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一只圣彼得堡的精神蝴蝶

2024-10-12 00:00王威廉
山花 2024年10期

这个时代最便捷的纪念

(2024年5月12日)

从莫斯科经过瓦尔代,再去圣彼得堡,宛如交响乐的一段舒缓旋律,让时间的流速变慢,原本漂浮在时间水面上的我,坠入河底,逃避了时间的推力。但时间终究是无可逃避的,当我再次上车,从诺夫哥罗德驶向圣彼得堡的时候,感觉到了时间的加速回归。此刻,汽车行驶的那股劲头不再犹疑,圣彼得堡,圣彼得堡,那个古老而庞大的城市,像中子星一般,展示出它所蕴含的强大引力。

一个下午的车程似乎也不让人觉得累,看看田野,昏睡了过去,再醒来,眼前已经是越来越规整的建筑群落。

圣彼得堡到了。

这座城市始建于1703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二十年,可城市依然保持在原有的秩序中,并彰显着它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区别于后现代性,它出自帝国权力的那种长远规划,而不是资本的自由变奏。车子在道路中行驶,像是挤进了另一个封闭的空间,道路两边犹如建筑的博物馆,从巴洛克、洛可可、拜占庭到古典主义,应有尽有,绵延不绝。然后,一个转弯,涅瓦河闪着蔚蓝的光芒,照亮了历史的雾霾。我分明看到了一个放大版的威尼斯,很快,我便得知,圣彼得堡确实被誉为“北方威尼斯”,整座城市的桥梁有四百多座。我是无比喜欢威尼斯的,却没想到一个帝王可以建起另一座特大号的威尼斯。个人的喜爱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而帝王的喜爱则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历史面貌。

车停了,我们的宾馆到了,罗流沙(罗季奥诺夫)老师带着学生早已在门口迎候。我跟他去年刚刚在南京的一次会议上见过,他一直都是那么精力充沛,开完会就赶去乘坐国际航班,回到彼得堡大学给学生上课。他到中国的次数之多,超乎想象。见面问候数句,就得知过几天他又要跟随普京总统访华了,这是普京本次当选之后的首次出访。那正是我们俄罗斯活动结束的次日。这也证明,我们跟普京之间的距离很近,就隔着一个罗流沙。

放下行李后,乘车去一家中餐厅参加欢迎晚宴。罗老师说,接下来每天的晚餐都会在这家中餐厅,而中午则是在彼得堡大学吃俄餐,这样可以让双方都体验对方的文化。他的安排很用心。

餐厅到了。国外的中餐厅总是充满着中国的符号,这里也不例外。让我特别难忘的是,这个包间也太大了,简直像宫殿一般。这里的空间尺度总是很大,仿佛要跟他们的国土面积成比例。

晚宴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奥列格再次提议为郑体武老师喝一杯,今天是他的生日。大家欢呼起来。其实,从昨晚开始,只要喝酒,奥列格就开始拿郑老师生日说事,郑老师虽然表面上反对,但肯定是开心的。有这么一个老哥们还惦记着自己的生日,也是人生一福。我们也为郑老师感到开心,能够一起见证这位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在俄国过生日,也是难能可贵。

每个桌面上都堆满了菜肴,这是入俄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桌上摆满了伏特加,但是俄罗斯的年轻作家和学生们,都纷纷表示自己不喝酒。看来年轻人不喝高度酒,全世界都一样了。

甫跃辉又开始频频举杯。跃辉是第二次来俄罗斯,他说他第一次是跟作家徐则臣一起来的,他俩在路上还商量着怎么样应对俄罗斯的酒局,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人家都不怎么喝酒,打破了他们对于俄罗斯的那种想象。这次依然是这种局面。好在年长的俄罗斯朋友还是喝的。

晚宴不能光吃饭,还得交流。罗流沙老师又化身双语主持人。他点名让我致辞,因为我的路途是最远的,从南海到了波罗的海。我感谢了俄方的热情接待,表达了我作为“幸存者”的感受。我穿着短袖出发,完全没有意识到寒冷的危险,直到穿上全部衣服还瑟瑟发抖,他们听了会心一笑。

侯磊又代表我们上场表演了,他这次唱京剧,选的是《苏武牧羊》。他怒目圆睁,声音洪亮。

圣彼得堡的纬度很高,极昼极夜现象很明显,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白夜》就发生在这里。圣彼得堡的作家聊了很多这方面的趣事,尤其到了极夜时期,感觉上班时是黑夜,下班时也是黑夜,每天都是昏昏欲睡,无精打采。这唤醒了我的记忆,曾经读中学的时候,在寒冷的冬天,不就是黑麻麻地去上课吗?那会儿还容易停电,还得带上蜡烛。在烛光里边,大家读课文背单词,犹如一场烛光祈祷晚会。当阳光升起,需要吹灭蜡烛的时刻,心中还有点不舍。多年以后,我读到布罗茨基的一句诗:被黑暗庇护的事物。这让我第一次自觉意识到,光明固然很好,但是光明会造就事物的同质化,而黑暗可以保护更复杂更多样的东西,它们可以催生出新的光源。这是一个完美的宇宙学模型。

餐后,大巴车带着我们欣赏市区的夜景。位于市中心的圣伊萨基辅大教堂,与梵蒂冈、伦敦和佛罗伦萨的大教堂,并称为世界四大教堂。此前看过这个教堂的照片,但现在亲眼所见,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永远不要相信照片,视频也不行,或许未来的VR眼镜部分可以。

