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刨木花

2024-10-14 00:00:00许冬林
文学港 2024年9期

雨下得看不见雨。只听见屋檐下的水声,滴滴答答的像雨躲着藏着聚到一处去说话。介于鸭蛋蓝和蟹青色之间的天空,有种蓬松感——雨把天色下得起了毛。

雨线大约是极细密的,以水汽的形态漫漶着。看不见,摸不着,可是肌肤和呼吸都汪在丰沛的水分里。这样的日子,一切都像是软的,都像是坍塌下来,丢了轮廓,变了形。

丢了轮廓的,还有我的父亲。在下雨的日子,我的父亲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表情绷紧一脸严肃的父亲,他敛了锋芒,变得和气而陌生。在那个三十多年前的乡村,我和弟弟穿过笼在雨雾里的田野和村庄,奔回家,迎接我们的常常是满屋的刨木花。我们披拂一身毛茸茸的细密雨珠,立在门槛上,无处下脚:并不敞亮的瓦屋里,空气中挤满木头的香味,地上蓬松的刨木花,一圈一圈的,大圈缠着小圈,像浪花,从堂上的大桌脚下一路推涌过来,漫到大门口的门槛下。站在这满地刨木花里的,是父亲。

父亲的午饭又迟了!

他从一簇正翻卷出来的刨木花上方抬起脸,看着我和弟弟湿答答的站在门口,一愣,然后是抱歉似的一笑。他愣着发笑的那刻,极笨拙,眼睛里甚至有片刻茫然,他像一只被海浪推到沙滩上的龟,站在浪花里,无所适从。愣了一会后,他终于醒过来一般,恋恋放下手中的木工刨子,走进昏暗的厨房。他临走抓了一把刨木花,到灶膛里引火。潮湿的空气里,被切断或锯开的木头散发浓郁清香,这木头清香里慢慢又混进来柴薪燃烧的香味。这些香味儿也像一圈一圈的刨木花,蓬松漫涌在我们的嗅觉里。

在雨天,母亲总要回娘家。她一走,煮饭的事情便落在了父亲头上。父亲总喜欢趁雨天做木工活,他一做起木工活,就会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给我和弟弟做午饭。

雨天做木工的父亲,也像是受潮坍塌般融化了的父亲。他会向我和弟弟抱歉地笑,露出很白的很大的牙齿,他平时笑得少,总抿着嘴角。他半躬在木工长条凳上,朝我和弟弟抱歉着笑的时候,我看清他的门牙有一点微龅——干木工活时的父亲,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暴露太多。他大约也觉情怯理亏,觉得自己不该玩木头,所以感到抱歉,所以讨好一般地向我们微笑——这真是变了天。那时候,我和弟弟总要在父亲抱歉的笑容里恍惚一会,因为违背常理,一时不能适应。要知道,平时感到抱歉的总是我们。我们放学迟归在田野上疯玩了,我们期末考试太慎重用他的钢笔答题,结果弄丢了他极为珍爱的钢笔,我们玩游戏不小心烧了人家的看鱼棚,被人家追上门索要赔偿了……实在,我们做儿女做得错漏百出的,害得他常常生气。他一发怒,我们就缩着脖子低头站在大门两侧,像两只哑口无言的石狮子,一动不动。我们不敢进门,也不敢跑远,心里怀着一万句抱歉。

我们没想到,父亲也有貌似理亏一般的抱歉。他一抱歉,就默默待在厨房里赶着生火烧饭,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地手忙脚乱,那平日里做父亲的威风全颓了。这样的父亲让我和弟弟在短暂恍惚和不适应之后,很快就欢喜起来。

这雨天的刨木花的清香里,我们的父亲跌了威风,没了尖锐棱角,话儿少少的,声儿低低的。当他面对我和弟弟,他的脸是和颜悦色;当他背对我和弟弟在厨房忙碌时,他的背影里掺进了一丝母性的柔软和温暖。

雨天真好。刨木花真好。

虽然我和弟弟饥肠辘辘,虽然我们对他忘记煮饭怀有怨言,但是一想到这个雨天里的父亲,坍塌融化了一般的父亲,我们心里也快活得很,四处流溢的刨木花香味里似乎也有糖分在慢慢溢出来。如果平日的父亲是巍峨高耸的,那么这一日的父亲变成缓缓起伏的丘陵了,父亲降低了海拔,无疑,对比之下,我和弟弟的海拔上来了。心理上,我们接近父亲了,这让人激动。

