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1916年中国第一部女性文学史著作《中国妇女文学史》出版。随后的二十年中又陆续出版了三部女性文学史专著,使得女性文学史的编撰呈现繁荣状态。本文拟从清代女性文人对女性著书立言的思考切入,探究女性“不朽”意识的觉醒,分别从男性视角与女性视角讨论1930年前后女性文学史写作热的现象及原因。
[关键词] 女性文学史 近现代文学 女性文学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5-0063-04
一、女性“不朽”意识的觉醒
明末至清代,大量女性文人的出现是中国女性文学史上一个显著的现象,据现有资料统计,清代女性诗人有四千多人。这一时期的女性诗人创作了大量诗歌,结集出版了一批数量可观的女性著作集。
在清代女性创作的诗歌中,可以看到女性对于“女性历史地位”的思考。例如,女诗人吴永和的诗作《虞姬》,“大王真英雄,姬亦奇女子。惜哉太史公,不纪美人死”[1],表明了诗人对虞姬之死的态度。她把虞姬之死与项羽之死并重,认为两者同样悲壮,有为女性在历史评价中的不公待遇鸣不平之叹。
这种关于女性历史价值的思考在清代女性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清代通俗小说《再生缘》的作者是女诗人陈端生,她通过小说刻画了一个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试成为状元的传奇女子孟丽君的形象。这“是一部旨在颠覆男性社会、宣扬女性独立自尊的梦幻之作,一经问世,即盛传不衰,赢得了众多‘缘’迷的心”[2]。
小说中的孟丽君对于官场权力的渴望和留恋超过了以往类似著作中的任何女性,孟丽君完全抗拒性别压迫,凡是男性能有的机会她都愿意一试,和《木兰诗》中描写的宁愿辞去尚书郎的官职、归家重回女儿身侍奉双亲的花木兰不同。陈寅恪在《论再生缘》一文中也称陈端生为“当日无数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3]。陈端生借孟丽君的身体做了一场与男人同等的梦,在这个梦里,虽然是女子孟丽君成就了历史传奇,但实际上仍然是男性的获胜。因为孟丽君如果不使用男性的身份,就不可能获得传奇的结果。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由此概括出了中国古代男子的“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男子想要“不朽”可以通过以上三种途径,但陈端生时代的女性想要与男子一样成就“不朽”,通常只能通过为良母为良妻的办法,将子孙教育成才或者凭借丈夫的条件得到流芳,但成功的概率很低,传统女性中没有几人能够获此殊荣。据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记载,有一部分女性短寿早夭,没有子嗣或者子嗣不及长大成人的,那么她们“不朽”愿望就只能化为泡影。相比之下,锻炼自身才华,通过“立言”的形式让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这比教子成名要容易得多。当一批有才华的女性认识到自己其实可以像男子那样通过“立言”而不必仅仅依靠儿子丈夫来成就自己的名声时,她们就充满了期待和渴望。大量文学作品的出版则是这种期待和渴望的实践。
李国彤在《女子之不朽:明清时期的女教观念》一书中认为清代女诗人结集出版诗文体现了她们对不朽的渴望,“这种以著作追求不朽的心理说明了她们具有‘立言’的历史使命感”[4]。
清代女诗人吴琪在《〈红蕉集〉序》中谈到女子的“不朽”与诗歌创作的关系,“若斯编者,可以传矣。然则古今女子之不朽,又何必不以诗哉”[5],说明诗歌等文学创作也是女子获得“不朽”的途径之一,不必一定是贞节烈女等传统“良妇”的身份。借助文学作品的流传来获得“永生”,是清代女性“不朽”意识的一种觉醒。
汉学家高彦颐肯定清代女性的著作,认为她们这么做可以实现“文学创作见证了女作家的个人主体存在,并开启了通向不朽之门”[6]。
至于清末民初,随着封建时代的结束、外来文化对本民族文化的冲击以及有识之士的倡议等,女性地位得到重视,女性文学的价值也得到重视,关于“妇女问题”的讨论随之渐热。
《镜花缘》是清代文人李汝珍创作的长篇小说,胡适于1923年作了《〈镜花缘〉的引论》一文,文中探讨了《镜花缘》与妇女问题的关系。胡适认为《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是中国第一个提出妇女问题的人,“他的《镜花缘》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7]。
胡适对李汝珍“留心社会问题”的赞扬得到了学界的肯定,但“作品中所体现的仍是一种男性意识,李汝珍以男性的身份来写女性,展现的也只能是男性视野中的女性”。