圣伊萨基辅大教堂有着十六根巨大的花岗岩立柱,每一根都是完整的石头,这远远超出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尺度,因此会产生一种持续的荒诞感。这种荒诞感可以导向一种崇高,可以导向一种神圣,也可以导向一种压抑。

回宾馆后,我们几个朋友又约好继续去街上散步。没有用脚步感受过一个城市,就没有真正抵达过这座城市。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奥列格,他带着小说家安德烈也在散步。奥列格带我们走到一个小广场,又详细告诉我们回来的方向,生怕我们走丢了。他曾经在这里读书,圣彼得堡大学有着全俄最好的东方学院之一。

在街上遇见了好多东亚面孔,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

他们看上去非常年轻,据了解,大多是留学生。我还是颇有些感慨的,曾经中国年轻人的留学选择其实非常少,能够到当时的苏联是最好的选择;而现在中国年轻人,留学选择非常之多,他们来俄罗斯大多是出于务实的原因:这里的性价比据说超高。当然,也有大环境的原因,中俄在教育项目上的合作越来越多了。

在返程的路上,见到了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她似乎大病初愈,手扶墙壁缓慢行走,眼睛里投出复杂的目光。当我们的目光与她的目光遭遇的瞬间,她嘴巴里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是咒骂还是感叹。

我们赶紧钻进超市里面,想买点东西。结账的时候,看到可以使用中国银联的信用卡,我拿出来试了一下,不能用。售货员说前段时间还能用的。我只好掏出纸币来,换回一大堆沉甸甸的硬币。

回到宾馆后,终于躲开了历史,我在一个全球都相似的标准间内迅速洗漱入睡。

布罗茨基的头颅

(2024年5月13日)

轻松的漫游暂且告一段落,正式的交流仪式开始了。今天起,第四届中俄青年作家论坛正式开幕。

酒店的早餐不错,按照全球的四星级标准来的,但也多多少少失去了在莫斯科那家餐厅感受到的俄罗斯特点。早餐后,大家集体乘车来到了彼得堡大学东方学院。下车后我在寻找有没有国内大学那种鲜明的校门,可是只有一个简单的楼面,下面镶嵌了一个小牌子,上面有一行字写着彼得堡大学东方学院。

校园虽然不集中,但还是有的,而且“景点”很多。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小石碑,起初以为是墓碑,走近才发现那是别的学院跟彼得堡大学作为友好大学的友谊碑。也确实有亡人碑,那就是二战时的校友牺牲纪念碑。二战从各个层面深刻影响了这个国家,直到今天。让我最震撼的还是三百米长廊,一方面是视觉上的壮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的历史:圣彼得堡大学的主楼最初是为最高政府机构设计建造的,但为了发展最好的大学,国家慷慨地把这个地方让出来,这种重视程度还是令人钦佩的。一个国家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才是衡量文明的一个核心指标。生存是前提条件,而教育,才能让人成为真正的人。教育,不仅是知识的生产,还有精神的建构,如何来理解与塑造我们自己以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都是重中之重。

就是在这种思绪下,我看到了对作家、诗人都倍感亲切的雕塑——布罗茨基的头颅。不了解背景的人看到这个雕塑可能还会感到害怕,怎么一个人的脑袋会放在一个破旧的行李箱上?像是一个碎尸案现场。但那就是布罗茨基这一生的隐喻,人生的经历浓缩进记忆的行李箱,然后通过大脑生成美妙而意味深长的诗句。

布罗茨基曾就读于圣彼得堡大学,是该校的一个杰出校友。他曾在欧洲和美国流亡,后来获得了198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不仅在中国如此,在他的母国俄罗斯也是如此,即便他的国籍已是美国籍,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尤其对文学而言。

上午的会议是在一间教室召开,比较正式,有“领导致辞”。中方的文化参赞与东方学院的主任都发言了,郑体武老师作为专家代表也表达了对俄罗斯文学的认知。这位东方学院的主任值得介绍一下,非常德高望重,名叫M.B.Piotrovsky,是一位阿拉伯语言与文化专家,毕业于列宁格勒国立大学东方学院,专攻阿拉伯研究,并在1965年至1966年期间在开罗大学学习。1991年他参与了著名的冬宫博物馆的工作,现在也是那里的馆长。他参与了在高加索、中亚和也门的考古发掘,并撰写了超过250部学术作品,包括关于阿拉伯手稿目录、中世纪纪念碑和古代铭文的出版物,以及关于伊斯兰政治历史和阿拉伯文化、阿拉伯考古学的作品。

现在,罗流沙老师风头日盛,已经是东方学院的副主任,以后将很有可能成为主任,这也说明了俄罗斯在文化战略方面的一种转变:从中东向中国倾斜,从向西看到向东看。正如俄罗斯的国徽,那只双头鹰,原本就可以东张西望。

罗流沙老师开始演讲了,他给我们展示了近年来中俄两国文化交流的情况。苏俄文学基本上构筑了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框架,直到今天这个框架依然在运作。另一方面,无论是苏联还是俄罗斯,都对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当代文学所知甚少。近些年来,在罗老师等汉学家的努力下,这一状况有所改变,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开始翻译成俄文,尤其是在流行文化领域,一些作品甚至成为“爆款”。