我们的激动很快得到释放。父亲进了厨房,把一个涌满刨木花的堂屋暂时腾给了我和弟弟。我们把覆满细小水珠的黄色帆布书包,胡乱放在落满锯木屑的小椅子上,没有饭吃,我们就地取材玩起刨木花。我们像两条小鱼,刚回家,身上还覆满亮晶晶的水珠子,这些水珠子就像我们身上的鳞片,我们滚进满地的刨木花中,真软真香的木头浪花呀,我们把自己淹得深深的,又相互寻找。我们在蓬松的刨木花之间呼吸,细小的刨木花碎屑在鼻唇之间一跳一跳地翕动,我们像鱼在水底吐泡泡。那些刨木花舔干净了我们身上的水珠子,我们睡在蓬松的刨木花里,木头的香味层层叠叠,把我们包糖果一样地包好。我们像睡在云朵里。天上的牛郎织女都是睡在云朵里的吧,我们是小神仙了。

我们在刨木花的缠绕里,享受着一种在雨天才有的隐秘的快乐。这样的快乐,只有母亲不在家时才有。母亲不在家,我们就像是野生的了,雨水里怎样湿了衣服,刨木花里怎样沾了一身的碎木屑,父亲都看不到,父亲的眼睛里只长着木头。这一天,父亲也成了野生的父亲,没有人管束他。

我们的快乐很快就遭到了破坏。我家隔壁是伯母一家,伯母就像《灰姑娘》里那个午夜12点的钟声,她一出现,许多事情就有了变化。

这样的雨天,伯母家的午饭是从来不迟的。伯母不大回娘家,很少耽误做饭这样的头等大事;即使伯母出门走亲戚,伯父也不会在家丁丁哐哐木屑飞扬地干木匠活。伯母家的日子过得规规整整,相比之下,我们家早一顿迟一顿的,常常成为笑话。在父亲忙于木工而疏于做饭的那些雨天,伯母经常捧着饭碗到我家门口,她总是先斜斜探头一看,仿佛还是踮着脚尖的样子,身子还藏在门外面,只探出半张小脸,似乎要小心翼翼揭开我家的秘密。她看见我和弟弟在刨木花里翻滚身子,像两头江豚在浪花里追逐嬉戏,然后,门框内,她真相大白一般终于现出完整的身影来,一笑,道:阿晴,你爸爸又干木匠活啦!其实,她是料定我父亲在家干木匠活的,一上午,锯木头的声音,刨木板的声音,木头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比炊烟的味道走得还远,就算她耳朵躲过,可是她鼻子躲不过啊。

伯母不是来我家发现秘密的,她是要向我和弟弟揭露这个秘密:我们的父亲,又,在干木匠活了。

按说,干木匠活也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不值得一惊一乍。问题是,我父亲不是木匠,我父亲只是个农民。他是个热爱木工自学成才的农民,这个木匠身份像是自封的,他没有师父没有出身也就不被当作木匠,自然没人请他上门做木工。这个自封的木匠身份,只有在下雨天这样的农闲时间才会拿出来一用。父亲天晴时是农民,下雨时是木匠,他的木工手艺仅限于给我们自己家修理或打制家具。所以父亲的木匠身份,不仅在时间上是断续呈现,在空间上也局限在我家小小的堂屋。

伯母笑对我和弟弟,说我们父亲又干木匠活了,那意思是我父亲又在不务正业了,而且还误了煮饭的正事。我和弟弟那时已经能感受到外人话语里的嘲笑口气,既有一种不悦,又有一种羞赧。我们为伯母揭露我父亲的临时身份而生气,那简直像在揭露我们自己,让人感觉我家里这飘散着木头香的空气是不合法的,我们的快乐是不合法的;我们羞赧,是为我们的父亲僭越了自己种庄稼的行当,而去玩弄一个不会引以谋生的木工。许多年后,我知道还有一个明朝皇帝,和我父亲一样热爱木工,他甚至把做木工当成主业,把做皇帝当成副业,朝廷诸事交由魏忠贤去办。但在我童年时,我暗地里其实也不太能理解父亲在一块块木头上进行创作的快乐。我似乎也被伯母的嘲笑所暗示和引导,认为我的父亲没有安守本分,父亲的本分就是做农民,晴天时做晴天的农民,雨天时做雨天的农民,他应该每时每刻都是农民,他应该做一个纯种的农民。他应该在麦子、稻子和棉花上打主意,而不应该对木头打主意。木头那里的事不是他的本分,他在木头上花费力气就是越界。

