暗不明的镜头，将爱情中几个明朗的瞬间提炼呈现在观众面前。原片里仅有的几个涉及妻子的镜头，通通出现在了短视频里，这种镜头比例的不匹配，充分暴露了短视频创作者的意图。外源的催泪背景音乐和流畅的解说配音剥夺了观众思考的时间，将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煽情故事一气呵成地吐出，仿佛爱情真的拥有了无坚不摧的力量，帮助戴维斯跨过了人生的关隘。但实际上，这样肤浅的叙事将爱的含义缩小了，将其局限在了男女之间最浅层的爱慕之情中。几乎所有的解说视频都在不断地告诉我们，真正的感情是无瑕的，而这样完美无瑕的感情在个体的生命中只能发生一次。于是，这样一种稀缺的易碎品拥有了影响人之一生的吊诡力量。这显然是荒谬的，但是我们不禁要追问，爱情因何而获得了如此高的公众关注度，成了流量密码？矛盾与荒谬的背后投射出了何种大众文化心态？

二、破碎的情感：现实情感匮乏的投射

在电影中，过世的妻子曾背叛过婚姻，但是在解说视频的弹幕与评论中，可以看到许多网友为妻子辩解的言论，更有甚者直接篡改了剧情，说岳母只是为了帮助戴维斯走出悲伤，所以欺骗他说女儿出轨。网友们这种罔顾情节真实的评论反映了一种追求完美爱情的渴望，与解说视频刻意打造无瑕爱情的意图契合，构成了一体两面的“圣父”，充分暴露了现代人对于无瑕之爱的病态追求。对情节的曲解是观众在凝视他者之时自身欲望的投射。在整个观看的过程中，观众一直在期待男主人公痛哭流涕的一刻，期待一种双向奔赴的完美爱情能够发生，因此他们必须把茱莉亚塑造成一个值得被爱的妻子，而非一个不堪忍受丈夫长期以来的麻木而出轨的真实女人。

短视频里的戴维斯形象是创作者与观众联手制作的一个客体。戴维斯想要走出眼前的困境只能寄希望于对昨日记忆的误读，恰恰反映了屏幕之外的我们面对现实的强烈软弱和无力。对完美妻子、完美情感的追求反过来构成了对我们日常生活（the everyday）真实经验的围困。影视作品中脆弱的完美追求愈发映衬出现实中我们无处安放的欲望。它鼓励我们沉湎于对过去的幻想和对当下瞬间的感动，催动我们内心深处的“死亡本能”，却猎杀了我们创造未来的冲动和重建意义之塔的信心。

工业化时代刚刚到来之时，本雅明就敏锐地捕捉到都市之中现代生活的矛盾所在，并借用了种种巧妙的意象进行解释——玻璃建筑的璀璨晶莹，从反面揭示出现代建筑的脆弱易碎，揭示出事物内部的紧急状态和毁灭倾向；“市场又使具体的商品变成一般的商品”[3]，充实着人们的都市体验与身份想象，生产了一批“闲逛者”。同样，被再生产的解说视频也是一种“辩证意象”，它看似在强调爱情无所不能的力量，实际是在诉说“除非用爱情的痴情和忠诚来显示作为人的精神力量，人们再也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凸显人的价值”[4]这样一种悲惨的精神现实。

对情感的病态依赖不仅体现于对《破碎人生》这一部电影的解说视频，根据笔者的调查，在82个以电影为素材来源且不分段的高流量解说视频中，以“感人催泪”元素打动观众、吸引流量的短视频占62%。比如姐姐出嫁替弟弟赚取学费，弟弟发奋读书报答家人的亲情故事（《背起爸爸上学》）；有养母多年坚持日日为身患足疾的养子揉脚治病，终于等到奇迹发生的大爱故事（《孤儿泪》）；有一对恋人在异国相互守候，即使身患绝症也不离不弃的爱情故事（《只有芸知道》）。这些短视频涵盖了“各种各样关于爱情神话的想象，对于家庭意义的过多叙事，对于夫妻关系与感恩情怀的强调，以及无限夸大的母爱……”[5]，总之，都是一段段经过美化之后诞生的无瑕情感。现代人对情感的需求得到了充分体现，而我们“到处是生活却没有意义”的窘境也因此暴露无遗。