在会议期间,我再次见到了罗流沙老师的夫人。我们曾于2017年在广州会面,那是一次很温馨的相聚,他们一家人都来了,带着两个漂亮的女儿,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苗条修长,就像是花样体操运动员一般。那次我们在广州一起发布了《广东作家作品选》的俄罗斯文版。熟人见面,多聊了几句,她的汉语也非常好,曾翻译我的小说《第二人》。这次才得知她和罗流沙老师都出生在远东的海兰泡,是后来才到彼得堡求学和发展的。

海兰泡现在的俄文地名是布拉戈维申斯克,是俄罗斯阿穆尔州首府,俄罗斯远东第三大城市,黑龙江中上游北岸重镇。她没有回避“海兰泡”这个中文名,我觉得她很真诚,如果她说布拉戈维申斯克,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在晚清的1900年,海兰泡曾发生过沙俄对中国人的屠杀事件,对中国人来说是残酷的历史记忆。中国人跟西方人交流的时候,会经常想起很多类似的历史记忆。但实际上,这不是一种独有的心态,大部分国家都有类似的历史记忆,包括西方国家之间,亦是如此。

午餐就在彼得堡大学的一个小餐厅吃,这里应该分布着很多小餐厅,不像国内的学校食堂那么宏大。俭朴的俄餐,一碟吃完,另一碟才端上来。

下午的会议改在东方学院的另一间教室举行。这是一间关于越南语言文化的教室,里面还摆放着胡志明的雕像。苏联和越南的关系一度极为友好,仅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这里目前还没有一间完全关于中文的教室,但罗老师说很快就会有了,这里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生最多。在庭院里,近段时间还安放了一座孔子雕塑,在雕塑的下方只有一个“子”字,让大家猜为什么只有一个“子”?答案就是在“子”的旁边有一个孔洞,连起来就是孔子了。这对中国人来说像一个冷笑话。

轮到我们作家发言了,我发言的题目是《契诃夫的笨囚衣》。我主要谈了对于三十岁的契诃夫的感受,那年,他声名鹊起,却跑到远东的萨哈林岛上去体验当地苦囚的生活,并写了一部非虚构作品《萨哈林游记》。这件事非常打动我,因为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不只有小说(那搏取世人眼球的故事)是重要的,那种来自现实苦难深处的目光,才能更好地平衡虚构的力量。轻浮的故事已经太多了,如今再加上AI的助推,像泡沫一般在世界表面堆砌,遮蔽了珍贵的事物。那些泡沫,跟人工反式脂肪酸一样致癌——一种精神癌症。实际上,那些泡沫只需轻轻一吹,就会飘散在空中,再也没有踪迹。

侯磊关于北京老城的书写,顾文艳关于自身写作的困惑,都得到了俄方作家的共鸣。这个时候,有两位俄罗斯年轻诗人的发言,让现场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一位是马梅多夫,来自远东的耶尔库茨克,小说家安德烈的小兄弟,他实际上是亚美尼亚人,在俄罗斯类似中国的少数民族。他现在有个特殊的身份,就是战士。他刚刚从俄乌前线回到彼得堡。说真的,我看到他的煤炭一般黑的眼睛,心中一阵战栗:那是一双目睹过战争与死亡的眼睛。他直接言说了战争,罗老师也全部翻译,不加掩饰。我专门看了他写的诗,里边有“孩子”等词,他袒露自己的恐惧,归类为反战诗歌序列也说得通。

另一位是特哈古舍娃,是个年轻的女诗人,正好坐在我身边,她说她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写诗了。她身份的特殊在于她来自顿涅茨克,原来属于乌克兰东部地区,现在已经被俄罗斯实际控制。她身形瘦小,声音微弱。她没有提到大的政治概念,就是描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村子。她说,这几年,她见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葬礼,有太多的人死去了。我想,这是对战争最准确的描述,揭开那些附着在战争上边的话语,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有太多的人死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能够提供一个小村落面对战争的声音,只有文学可以。特哈古舍娃默默写诗,写下那些漫长的葬礼。

听了他俩的发言,我有好久回不过神来。

我们从东方学院出来,乘车去一个小剧场,诗人们要参加诗歌朗诵会。这个场地很专业,台上还有伴奏的钢琴。朗诵会由俄罗斯女诗人卡琳娜·谢达梅托娃和中国诗人杨绣丽一起主持。杨绣丽老师任职于上海作协,实际上也是我们此行的领队之一,但她很低调,说话轻声细语,诗歌也是温润如江南春雨。她常常微笑着坐在一边,看我们疯来疯去。

诗歌朗诵开始了,我们有些傻眼,因为台上的俄罗斯诗人都在背诵自己的诗,没有一个人拿着稿子念的。以前听说过这种情况,没想到是真的。三三很厉害,她力挽狂澜,上台也背诵了诗歌,证明我们也是可以背的。实际上,这种情况也不能怪中国当代诗人,我们的现代汉语诗歌早已跟格律形式撇开了关系,而俄语诗歌很多还保留着押韵与格律,只是翻译成汉语后没法保留了。格律是特别有助于记忆的,就像中国人对古诗张口就来,道理是一样的。此外,中国诗人背诵自己的诗歌,估计也怕被说成是自恋吧。这只是我个人的揣测。

这时,马梅多夫上场了,他背诵了他的诗。他的煤炭般的眼睛,继续灼烧我们。他的诗很长,我在这里节选开头和倒数第二节:

要知道,战争一点都不好玩。

比如说,你本是个健康的孩子,

突然间眼睛变得血肉模糊:

一下子没了半边脸。

……

我最喜欢的水果是橘子,

我就是橘子,一只被挤干了揉皱的橘子。

我和祖国已两不相欠!你在哪儿,

我的切布拉什卡?快来救救我吧……

(马卫红 译)

切布拉什卡是一个童话作品里的大耳猴,在俄罗斯家喻户晓。自2004年雅典奥运会起,它便频频成为俄罗斯代表队的官方吉祥物。

晚餐,依然是盛大的中餐。我们坐在一起,却无法深入交流。也许是因为语言,他们不说英语。其实他们如果说,也不见得可以深入交流。这是交流的困境。但是,这些人大多又是作家、诗人,实际上,他们的交流方式也不在于语言的交流,坐在一起,看到对方的细节,就能完成很多交流。正如布罗茨基的头颅,这个意象将会越来越深植于写作者的心底。即便没出远门的人,也可以通过虚拟现实进入遥远的空间。每个人不一定都能够写诗,但每个人都如此迫切地需要诗意,要从这个荒芜的世界中找到一个柔软的支点。

饭后继续散步,我、侯磊、顾文艳和三三,我们结伴而行,走过了一座大桥,站在河水边拍了照片。涅瓦河专门留出一段,让人们可以从台阶走下去,跟河水亲密接触。圣彼得堡的夜晚,不再严寒,成了一种刚刚好的清凉,我终于可以脱下羽绒衣,穿一件轻便的夹克。车辆不算多,但也会有突然轰鸣作响的跑车飞驰而过,以一种全世界城市随处可见的喧嚣,打破这儿凝固的安静。

回到宾馆之后,难得还算早。我打开电视,研究起电视内容。我打算在接下来的旅程中,研究每一个国家的电视节目。虽然取样大都来自酒店,但也多少能反映一些东西。

让我没想到的是,在俄罗斯还能看到BBC等西方电视台。中国国际电视台CGTN在列表上,但点了之后迟迟打不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俄罗斯自己的电视台,大部分播放的都是反映二战的纪录片以及相关电影、电视剧。这个在意料之中。当然,也有他们自己拍的生活情景剧,我追着看了一会儿,是搞笑的风格,比较无厘头。

总体上还是显得沉闷,只好睡觉了。

把所有的语言都汇聚在一起

(2024年5月14日)

上午继续在彼得堡大学的越南语言文化会议室进行中俄青年作家交流会。人真的很奇怪,这才第二天在这里,就已经感觉熟悉得不得了,仿佛已经在这里留学多年了。看着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学生,都觉得亲切。我在大学任教,在这里却没有任教的感觉,这陌生的一切都会激发我的求知欲。实际上,我在自己任教的大学也没有什么任教的感觉。我走在小道上,经常会觉得自己重新被装进了二十年前那个年轻的身体内部,在那一刻,时间只是一种幻觉罢了。

之前没有发言的作家继续发言。好几位中国作家没能来成,也在线参加了会议。在线参加国际会议是非常沮丧的经历,有一年原本我要去韩国首尔参加国际文学节,但瘟疫爆发,只能采取线上的模式,我看到韩方主会场的人坐在那里,彼此之间也隔着玻璃板,甚至我还看到了他们面对着一个电视,而电视里面正是我的直播形象。这种感觉非常荒诞,完全没有现场感,没办法将经验投射进去,也没办法真正地交流。在线会议确实只是完成了开会的基本任务,但是开会的有趣之处恰恰是在开会之外的无数细节。我说的不仅仅是宵夜,我说的就是会场内部,比如窗台上面放置的一个绿色的鳄鱼玩偶,那是摄像头照不见的位置。

甫跃辉给他们讲了云南乡间的鬼故事,把他们吓得惊呼起来。而一身中性打扮的克里莫娃,讲起了她的拍摄计划,她先面对诗人和作家开始拍摄,聚焦人和他所钟爱的物品之间的关系。我印象很深的是她讲述了第一个参加她拍摄项目的诗人谢苗诺夫。这位诗人在战场上被狙击手的子弹击中了颧骨,因此,他选择以子弹作为拍摄道具,并且在照片边上讽刺地写道:“除了这颗该死的子弹,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拍完这张照片后,他重返战场。而记者维丘科夫,留着大胡子,实际上是一个年轻的“90后”,他展现出一股来自乡村的淳朴劲儿,是个天生的喜剧演员。还有好多,但我的记忆终归有限。

一回生,二回熟,这第二天的交流完全停不下来。我还想提问,我想让安德烈谈谈他对拉斯普京长篇小说《活下去,并记住》的感受,但罗老师说已经没有时间了,下午在纳博科夫博物馆里可以继续展开交流。

这会议的交流能够触动人心,全靠罗老师一人之力,在场所有的语言都要汇聚在他嘴巴里,他一刻也不停地输入和输出,语速极快,汉语发音和语法毫无纰漏,他在听完的同时已经在大脑中完成了语言转换,说出来只是一个物理过程。他全部的汉学同事与学生都无法与他媲美(汉学研究是一回事,现场口译又是一回事),所以他不得不能者多劳。