伯母揭露完秘密,也吃完了碗里的饭菜,她需要回家盛饭或者洗碗去了。丢下满面绯红的我和弟弟,站在一堂屋的刨木花里,仿佛浑身充满漏洞的道具,游戏已经进行不下去。我们坐到矮凳上,低头慢慢理着缠绕在脚踝上的刨木花,仿佛在清理身上残存的那些谎言。我们拉开一圈一圈的刨木花,有的有半个手掌那么宽,有的比筷子还要长一点,每一个展开的刨木花上都密布着细长的树木纹理,像蜿蜒的河流。我心想,父亲刨出来的刨木花真美啊——可惜,父亲不是个正统的木匠。虽然这些刨木花和那些正统的木匠们刨出来的刨木花一样芳香修长,可是它们依然显得形态可疑。如果父亲是个真的木匠就好了。我一边拨弄着脚边的刨木花,一边难过地想。

父亲做好了饭菜,踏着没到膝盖下的淡黄色刨木花,简直像蹚着滔滔洪水,将饭菜艰难送到堂屋的餐桌上。我和弟弟,还有父亲,我们围坐三方埋头吃饭,默默无语。桌子底下也翻涌着刨木花,我们坐在长条凳上,悬空的双腿和长条凳的四条腿,都陷在这样轻盈的木头纹理织成的波浪里。我们像坐在浪花奔涌的洪水上吃饭,心里充满颠簸感。餐桌上还浮着许多极小的木屑,桌面的缝隙里更多,饭菜的香里也混着木头的清甜香、清苦香,我们吃饭,也像是佐着木头的无数颗粒在吃饭。我害怕自己吃着吃着,会变成木头。对面的父亲,头顶上,脖颈处,耳朵边,鼻孔里,也到处是木屑。父亲像是从一根木头里钻出来的,勉为其难,为我和弟弟烧饭,做一下我们的父亲。父亲很快还要回到木头上去。

我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瞟几眼父亲,心里隐约又有些心疼他了。

吃过饭,我抖抖书包,抖抖自己,抖掉所有的碎木屑,然后背上书包走出家门。我会在走廊尽头没有碎木屑和刨木花的地方停住脚步,狠狠地跺脚,好把我的鞋子底下沾上的木屑和碎木花全给震掉。我在踏上伯母家门前的场地之前,会在我家屋前泥地上先走上几步,确定我的鞋底不会再有碎木屑印在软泥上。我一边走,一边难过地想:我的父亲呀,我在替你一粒粒擦去那些被人嘲笑的物证哟。我能想象,如果我用沾满木屑的双脚经过伯母家门前,在鸡鸭的脚掌落在泥地的印子上,再一串串醒目印上我的脚印,那会是两大排用木屑写出来的睡倒的“8”字。这太触目惊心了!那等于是在昭告天下,我的父亲不守本分,在干着越轨的行径。我想象伯母一定在我身后指着地上的脚印,嘿嘿一笑,道:又不晓得搞什么名堂哦!显然,我父亲是搞不出名堂的。

我小心擦干净脚底的碎木屑和刨木花,小心路过村里每户人家的门前,我努力让自己的脚印成为纯正的泥巴脚印,不带一点杂质。我不让我的脚印走漏一点消息,我把一个胡作非为的父亲细细掩藏在我家小小的堂屋里。

父亲打制出了一把小木椅。

他在那么多的雨天里,修理好了家中所有破损的木质家具和农具,终于放胆向制作家具发起冲锋。

一个又一个雨天,他有时在砍木头,有时在刨木板,有时在削木片……在那些分解动作里,我只看见一个农民带着对周围人的歉意去坚持着自己的木工爱好。是啊,我们都没当真,我们都不相信也没指望他能制作出家具。然而,这个没有拜过师、没有正经学过一天木工的农民,当真就造出了一把椅子。