由此可见,“妇女问题”在民国初年已经受到重视。女性教育和文学创作作为“妇女问题”之一,在这一时期开始积极寻找解决的办法。建立女性文学“史”的观念,编写女性文学史,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之一。
二、1930年前后男性所著女性文学史
清代女学大兴、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一书总共收集了历代著作妇女4200余人,其中清代占了3800人之多。这些女性文人大多出自江浙一带的文学家族,也有平民妇女,她们对文学创作的热情相较于前代而言异常高涨,加上清代出版业的繁荣发展,促成了清代女性诗学繁荣的场景。李国彤认为相对于男子“立德、立功和立言”的“三不朽”,明清时期的女性也有自己的“三不朽”,除了传统的通过教子附名及信仰得道留名外,还可以通过写作来成就自己的第三种不朽。她们在写作中逐渐发觉自身的价值,在女教的内言不出和著述留名中竭力平衡。尽管女诗人们用“绣馀”“红馀”“焚馀”冠名自己的诗作出版,但终究是没有将它们焚尽而是推到了闺门之外。
根据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材料,有三部清代女性诗歌总集共收录了超过千名女诗人的作品,分别是:乾隆时期汪启淑所辑《撷芳集》、道光时期完颜恽珠所辑《国朝闺秀正始集》及《国朝闺秀正始续集》、咸丰时期黄秩模所辑《国朝闺秀诗柳絮集》。
这三家编辑者中只有完颜恽珠是女性,汪启淑是安徽著名的藏书家及金石学家,黄秩模则为江西著名的刻书家。这些总集虽然大量收集清代女诗人的诗作,但是它们终究是属于文学的作品而非史学的著作。清代都没有一部女性文学史的著作出现。
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史著作的出现要到“民国”五年,即公元1916年,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由中华书局出版。
其后的二十年里又陆续出版了三部关于女性文学史的著作。1927年中华书局出版梁乙真的《清代妇女文学史》,1930年光明书店出版谭正璧的《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在1934年出第三版的时候改名《中国女性文学史》,以及1932年光明书店出版的梁乙真的《中国妇女文学史纲》。这是短短二十年间的集中爆发,女性文学史的写作开始得到重视。
“女性文学”的概念是在1922年由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率先提出的,这一概念专门指的是“中国女性的诗词”尚不包含小说戏曲的作品在内。
谭正璧在《中国女性文学史》的序言里阐明了其对“女性文学史”的概念看法,他认为女性文学史应该是一种从总体上展开的探讨,探讨的对象则是过去所有在文学上有所努力的女性。从女性文学史的编撰历史中可以看出,中国第一部女性文学史的写作不是由女性提出并且完成的,是由男性知识分子提出并进行编撰。因为他们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开始对本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从而意识到妇女问题不仅是单纯的性别问题,还是与民族振兴有关的问题。
男性从自己的视角来看待妇女问题及操持女性文学史写作之笔不免有失偏颇,他们的女性观直接影响到女性文学史的价值取舍。例如,谢无量在编撰《中国妇女文学史》时,选择的大多是上层的妇女作者,主要还是“从‘德言容功’方面选录妇女作品,评论其言行”[8]。这是谢无量在写《中国妇女文学史》时出现的问题,主要是以男性视角片面考察女性作品的问题。而等到十余年后,梁乙真和谭正璧的女性文学史面世时,女性文学价值的判定标准就较谢无量的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在审视女性文学作品时不再简单地从“德言容功”方面考量,更多的是从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考虑。
谢无量和梁启超对于中国妇女文学的关心是建立在强调男女平等的基础之上的,是随着妇女解放运动而来又对其具有推动作用的。他们重在启蒙与启示,对于女性文学的真正内涵并没有深刻的理解,以至于他们对女性文学的修史及论述都显得较为粗略,但是不管谢无量和梁启超对于女性文学的理解及论述是怎样的粗略及采用男性视角,他们对于妇女文学史的开创功劳都是值得肯定的。
三、《清代闺阁hgdul0TDMIvkAGdh9Z7abIop+ejyyrnLkRpzrQY2cqg=诗人征略》中的女性文学史“新标准”
1.1930年前后的女性是如何看待女性文学史的呢?