中午继续在饭堂吃差不多的俄餐。下午参观纳博科夫故居博物馆。纳博科夫跟布罗茨基有着同样的人生路线。他们都是流亡作家,最终都入籍美国,后期用英文写作。可以说,他俩是20世纪影响最大最持久的两个俄罗斯作家或诗人。这种影响力的扩大就得益于他们把俄罗斯的文学传统用另一种更强势的语言表达出来。他们两个人都是语言的天才。比如纳博科夫,他可以把《洛丽塔》这样一个在道德上招致非议的题材写得如此之美,进而给大众文化创造了一个相应的词汇。上一个能够给大众文化提供词汇的作家还是法国大革命期间的萨德(所谓SM)。而纳博科夫的小说能力要远远强于萨德,萨德沉迷于色情书写,纳博科夫写《洛丽塔》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种成名的策略。

纳博科夫博物馆位于圣彼得堡,这栋建筑自1898年以来就属于纳博科夫家族所有。博物馆坐落在海洋大街47号,是全球唯一以纳博科夫生活及创作为主题的博物馆。馆内散发着那个时代的怀旧气息,包括作家的个人物品、与该楼房及纳博科夫家族历史相关的物品、作家作品的首版以及广泛的文献资料。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能看到蝴蝶!我们都知道纳博科夫是一个蝴蝶专家,这里展出了他许多独特的蝴蝶藏品。

让我最为兴奋的当然是纳博科夫的卡片式写作方法的展示。我曾经读到过相关文字,知道他喜欢把想到的段落写在卡片上,然后用绳子穿起来,随时调整。我在这里终于看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根根红色的绳子一直通到天花板上,上面挂着无数写满字的卡片。这不仅是一种写作方法,更是一种艺术装置。

参观完成后我们坐在展厅一侧的房间内开始继续交流,这个房间的一侧依然摆满了纳博科夫的蝴蝶。主持人是纳博科夫博物馆的馆长,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就像是纳博科夫笔下的人物。我暗自感叹,这博物馆不仅保存了纳博科夫的文学遗产,还能定期举办各种活动,如研讨会、读书会等,它依然是活的。而且据进一步了解,这个博物馆还与圣彼得堡大学有着紧密的联系,是文化、教育和知识交流的重要场所。至少就我所了解的情况,目前国内博物馆活化利用的程度还是不够的。也许有一点是关键性的,就是这些博物馆的馆长,都是大学里边相关专业的顶尖专家兼任的,而国内的博物馆和大学是属于不同的管理体系。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全球范围内还在大量修建博物馆的,可能只有中国。每一个城市几乎都有一个崭新的具有现代艺术精神的博物馆,尤其在硬件方面都是让人惊艳的,未来就看如何在内容和互动方面进一步升级了。

走出博物馆,阳光明媚,寒冷消散得越来越快了。这阳光,甚至过于晒了,我感觉外套都穿不住了,脱下来,只穿着短袖,但又感觉凉飕飕的,这个分寸很难拿捏。只能是把外套穿一会儿,又脱一会儿。

接下来要去的博物馆是本次俄罗斯之旅的文学高峰体验场所: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众所周知,他是俄国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也是对世界文学深具影响的大师。我可以不去托尔斯泰故居,但我一定要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托尔斯泰是贵族,他一生都在回退到一个平民的身份,去参观他的庄园,你会感觉只有这么有钱才能有资格写作;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身就是平民,他贫困,他赌博,他患了羊癫风,他的疯癫与非理性开启了现代主义的文学思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圣彼得堡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在这儿的最后住所成为了全世界文学爱好者的朝圣之地。他在这里写出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等巨著,并在这里去世。据说他是为了捡起掉落的笔盖,翻动书架时用力过猛导致血管破裂而猝死。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以后的作家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因为他们不再用笔写作了。

这里陈列着他生前使用过的桌子、椅子,还有部分手稿。他纤细优美的字体与他强烈的文学风格似乎不一致。

墙上陈列着各种美术作品,展示他的一生。重温他濒临枪毙前一刻被释放的事件,让人感到那种死亡的黑色压迫。看到他中年时期的照片,略胖,稍微有点婴儿肥,前脑门有一点点秃,这跟他晚年那个凝重干瘦的形象完全不同。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的影响力不如其他同时代的俄罗斯作家,但在他死后,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了越来越多的语言,他成为了现代作家们共同推崇的大作家。

我一直忘不了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194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那是极为深刻和崇高的。纪德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与易卜生和尼采同样伟大的人物,甚至可能比他们更为重要。纪德曾作过六次讲座,深入探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思想和艺术风格,认为陀氏充分展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因此,他对老陀(很多人喜欢这样叫,这个“老”字意味深长,犹如把杜甫叫老杜一般,你总不能把李白叫老李吧?)给出了最高的评价:“所有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也是极为深远的。记得鲁迅曾说,读老陀的作品,能够引起人的精神变化,因为这些作品触及了灵魂深处的不平静。老陀的作品常常将人物置于极端的境遇中,接受着精神上的苦刑和试炼,这让鲁迅感到压抑,常常想废书不观。鲁迅的作品让人倍感压抑,没想到老陀都让他压抑了。当然,鲁迅也清醒认识到,中国没有俄国那样的宗教传统,那构成了老陀面对苦难的根本态度。无论如何,鲁迅都是老陀的东方知己,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类灵魂的伟大审问者,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快地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诚哉斯言。

参观完后,买了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纪念头像。我已经想到了我把“他”带回家的场面——我的刚刚上小学的女儿会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买这个人的头像?他那么丑,又那么凶。”事后证明果然如此,在这里就不表了。

