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拾趣

2024-10-13 00:00:00陈德琴
龙门阵 2024年9期

每一件趣事,都根植乡村大地,氤氲着浓浓的泥土气息。

乡村的夏天,热辣辣的太阳明亮亮的,聒噪的蝉声此起彼伏;夏风吹拂,绿油油的庄稼和苍翠的山林像海洋般浪涛滚滚。村庄里、阳光下、庄稼地,蕴藏着无限多又无限美的乡村趣事,如捞鱼摸虾、捡地木耳(学名:地衣)、“请”蚂蚁……

捞鱼摸虾

川东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刚刚还烈日当空,突然便乌云密布。几声闷雷轰隆隆滚过,豆大的雨点便哗哗哗地砸下来。如果是偏头雨,雨点一晃而过;如果是酝酿已久的大雨,便会噼噼啪啪地下个不停。

不一会儿,沟谷间汇水成流,地势低矮处的堰塘、稻田等水位迅速上涨。为不涨垮堰塘堤岸、稻田田坎,农人们会冒雨打开堰塘泄洪孔和稻田豁口。那些汇集而成的雨水像欢快的娃娃奔涌而出,飞奔而下。

乡亲们对突然而至的大雨不怒反喜。趁着农闲,呼唤孩子们:走,捞鱼去。村庄周围无大江大河,捞鱼摸虾只能去稻田豁口或低洼处的水凼凼里。工具简单——大背篼、小背篼、箢箕、撮箕。孩子们得令,拿起工具,挽起裤管,呼朋引伴地向沟谷里跑去,将大背篼小背篼安放在稻田豁口处后,再提着箢箕撮箕到水凼凼里捞。

大人一般不直接参与捞鱼摸虾,只笑呵呵地站在田埂上看孩子们手忙脚乱,或者叼着纸烟来回地“巡视”。如果上面来的水太大太猛,稻田便多开两个豁口;坡地里的玉米不堪重负突然倒伏,亦不惊慌,计划着待雨停后掰回去搅玉米糊。面对大自然,农人知道,除了敬畏和尊重,大可不必惊慌,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是认知里的宿命意识。

小孩们无比欢快,提着箢箕在水凼凼里一遍遍地捞,身上脸上全是泥浆。捞着了,便大呼小叫地隔空喊话:大平,我捞到鱼了。沟谷里回应声很快响起:我也捞到了。今晚有油炸小鱼儿吃喽。

傍晚时分,骤雨初歇,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收网”——提起豁口处的背篼一看,嘿,一寸来长的小鱼小虾活蹦乱跳,运气好时,还会有一两条筷子长的“大鱼”。孩子们喜滋滋地用脸盆装了鱼虾,小心翼翼地端回家。也有毛手毛脚地将本来进了背篼的鱼弄跑了的。那一年,大平“收网”时手下一滑,小鱼小虾瞬间溜之大吉。大平的一张泥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泡眼泪汪在眼里,泫然欲泣。大平的父亲脾气不好,他回去定然会挨打的。我们都这样认为。大平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意料之外,大平爸爸和蔼地把他接回去,只是教育他,毛手毛脚不好,要心细,不然,干不了大事。这大概就是今天流行的“细节决定成败”的道理吧。后来,父亲叫哥哥送些小鱼儿给大平家,哥哥飞一般地送去,没一点儿舍不得的意思。我还看到犟狗也送了一碗去了内脏的小鱼儿给大平家。大自然馈赠之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捞鱼结束后,父亲和哥哥便蹲在晒坝边缘“收拾”(去内脏)小鱼小虾,母亲开始磨米粉。柴火燃起的熊熊旺火舔着锅底,初夏刚出的菜籽油在铁锅里散发出浓郁的芳香。收拾干净的小鱼小虾们在米粉浆里一滚,再往油锅里一放,油锅里便嗞嗞啦啦地炸开了,灶屋里顿时散发出喷香的鱼香味。我们上蹿下跳地围着油锅打转,喉咙里都长出手了,恨不得从油锅里抓了油炸小鱼塞进口水长流的小嘴里。