从马克思开始，现代人被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所裹挟的窘迫就不断成为文学和文化批判领域的靶子，而列斐伏尔则将前者高屋建瓴式的批判引入了日常生活，在微观个体层面发现了一个同时蕴含着压迫与解放的斗争场域。而在网络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观看短视频已然成为许多人工作之外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短视频在时间上承托起了现代人的精神生活，短视频背后的意识形态是洞察现代人生存处境的一个重要面向。从对解说视频的分析中，我们看到了在热情冷却之后，现代人进一步在情感上的空洞化和幻想中压抑性满足的加剧，“一方面，日常生活的消极和惰性延误与麻木了现代性革命与批判的意识，而另一方面现代性所导致的制度性重建则形成了一种新的控制日常生活与异化日常生活的制度与组织形式。”[2]

我们创造了一种廉价而大量的低质替代品来填满我们情感的缺口，却在进食代餐的过程里真实地牺牲了我们抗争与革新的动力。

三、破碎的日常生活：理解力与想象力的疲软

笔者观察到，许多解说视频的创作者都会用几乎相同的文案、配音和剪辑来解说同一部影片，并且最后都会收获高流量的结果。绝大多数高流量解说视频叙事内容和叙事逻辑的同质化说明了现代流媒体平台的传播机制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即创作质量与收益效果之间不再具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而成为一个概率论控制下的随机事件。创作者只负责按照同一套爆点机制来创作视频，并且坚持稳定地发布。每一次发布都相当于一次样本投放，只要样本足够多，总有一个会爆火。而所谓的爆点机制，即前文提到的对无瑕感情的塑造。对应到观众的接受方面，这反映了现代人对一种单一的故事类型的症候性依赖，进而从反面暴露了他们对复杂情感和复杂人生理解力的孱弱疲软。有学者指出，观看短视频是一种“急匆匆的休闲”[6]，大量浏览的背后是手忙脚乱、浅尝辄止的理解能力。

对《破碎人生》而言，如果要谈论爱情中的伦理，原片中茱莉亚的出轨、戴维斯和凯伦之间的感情是不能回避的两个问题。茱莉亚作为戴维斯记忆中的人物出现，但是大多数时候不与戴维斯共存于一个画面，说明了二人心灵上的不交融；个别过肩镜头里，她会占据镜头的小小一角，暗示了妻子在戴维斯心中是个影子般挥之不去的存在。可是，解说视频完全无视这些，并且回避出轨的事实，创作者显然是知道这不能为观众所接受，它们将会宣告自己虚构完美情感故事努力的破产。但是，这是否真的是情感伦理中不能够接受的瑕疵呢？恐怕不是，这只是现代人对爱情的理解被不断建构之后的一种认识。回望文学艺术的历史，许地山的《春桃》塑造了一段三人婚姻，男女之爱与历史沉浮、家国命运以及人和人之间守望相助的温情纠缠在一起，但是最终走向了和谐；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托马斯与特丽莎、萨丽娜之间的三角关系具有哲学上的象征意味，意在探讨个体存在的意义；《色戒》（电影）中王佳芝和易先生之间的丝丝纠葛是在厚重的革命背景和冷酷的人性拷问中艰难生长出的存在。这样的作品假如原模原样地搬到短视频中，可以想见是不能够被接受与认可的，“大众开始畏惧有深度的东西……一切有价值的分析被排斥在外，更助长了大众欣赏趣味的普遍下滑。”[7]而现有解说视频所表现出的审美趣味，首先说明了今天我们对于爱情的理解被单一地形塑成了无瑕的模样。周志强的研究指出，自2013年韩剧热潮开始，我们就在接受一种纯情话语的规训，就电影解说类短视频的内容现状而言，这种规训已经完成，纯洁无瑕成为真爱的必要条件；同时在日常的生活里，爱情被赋予了过高的期待，甚至成为个体生活激情和生命意义唯一的来源。其次，联系到电影解说类短视频普遍对于神圣情感的追求，我们看到了现代人对于受挫与受伤的逃避，企图在影像之中定格一个个稳定的瞬间，将其塑造为永恒的记忆。