这个故居其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租来的房子,并不是他买的。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百四十三年了。由于年代久远,这个老房间已经远远低于外边的街道了,从阶梯走上来,像是从地下的死屋爬出来,站在过于明亮的阳光下,我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怪阳光,这是参观老陀故居的必然反应。他的磁场太强大了,我来参观倒不是在意能学到什么新信息,因为平时已经读了很多他的书以及研究他的书,我来这里就是感受磁场的。这是一种写作者之间的神秘主义感应,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晚还是在老地方,吃中餐,但今天是非同寻常的,因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本次活动最后一场晚宴,明天晚上朋友们就各奔东西了,只剩下我自己后天出发。氛围有点中国化,大家走到每一桌敬酒,不知不觉喝了不少。也许顾文艳喝得最多,这个玩铁人三项的女作家,酒量也很好。她原来学德国文学,现在从事比较文学研究,同时还写作。她最新出版的小说集叫《一跃而下》,很巧合,我写过一篇散文诗也叫《一跃而下》。她明天离开俄罗斯后,就要去广州,去我工作的中山大学开学术研讨会。我说,那你帮我代报个平安吧。她又举起了酒杯。

奥列格作为这一路的俄方领路人,这次又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景点:圣彼得堡的大桥在晚上会打开,让大型船只在夜间进入市内,避免影响白天繁忙的陆上交通。而且,开桥不是每个季节都有的,只在每年的4月至11月之间,现在正好处于这个区间。开桥一般从凌晨1点开始,持续到5点左右,各个大桥会按照上下游的顺序依次开启。距离我们宾馆最近的那座大桥大约在凌晨1:30左右开启,于是,我们约好1:25去看开桥。

回到宾馆,打开电视,往床上一躺,想着暂且休息一会儿,但谁知太累了,加上又喝了酒,一下子就睡着了。再醒来时,一看表,已经1点40分了,赶紧爬起来往外走。看不了开桥,兴许还能看闭桥。

待我走到江边的时候,正好遇到朋友们看桥归来,他们看我才出来不免奚落了一番。我还是坚持走到河边,大桥已经恢复原样,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独自凭栏,哈哈一笑,在哪都得留下些念想不是?

朋友们给我看了开桥的照片,桥面从中间打开,像一个饥饿的人张大了嘴巴,朝着天空索要食物。

圣彼得堡可以成为一种汉堡。

空缺的王座

(2024年5月15日)

会议结束了,留下一个白天的福利,可以尽情游玩圣彼得堡。

上午参观冬宫博物馆,此前说了,这是世界四大博物馆之一,属于俄罗斯巴洛克建筑风格。众所周知,冬宫原为沙皇的皇宫,十月革命后成为圣彼得堡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也即冬宫博物馆)的一部分。

冬宫是一组宏大的建筑群落,坐落在圣彼得堡宫殿广场上,面向涅瓦河,看着很像童话世界里的白色皇宫。它是由意大利著名建筑师拉斯特雷利设计,初建于1754至1762年,1837年被大火焚毁后重建。1917年2月前,冬宫一直是沙皇的宫殿,后来被资产阶级临时政府所占据。1917年11月7日(俄历10月25日)起义群众攻下了冬宫,标志着十月革命的重大胜利。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冬宫遭到破坏,战后修复。

我们站在冬宫广场上,望着广场中央的亚历山大柱,它高47.5米,是用整块花岗石制成的,用来纪念1812年亚历山大一世率俄军战胜拿破仑军队的伟绩。这时,一个卖手串等小饰品的人凑近了我们,郑老师提醒我们小心。这家伙很瘦,身上还有文身,波西米亚人的风格。他忽然用英文问我们:“你们是中国人吗?”我们点点头。他忽然用中文说:“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大喊了几声后,他挥挥手离开了,仿佛他凑过来就是为了喊这句话。

走进冬宫,里边装饰豪华,深不可测。导游说,这个博物馆分八个部分,共有藏品二百七十余万件,这些工艺品分别陈列在三百五十多个展厅中。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完全部藏品。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一点也不着急了,反正也看不完,能感受多少是多少了。我一边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边暗暗感慨这真是帝国的权力象征。人类以后都不大可能有这种规模的博物馆了,因为文明毕竟在进步,不允许再这样大规模掠夺了。除非人类携手合作,一起构筑多元文化并存的超级博物馆。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如今回忆,数来数去,印象深刻的只有下面这六件艺术品了。

你能想象吗?里边居然有两件达·芬奇的原作,一件是《柏诺瓦的圣母》,一件是《圣母与圣婴》,都是冬宫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目光一落到画面上,立刻感到了人性的光辉。第三件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蜷缩成一团的小男孩》,也是冬宫唯一一件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它的表现力也极为强悍。第四件是拉斐尔的画作《科涅斯塔比勒圣母》,以精湛的技艺和和谐的色彩搭配而闻名于世。第五件是伦勃朗的画作《浪子回头》,以强烈的明暗对比和深刻的情感表达而著称,展现了爱与救赎的主题。

最后一件就是孔雀钟了,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品,而是18世纪科技与艺术结合的杰出代表,体现了当时工匠们在机械设计和装饰艺术方面的高超技艺。

它的设计非常独特,利用孔雀开屏的形态作为时钟的一部分。钟表的机械结构被巧妙地隐藏在孔雀的身体内,当钟表运行时,孔雀的尾巴可能会展开或有其他动态效果。在18世纪的欧洲,拥有一座孔雀钟是皇室和贵族家庭财富与地位的象征。