是在某个雨天,他完成了之前的分解动作之后,开始组装。榫卯连接椅子的各个部位,然后用锤子敲紧实——组装得天衣无缝。父亲把那把小木椅摆在门口,迎候我和弟弟放学归来。我远远看见那把崭新的木椅,端端正正坐在门框中间,简直像皇帝的龙椅一般充满荣耀。

那把木椅小巧可爱,浑身散发着粮食和草木混合的那种柔软甜香,椅背处有父亲精心镶嵌的三根小木柱,手指一般粗细,扇状排列,手指拨动时小木柱还会转动。我坐在小木椅上,脊背左右晃晃,那椅背上的三根小木柱便在脊背上滚动,仿佛在给我按摩,这正是父亲巧妙的设计。这把小木椅只比我膝盖略高一点点,我们的小屁股落下来,刚好铺满椅子的坐面,我确信,那是父亲专为我们小孩子打制的木椅。弟弟爱坐,我也爱坐,我们常为抢坐这一把木椅而推推搡搡,半真半假地吵闹。

我们常到伯母家串门,串门时还要带上这一把小木椅。不仅为喜欢和炫耀,似乎还有一层意思,是要证明一些什么。证明什么呢?证明我不守本分的父亲也是一个木匠?伯母家的几个孩子也喜欢这把小木椅,我就起身让他们轮流试坐,然后收获夸赞。我从伯母家回来,自然也要把小木椅拎上。伯母常常看着我的小木椅说:阿晴,你爸爸只打了这一把椅子,怎么够坐?我心里隐隐不悦,心想伯母的话实在是多,她似乎在揭露我父亲只是碰巧打出了一把椅子,再不会有什么新成绩了。也是,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让人宠爱之余,又生遗憾,总觉得有“未完成”之感。如果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壮观的数量来压阵,父亲就依然是个不老实不专一的农民,好好地种着庄稼,又忽然走神去刨木头。

我心里开始渴望雨天的到来。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父亲躬身在木工长条凳上,哧——哧——他的双臂一趟趟来回推动木工刨,仿佛在将一只木船推向大海,米黄色的刨木花一卷一卷的,像浪花翻涌,从他的手掌间迸溅出来我心里无比期待父亲再现壮举。

父亲像是早知我的心意,终于又打出了一把小木椅。我和弟弟从此一人一把,天下太平。后来,父亲在雨天又打出了两把小木椅,这样我们家一人一把椅子了。我心里充满了骄傲,心想,伯母这回该无话可说了吧。我常常把四把椅子在门前门后摆出一长溜,和弟弟玩着小火车的游戏,一种货真价实的快乐,让我终于敢大着胆子晒出来。

我没想到,父亲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战术,他打好四把木椅之后,再度发起冲锋,开始打制一张小方桌。小方桌配上小椅子,一家四口围坐四方,这日子正经庄严得像古人重兵把守的四方城池。我想,伯母的嘲笑大约不敢再来犯了吧。

寻常雨天,母亲除了回娘家,便是玩骨牌。父亲打小方桌时,母亲大约也震惊了,觉得有必要重视起来,便放弃了自己的娱乐,在家给父亲打下手,牵墨线,拉锯子,对榫卯……父亲越发有成就感,他做木工时,一边干活,一边和母亲说笑,他的又白又大的牙齿上也常常沾着木屑。

有了小方桌,从此我们家吃饭,基本不在堂屋里的大桌上吃饭了。小方桌搬动轻便,特别是夏天,我们总要把它搬到室外。在洒过凉水去了热气的门前门后的场地上,白生生新崭崭的小木桌亭亭立在晚霞渐退的天空下,四把小木椅亲亲密密围在小木桌四周,天光还未暗,我们坐在小木桌旁吃晚饭,小木桌是明亮的,我们也是明亮的。这样的时刻,小木桌和小椅子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场地边沿生长的紫茉莉也悠悠吐着细细的芬芳,暮色从不远处的田野上一层层浓起来,暮色里也飘散着稻荷的叶香。

我们围着小木桌,也一寸寸沉进轻纱一样的暮色里。我们像是拥有了另外一种生活,是轻盈的,灵动的,吃饭在花丛边,暮色在饭碗里……回头看伯母家吃晚饭还挤在室内的大桌子边,就觉得那是一种很笨重的生活。