小鱼儿炸好了,鲜黄酥脆,放嘴里一嚼,嘎嘣脆,口舌生津,唇齿留香。待得父亲端出一小土碗白酒时,油炸小鱼儿已所剩无几。父亲亦不责备,拈了小鱼儿放嘴里,再抿一口白酒,咂巴着嘴,一副幸福绵长的模样。

捡地木耳

地衣是学名,地木耳才是乡亲们嘴里的通用语言。地木耳多长在阴暗潮湿或瘦弱的红石谷子砂坡地上。

川东夏日雨水多,天气溽热,是地木耳生长的理想环境。连续几天大雨后,地木耳在雨水浸泡下,柔情地舒展着身姿,静静地覆盖在砂石上。它们肥厚硕大,类同木耳;颜色深绿如玛瑙,富贵又丰饶。

大雨后,男孩捞鱼,女孩便三五个邀约着捡地木耳。每人挎一只竹篮,有说有笑地来到砂石坡地上。“这里有地木耳,好大一张一张的哟!”走在前面的菊花惊喜地大声叫道。大家一拥而上,像发现了珍宝似的。地木耳虽不名贵,但是大地的馈赠,且每年只有夏季才有。因此,捡地木耳便是捡稀奇,捡快乐。乡村孩子朴实,见到好东西不会疯抢。听菊花一嚷,大家便欢欢喜喜地蹲下来捡地木耳。一张一张地捡起,再小心翼翼地掸掉细石子和碎杂草。地木耳细腻嫩滑,握在手里,就像握住婴儿柔嫩的手。地木耳有的肥厚,有的薄如蝉翼,我们有时将地木耳覆在眼睛上,对着阳光往外看,世界顿时变成深色的祖母绿,闪着清凉的幽幽绿光。

捡地木耳是女孩子们聚会的好时机。年龄稍大的,话题离不开蝴蝶发卡、花手帕,以及班上学习成绩总排第一的那个男生的神情、书包和钢笔。年龄小的,只顾比赛谁捡的地木耳多,以至于与石子、杂草一把抓。

薄瘠的红石谷子山坡上总有许多地木耳,地木耳总会给乡亲们带去庸常日子以外的欢喜和快乐。孩子们捡好地木耳,倒进箢箕提到稻田豁口处淘洗。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隐藏在地木耳皱褶中的细小砂子和纤弱的苔藓或杂草,在稻田水的哗哗声中冲洗殆净。被稻田水冲洗后的地木耳鲜嫩多汁、盈盈润润,让人心生欢喜和爱怜。

将地木耳提回家,母亲还要用井水加少许盐巴浸泡再淘洗,说是去土腥味、消杀细菌。然后焯水。从泡菜坛里捞少许酸菜、泡椒,再配以生姜、大蒜、花椒等佐料,在油锅中爆炒,简陋的灶屋里顿时飘散出珍馐美馔的香味来。母亲是智慧的,知道好菜配好饭,这时会慷慨地煮一锅掺少许嫩玉米的白米饭。搛一夹地木耳下饭,酸中带辣,辣中有酸,配上玉米饭的清香,那真是世上最美的美味,加上茄子、豇豆等时令蔬菜,一口气干掉两三碗米饭,绝不在话下。

如今,家乡的红石谷子砂地上依然有生生不息的地木耳生长,可它们却被茂盛的杂草遮掩,再无一双双纤纤素手捡拾。城市里的餐桌上会零星出现炝炒的地木耳,但它们不是来自乡村的砂坡地,它们少了泥土的气息,也少了大自然给予的丰盈润泽的体态。