作为小说家,我对孔雀钟与中国的关系很感兴趣,因为孔雀这个意象非常中国。在了解之下,发现还真的跟中国有关系。这座孔雀钟最初由英国人詹姆斯·考克斯设计并制造,原计划是卖给乾隆皇帝,但没想到的是,乾隆还看不上,斥之为奇技淫巧。于是,这座钟按照俄罗斯波将金亲王的要求进行了改装,在1781年卖到了俄国。这就是为什么这座钟具有东方情调的原因。你说说,这是个多好的小说题材呀。

就在精神世界被没完没了的艺术品冲击得快要麻木的时刻,我来到了一座宫殿,里边置放着高高在上的王座,据说这是女皇加冕的地方。王座周围非常空旷,还被警戒线围了起来,但这空旷有着完全不同的力量,正如这空缺的王座。王座虽然是空缺的,但这种空缺永远都是一种对权力的邀约。这种邀约是如此空无,可正因空无而获得了无限性。

我觉得自己的冬宫参观之旅可以结束了,我已经感受到无限空间与无限财富的压迫,现在又面对着无限权力的能量反射。这已足够。我走向宫殿的一扇小窗前,外边是涅瓦河不停闪烁的蔚蓝色,我终于松了口气。

从冬宫出来后,大家集体返回彼得堡大学东方学院吃午餐。坐在老位置上,喝一碗红菜汤,跟这里默默道别。也是巧了,我在国内一则关于博物馆的新闻上,看到了冬宫博物馆馆长米哈伊尔的一句名言:“博物馆处于文化斗争的前沿,扬善抑恶——总之,一直在同陈腐和原始的东西做斗争。”我想起了那个空缺的王座。

下午,去涅瓦大街自由闲逛。涅瓦大街很有名,它从莫斯科火车站附近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延伸至涅瓦河畔,全长约4.5公里,是圣彼得堡的文化和商业中心,两旁有许多历史建筑、博物馆、剧院和商店。走在街上,不断有这个人那个人的雕塑,有时只是一张脸,但足以令人感到这个民族对英雄人物的崇敬。中国人也崇敬英雄人物,但似乎更多放在心底,公共空间中的英雄人物太少。

阳光普照,据说是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人们纷纷涌上街头,像是过节一般。而小丑(有个人扮演成小丑乞讨,站在一个立柱上,下边是收钱的碟子)高高在上,俯视着人群。

先是参观了两座著名的教堂。

一座是滴血教堂,正式名称为基督复活大教堂,就在涅瓦大街不远处的格里鲍耶陀夫运河旁。这座教堂是为了纪念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而建,他于1881年3月1日在此处遇刺身亡。亚历山大二世因其改革措施,包括废除农奴制,被誉为“农奴解放者”,但同时也遭到了极端分子的嫉恨。亚历山大二世的儿子,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为了纪念父皇,于1883年在其遇刺地点开始建造这座教堂。教堂的洋葱头顶装饰着颜色艳丽的复杂图案,极为典型的东正教风格。它也是俄罗斯最华丽的教堂之一。这个教堂曾被苏联政府关闭,还在二战期间用作蔬菜仓库,因此得到了“马铃薯上的救主”的绰号。1997年,它在关闭二十七年后才重新开放。

另一座是喀山大教堂,就位于涅瓦大街上,由俄罗斯建筑师安德烈·沃罗尼欣设计,于1801年奠基,历经十年建成。这座教堂的设计灵感来源于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具有典型的帝国风格特征。它的顶部是一个端正的圆顶,半圆形柱廊由94根圆柱组成,柱廊前面矗立着俄军统帅库图佐夫纪念碑和俄国陆军元帅纪念碑。教堂内有库图佐夫将军墓和1812年打败拿破仑的战利品。

喀山大教堂的名称来源于教堂内供奉的喀山圣母像(这里的是复制品,原作是在美国博物馆),这尊圣像画据说多次显灵,尤其是在俄法战争期间,库图佐夫元帅在反攻前曾到喀山教堂祈祷,圣母托梦给他,预示了一次寒流,正是这次寒流帮助俄军取得了胜利。有趣的是,在苏联时期,这里曾被辟为国家宗教与无神论历史博物馆。

走累了,到涅瓦大街的百年老书店喝杯咖啡。

这个书店所在的建筑可以追溯到1776年,并在1902年进行了重建,它对面就是喀山大教堂。十月革命后,这栋大楼的一二层开始卖书,1938年正式成为“圣彼得堡书店”。在书店里,见到了布罗茨基的《悲伤与理智》《小于一》等随笔集,有英文版的,也有英俄对照版的。是啊,应该重读一遍《小于一》中的那篇《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里边写了圣彼得堡如何成了列宁格勒。但谁能想到呢,包括布罗茨基,现在列宁格勒又重新改回了原名圣彼得堡。不过,布罗茨基在文章中早就以一个诗人的立场写过,当地老百姓还是喜欢叫这座城市为“彼得”,因为不论“格勒”还是“堡”都太正式、太别扭了。

不过,在这里还要感慨一下:来前,据说俄罗斯人常在地铁上、公交车上捧着书读,可根据我这些天来的仔细观察,现在他们也都是抱着手机。

毫不夸张地说,手机改变了文明形态。

也许,未来手机不断迭代之后,能够更好地与纸媒交融?拭目以待。

朋友们六点就要集合去机场了,时间越来越紧迫。我和甫跃辉一起决定,再坐一次游船,顺着涅瓦河一览全景。我心里想着还有好多地方没去,比如普希金的皇村和夏宫,此外还想看马林斯基剧院的芭蕾舞。念想有些多。跃辉是第二次来,他说下次若有机会,他还想来。我们坐在船边,岸上的人看到船来了都使劲挥手,我们也使劲挥手,这种感觉真好。人与人应该这样相处,无论国籍、肤色、信仰。但为什么人们从船上下来之后,就找不到那些热情挥手的人了?