许多年后,我品味出那样的夏日黄昏围着小木桌吃饭的情景里充满花径与蓬门的诗意,但那时,我已经为父亲感到骄傲。

只是,父亲到底是卑微的。他是卑微的半个木匠,卑微地坚持着自己的木工爱好,又在我们家的重要家具的打制上冷静谦逊地住手。

记得那时我家起了新居之后,开始置办家具。父亲特意去江边的木材大市场购买木材,是来自山区的松树类木材,料子直,纹理缜密,木材格外芳香。木材运回家后,没几天,我家里就来了一个真正的木匠,是父亲请来的。这个木匠给我家打制了一张近3米长的高条几,一张大桌子,又给我打制了一张高低床。木匠打家具的时候,父亲有时出门去干农活,有时在家站在门边看着木匠干活,像个店小二。木匠收工回去后,父亲将刨木花里那些零碎的木头捡起来,收藏好,后来这些边角料被他削成了木钉。

木匠完工走后,父亲在雨天又开始了他的木工。他使用的木料不是木材市场上买的好材料,而是我家房前屋后的树。这些树,形貌大多不甚好,树上的枝节很多,便是这样的木材,父亲得来也很不容易。它们有的是父亲少年时就种下的,长了许多年,父亲一直在等它们慢慢长高长粗。这样的树砍倒后,父亲先将树干沉进门前的许家塘里沤上一年,他说这样沤一沤,打出来的家具就不会生虫子。沤过之后,艰难捞上来晒,风吹雨淋后接着晒,晒上一年,父亲就开始动工了。

在那些荒寂的雨天里,我放学回家,看父亲站在门口,就着雨天的迷蒙天光,对着一根长弯了的木材或者枝节密布的木材咂嘴沉思时,我小心地踩着刨木花,默默走过他身边,心里怀着对父亲的疼惜。我是在见证过那个给我家打制家具的木匠做木工活之后,再来看我的父亲做木工活,就觉出他的这一点理想主义的爱好有多卑微。他的木工刨从来没有在松树那样的好木材上推过,他使用的都是就地取材的材料,弯曲的,布满枝节的,有虫眼窟窿的。他不曾像一个真正的木匠那样可以在一个明亮的晴天里慷慨地挥霍时间,他的木工活只在潮湿逼仄的雨天进行。甚至他的木工工具,也是前前后后置了许多年,但依然不如人家的齐全。

即便是这样,父亲依然从一个农民身份里逃逸出来,以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姿态,做着他的木工活,度着他的雨天。他后来又用我家房前屋后的楮树、桑树、榆树、柳树先后打制了四张大椅子,两个长条凳,两个小矮凳,一个鸡笼屋,一副固定的抵达我家平房顶的木楼梯,一张书桌,一张弟弟睡的床,一扇厨房门,两扇杂物间的门……

在父亲做木工的那些潮湿的日子里,父亲在堂屋哧哧地刨着木头,我在房间里他打制的书桌上沙沙地写着作业,刨木花的香味从门缝里挤起来,在我的脸边软软地荡漾……我在心里敬重父亲,并且感受到,即使在贫乏的环境里,依然可以做一个理想主义者。

父亲是个农民。他曾怀着歉意,背负嘲笑,自己给自己重建了另一个身份——木匠。

他把晴天给了种植,把雨天给了木工。他在晴天解决粮食和生存问题,他在雨天建造他喜爱的木头世界。晴天的父亲加上雨天的父亲才是完整的父亲,才是与众不同的父亲。

那么多的刨木花,如果可以像诗词一样划分体裁类别,那么有的是绝句,有的是律诗,有的是长短句。有的婉约,有的豪放。长的,宽的,窄的;甜香的,苦香的,野草味的,泥土味的;米白色的,琥珀色的,浅棕色的……那么多的刨木花,都是从他手掌里蔓延出来的诗意。

诗意,常常是不安守本分的。

许多年后,我在逼仄的环境里坚持自己的追求。我常在黄昏时对着幽暗天光,细数内心的潮湿。可是,当我翻开书,低头嗅闻书页间干透的木浆味道,便仿佛在跟做着木工活的父亲重逢——我们都在创造出各自的刨木花。

南方多雨,父亲给我做过一双木屐,让我雨天行路用。我不常穿,但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