“请”蚂蚁

蚂蚁在乡亲们口中称“蚂蜒儿”,“蜒”加一带而过的“儿”化音——蚂蜒儿,特别溜滑、爽口。小孩儿们常常在烈日炎炎的午后,在大人们慵懒的午休时光里,蹲在阴凉的墙角边,或静谧的杏树下,轻声哼着“放蚂蜒儿,请蚂蜒儿,请你爹,请你妈,过河来,吃嘎嘎(肉)”。拉腔拉调的稚嫩声音里全是无忧的童年。

请蚂蜒儿的确得准备嘎嘎。我们通常用蜻蜓肉请蚂蜒儿。蜻蜓我们不叫蜻蜓,叫阳挂丁丁儿(音同);蜘蛛我们亦不叫蜘蛛,叫波丝(音同)。乡村里的每一种动物,在乡亲们嘴里都另有别名,那是家乡人对它们秘密而亲热的昵称,就像母亲随口叫自己的孩子小狗、猫儿一样。

如火烤般的夏日,吃完午饭,孩子们趁大人乘凉歇息的时候,用一根软硬适中的篾条弯成拱形,插在棍子的一端,然后还要用拱形篾条缠绕上网波丝(蜘蛛)网。波丝网自带黏性,不用费劲就能让拱形篾条网住厚厚一层波丝网,然后就可以开始去粘阳挂丁丁儿了。阳挂丁丁儿喜欢停留在明亮阳光下的丝瓜架、南瓜架上,或田埂上的杂草上和水田里的稻秧上。我们不敢在正午时分去幽深静谧的沟谷里网阳挂丁丁儿,大人们总说中午有午时鬼,想必那些午时鬼便在正午时分游荡在山野里。我们只得在房前屋后的牛圈边、瓜架下网。

远远看到阳挂丁丁儿停留在植株上,或者瓜架上的某片叶子上,便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举起手里网了波丝网的棍子,照准阳挂丁丁儿的位置轻轻罩下去。嘿,得手啦。阳挂丁丁儿被牢牢地粘在波丝网上,作拼命挣扎状。取下被粘的阳挂丁丁儿,随手交给旁边的“跟屁虫”,接着又网。我们最喜欢网红色的阳挂丁丁儿,既好看又喜气。

阳挂丁丁儿网多了,大家便去墙角或树荫下“请蚂蜒儿”。将阳挂丁丁儿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蚂蜒儿窝边,随着质朴的“请蚂蜒儿”歌声响起,不一会儿,一只黑胖的蚂蜒儿摇头晃脑地出来了。它用头上的触须打探完虚实后,急步回到穴里,没过多久,众多的蚂蜒儿像排列整齐的仪仗队陆续来到阳挂丁丁儿旁。即使肩膀柔弱,它们也会齐心协力地将美食——阳挂丁丁儿抬回穴里。那实在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搬运工程,常常让我们看得津津有味。

经常在烈日下网阳挂丁丁儿,身体会“造反”——头上长疮。一个个又硬又肿的小包头发里冒出来,又痒又痛,哭兮兮地在母亲面前擦鼻涕抹眼泪。母亲少不得骂几句:叫你莫去莫去,不听人话,知道锅儿是铁打的了嘛。一边唠叨一边烧开水,再往开水里放少许盐,用滚烫的盐开水搓洗头部,然后再将老爷爷叶子烟管里的烟油捅出来擦在疮上。嘿,凉爽又舒服。第二天再看,已经蔫啦。鉴于母亲的唠叨和“监视”,疮刚好的那几天断不敢再去网阳挂丁丁儿。可过不了几天,在伙伴们悄声的邀约下,又去网,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办法啊,请蚂蜒儿的有趣和快乐哪里是烈日和疮痛阻止得了的?

时过境迁,乡村的太阳依旧热烈、明亮,小鱼小虾、地木耳、阳挂丁丁儿依旧在乡村大地上繁衍生息,但喜悦和快乐却没再在沟谷和坡地上蔓延,乡村逐渐变得沉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