我们从船上下来,只有十分钟就要集合了。我们开始奔跑,但人一乱就容易迷路。我们在这个公园密布的地方迷路了。我看到一位坐在长椅上的东亚女生,笨拙地用英语问路,她脱口而出中文:“你是中国人吧?”听到乡音,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我们及时赶到大巴前,我跟大家一一告别,心中满是不舍。

两位东方学院的留学生范佳和南晶贤负责送我回酒店,然后我们决定一起吃饭。她们有段时间没吃到正宗中餐了,带我到酒店对面的一家餐馆,我们吃了水煮牛肉,正宗的川香。我问起学校的饭堂,她们觉得又贵又不好吃。

餐后,我也跟她们挥手作别了。

一瞬间,我感到了所谓孤独就是你重新完全面对自己。我带着忽然沉重的自己走向了涅瓦河边。

前几天都是朝着灯火更加璀璨的地方走,那我今晚便沿着反方向走吧。

河边风景优美,但人烟稀少。我以前有段时间住在珠江附近,晚餐后经常去散步,那完全就是人山人海,不了解情况的外地人估计还以为哪里有表演。

我一直走,看到了一艘潜艇,岸边有一只白色的鸽子也在散步,它也看着潜艇发呆。我继续走,又看到了一艘轮船,也许是军舰,在下边的长椅上,一个女生孤独地坐着。这时,已经晚上十点了,但圣彼得堡的黄昏依然明亮,充满了宁静之美。一个歌手坐在河边弹起吉他,音乐声跟这美景让人心醉。我把全部的硬币都给了他。算了,我不需要硬币来纪念,而他需要硬币来买面包。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腥甜气息。我慢慢往回走。我的一侧是涅瓦河,一侧是彼得堡的老建筑,我感到在这里,人被宏大的历史建筑所挤压,就在你快承受不住时,一个转角后,人又被放置在一个过于开阔的空间当中,于是,孤独感被一种巨大的结构所稀释。

但这里的黄昏多么令人难忘,以至于我此刻彻底忘了与这座城市相关的作家们。我在此前一直想谈论他们,谈谈赫尔岑,谈谈帕斯捷尔纳克,谈谈曼德尔施塔姆,谈谈安·别雷写的那部媲美乔伊斯的《尤里西斯》的长篇小说《彼得堡》……但置身于彼得堡的现实中,我要把那些作家作品藏起来,因为我要看到我自己的彼得堡。

空间变得异常温柔,人们在白夜的柔光里坐在岸边,小声交谈着。很多时候,人们各自独坐在那里,把背影留给世界。他们的面孔消融在河面的反光里,就像他们刻意要把自己消融进历史一般。

未来变幻莫测,宁静转瞬即逝。

也正因为如此,这宁静才如此难忘。

回到宾馆收拾行李,明天出发去伊斯坦布尔。

形象管理经验的延伸

(2024年5月16日)

吃完早餐走出来,九点钟,索和燕(这是她的中文名)准时来接我。她是罗老师的研究生,翻译了我的小说《城市海蜇》。她说,她是读了之后很感动才决定翻译的。我只是没想到都要离开了,才跟自己的译者开始交流。

她的汉语很好,也很健谈,我们聊天很轻松。她一边聊她自己的一些情况,一边给我当导游,把窗外一些景点讲给我听。她的原生家庭还真是有些复杂,在这里我不能随意评述,但她的性格充满明亮,显然没被复杂的状况给全然压抑住。抵达机场后,还有些时间,她建议我们合影。先是拉来一个小伙子帮忙,他看上去很认真,但照片效果只能说人是在里边的。索和燕不罢休,看到一个时尚的小姐姐,让她帮我们拍照,果然效果上去了。而且拍完之后,小姐姐还站在边上,询问可以吗?还需要再拍吗?

这将构成一则重要的旅行经验:你在外面想拍摄好照片,一定要找漂亮时尚的女生,她们对形象管理的经验会延伸到你身上。我们每个人在这个时代都有两个形象,一个是缺陷明显的肉身,一个是接近自己完美的照片。后者并不是孤芳自赏的笑话,而是已经进入现实主义的存在状况。

在机场小坐,她喝了一杯咖啡,我居然喝了一杯伏特加。她突然说她还有许多乌克兰的朋友。我只能祝福她,事情都会过去的,都会变好的。我看到她眼神里的茫然。她曾经来过中国,我希望她再来。我站起身来,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她一转身,就消失在了转角,仿佛刚才的场景只是我的想象。我回到自己,带上自己和护照,办理了出境手续。一位年轻的查验官反复问我有没有带美元,带了多少?我反问他多少才算超标?他不答,只问是多少,我随便说了个一百块,他便让我通行了。

我摸摸口袋,没摸到美元,但掏出了一张千元的卢布。

希望以后还能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