弗洛伊德认为，成年人在爱情中往往会发生“退行”（regression），面对爱人，一定程度上我们会丧失理智，恢复到孩子的心态。此时，爱人之于成人就如同父母之于孩童一般，前者的存在既令我们感到幸福，也会在潜意识里给我们带来压力和焦虑，最终，爱情的破碎犹如父母和自己的分离，个体会在这时候被迫直面实在界（the real）的暴露，意识到个人对于世界而言是一种拒斥性的存在，即绝对意义上的孤独。如何处理情感中的瑕疵是一个困扰人类多年的问题，而短视频的态度则非常简单粗暴，即解决瑕疵的存在本身。观众不接受瑕疵，创作者删除瑕疵，短视频中的故事变得越来越无瑕，这成功打造了一个闭环，将我们越来越深地围困在这个虚假的故事世界里。

“电影作为艺术能够使观众产生审美体验，并非通过诸个镜头简单相加，而是由观众在时间中、经过知觉的整体统合产生超功利性的感性体验”[8]，而解说视频里，画面的作用退居其次，强大而突出的外源解说通过熟悉的AI配音和几乎不间断的流畅台词持续地对观众进行输出。因此，情节上的矛盾、疏漏乃至删改，就在这样平滑的声音里被抹除了，日常的矛盾与复杂也从中溜走。这进一步说明“日常生活并没有被现代性发展所取消或超越，相反却被现代性所加剧，成为一种突出的问题与病症”[1]。既引领塑造，又强烈迎合观众对于日常的理解成了短视频内容创造的两个向度，从更深层5d5b6e4e6f6b1b7a61b7ca7cd9a906252a417709e6e8c232a5ac3a1b754e99c0次中遏制了个体的理解力与想象力，加剧了今天我们对于情感叙事的病态依赖和无限沉溺。周志强认为，这是一种“伦理退化症”，即现代人丧失了从宏观上解释和解决社会及人生问题的能力，只能退化到情感伦理层面去寻求安慰，确有道理。

四、结语

快节奏、碎片化的短视频观看体验在无知无觉之中带走了我们对日常生活的感知能力、理解能力和想象能力，成为现代文化生产链条中的重要一环，形塑了我们关于情感的知识范式之后，必将加深现代人的异化程度。洞察短视频讲述的一个个纯情故事背后的意识形态，寻找抽离的姿态和抵抗的方法，才是个体寻求良好生活的优解。

参考文献

[1] 马腾飞.融媒体时代电影的快餐化消费与影像传播——以“电影解说”现象为例[J].电影新作，2020（4）.

[2] 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3]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4] 周志强.浪漫“韩剧”异托邦的精神之旅[J].文艺研究，2014（12）.

[5] 周志强.涨满了情感的无情者——《你的名字》的“事件”寓言[J].文艺争鸣，2018（3）.

[6] 陈世华，余思乔.走出效率至上的审美异化：短视频的加速逻辑与减速调适[J].南京社会科学，2023（12）.

[7] 章柏青.电影批评：在反思中前行——中国电影批评30年的演进与嬗变[J].当代电影，2008（12）.

[8] 黄今.论电影诗意的生成：形式、体验与意义[J].电影理论研究（中英文），2023（1）.

（特约编辑 杨 艳）

作者简介：刘维彤，南开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大众文化研究；

韩沐言，南开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大众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2023年天津市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项目“电影解说类短视频的角色扮演”（20231005520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