1922年,即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出版六年后,胡适《〈镜花缘〉的引论》发表前一年,施淑仪编撰的《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正式出版。《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一共辑录了1260余名女性诗人的事迹,诗人所属时代上起清代顺治年间、下至光绪末年,起于沈云英,止于秋瑾。
在此书的例言中,施淑仪认为,“是编偏重文艺,凡诗文词赋书画考证之属,有一艺专长足当闺秀之目者皆录之,非是虽有嘉言懿行概不著录”[9]。这与谢无量以妇女的“嘉言懿行”作为选取作品的标准是不同的,并且是进步的。女子的才华得到充分的肯定,并且无需完全附庸于“嘉言懿行”的道德条件。恽珠编撰《国朝闺秀正始集》时因蔡玉卿丈夫黄道周及商景兰丈夫祁彪佳皆殉明朝而亡,于是将一直活到清代的蔡商二人“从夫”划定为明代诗人不予采录。施淑仪在例言中针对此事进行反驳,她认为恽珠这么做不合理,虽然蔡玉卿和商景兰的丈夫都是为了明朝殉节死的,但这不意味着活到了清代的蔡玉卿和商景兰就要“从夫”算作明代人,因为“著述乃个人之事,与夫无与”[9]。于是施淑仪申明自己的编撰思想,“恽氏当日未明男女平权之理,以为妇人从夫自应不选,今既认女子亦具独立人格故仍从甄录”[9]。
女子具有独立的人格并且著述为个人之事,这便是施淑仪编撰《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时所秉持的思想。
虽然此书以诗人事迹为主,但施淑仪认为它属于文学史,是按照诗人所处的时代先后为顺序,“或母女姑媳相从,或以诗派相近及同社同门者为类”[9]的女性文学史。书中记录了一千二百余位清代女诗人的简略生平事迹。其中有的遇人不淑命途坎坷,如贺双卿之流,有的不幸早夭含恨抱才,以及小部分长寿荣耀的。除去部分凭借科场得意之子孙而附名史册的,大部分女诗人在走完她们的一生后都被堙没在男性的历史长河里。如果她们不能像归有光《太学生陈君妻郭孺人墓志铭》中所写的郭老妇人那样通过教子成才而“求能文者志吾墓”留下名声,也不能像十几岁就得道成仙的昙阳子那样成为崇拜的对象,那么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她们是实现不了不朽的。
施淑仪的编撰使这些具有一技之长的女性得以进入文学史的记载,尽管她们的事迹简略残缺,有些人的诗文甚至没有保留下来,但是她们的名字终于被镌刻在不朽的史书上。施淑仪所说“女子亦具独立人格”,这种独立精神的养成来自教育与她们自身的文学价值。《镜花缘》中女性角色卢亭亭“史册流芳”的愿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实现。
2.1930年前后女性文学史书写繁荣的原因
女性文学史的写作开始于1916年,从1916年至1934年,以“文学史”冠名的女性文学史著作出现了四部之多,而这之后的又一部关于女性文学史的著作则要等到1963年香港苏之德的《中国妇女文学史话》出版,其间间隔了近三十年。
1930年前后女性文学史书写繁荣的原因离不开妇女解放运动的思潮。“其中,尤以‘西潮’时期的维新派人物为主。中国女性文学史的写作,正是女性传统渐次变化的结果”[8]。这一时期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和陈独秀等人都对男女平等问题发表过相关文章,胡适也写过不少的作品来倡导妇女解放,如《女子问题》《贞操问题》《大学开女禁问题》《美国的妇人》《李超传》。
同时,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又通过成立不缠足会、女学会、女学堂等机构将思潮落到实处。胡适1919年9月25日写的《大学开女禁的问题》同样是对女子教育的提倡,并且这种提倡得到践行,“1920年2月,北京大学首开先河,招收了3名女旁听生……到1922年,全国大学有学生34880人,其中女生已有887人,占2.5%”[10]。这与李汝珍仅仅是具有较为进步的妇女观有实质性的不同。正是在这样的风潮下,女性文学史的书写热潮应运而生。
男学者女学者们鼓励女性教育,并为她们在文学史中立传留名。这就是告诉了女性们,除了“德容言功”的传统价值定位之外,她们还有另外一项途径可以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那便是高彦颐李国彤所认为的“教子”“信仰”之外的第三种不朽——写作,或可以引申为学识。
四、结语
胡适在《〈镜花缘〉的引论》中认为女儿国的出现是作者李汝珍伸张女权思想所构建出来的一个乌托邦,但这只是李汝珍的想象。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曾经李汝珍笔下的幻想世界、陈端生小说中的反抗争取,在时代的进程和外力的冲击下终于看到了希望。明清女性终于不用在女教与写作的矛盾中苦苦追求新的不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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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玉琴.百年中国女性文学史的写作历程及史观演变[J].天府新论,2013(2).
[9] 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清代传记丛刊本)[M].台北:明文书局,1985.
[10] 朱文华,孟晖.从《镜花缘的引论》等文看胡适的妇女观[J].晋阳学刊,2007(4).
(特约编辑 范 聪)
作者简介:王丹丽,海南科技职业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