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创世神话中的华夏认同

2024-10-12 00:00:00肖坤冰吉祥
民族学刊 2024年3期

[摘要]

中国各少数民族的英雄史诗、创世神话等不仅表达了各民族的世界观、宇宙观,也从“华夏边缘”反映出本民族与汉族及其他周边民族的交往、交流和交融的历史。在我国西南民族地区流传的口头传统中,有大量以“同源共祖”为主题的英雄史诗、创世神话、建寨传说和叙事长诗等。这些口头传统是在少数民族内部自发形成的、超越血缘和地域的共同体认同。在西南横断山区,汉、藏、羌、彝等民族和睦相处,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互动十分活跃。因此,在彝族的创世神话中,既包含着彝族先民的本民族记忆,也包含着彝族与周边藏、羌、汉等民族交往的历史记忆。同时,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彝族通过对神话的“复述”和重新“叙事”,不断调整和重塑与其他周边民族的关系,这使古老的神话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彝族创世神话中所体现出的朴素的华夏认同观念将有助于进一步凝聚与巩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关键词]彝族创世神话;同源共祖;华夏认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中图分类号:C9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24)03-0115-07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西南民族地区口头传统中的同源共祖观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21MBZ026)、国家民委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西南民族研究中心2024年重点资助项目“西南民族地区口头史诗的同根意识与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研究”(ZD20240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肖坤冰(1981-),四川成都人,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西南民族研究院教授,人类学博士,研究方向:文化遗产;吉祥(1999-),江苏连云港人,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民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神话学的研究表明,人类在神话中所表达的真正主题,并不是神仙世界的秩序与情感,而是人类自身的处境,以及他们对自然世界甚至宇宙存在的看法。神话非但可以不再是某种逝去的文化的残留,同时亦可以穿越时空,成为我们现代生活精神文化的引导。[1]1习近平总书记在论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时,多次谈及神话的意义和作用,特别是在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明确指出:“盘古开天、女娲补天、伏羲画卦、神农尝草、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我国古代神话深刻反映了中国人民勇于追求和实现梦想的执着精神。”[2]2这里的“中国人民”不仅指汉族,还包括主要分布在我国边疆地区的各个少数民族。“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3]各少数民族的英雄史诗、创世神话等不仅表达了各民族的世界观、宇宙观,也从“华夏边缘”反映出本民族与汉族及其他周边民族的交往、交流和交融的历史。在我国西南民族地区流传的口头传统中,有大量以“同源共祖”为主题的英雄史诗、创世神话、建寨传说和叙事长诗等。这些口头传统是在少数民族内部自发形成的,超越血缘和地域的共同体认同,是当代进一步升华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宝贵资源。对于其生成机理的研究,有助于总结发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历史形成的边疆路径。[4]本文以彝族的几个创世神话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其中的神话母题和故事结构,能够发现彝族与汉族及其他周边民族的神话具有高度相似性。由此可见,彝族的创世神话中不仅呈现出其族群心性,标树我族身份,同时也蕴含了其对华夏的认同,为今天学界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宝贵资料。

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视角下的少数民族创世神话研究

目前,学术界已经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了少数民族族源神话可能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产生积极影响。例如王宪昭指出我国多民族同源的神话数量丰富,据不完全统计的 42个民族中叙述多个民族同源母题的神话有520篇,这些民族占中国各民族总数的75%。特别是集中民族杂居程度较高的地区。[2]周建新也指出中国各民族的古代神话中有许多关于“多民族同源”的叙事,其母题类型主要是多个民族为“同一个母亲”或“同一个物”所生的兄弟姊妹。这种“多民族同源”母题类型的神话叙事包含着“中华民族是一家”的最初的朴素思想意识。[5]相似的历史记忆与文化符号,共塑着相通的道德精神与伦理价值。西南少数民族的史诗与神话虽充满着浪漫想象与艺术加工,但并非虚构的文学和虚拟的记忆,而是文化真实、社会现实、地方经验的反映。[6]16在当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新时代背景下,不少学者从新的理论视野出发,为古老的神话研究注入了新的学术活力,例如,李祥林、[7]屈永仙、[8]熊威、[9]邱开玉[10]等学者分别通过对羌族、傣族、德昂族、畲族的祖先起源神话故事的分析,证实了这些少数民族的族源传说中普遍存在关于多民族同源的神话。

对于彝族神话的研究,最早可追溯到法国传教士保禄·维亚尔对相关彝文献的翻译和整理,他将彝文原著翻译为法文,并运用天主教思想把笃慕(彝族再生始祖)称为亚当的子孙,以此在彝族地区宣传天主教思想,在其著作《亻罗亻罗宗教、习俗、语言和文字》中用天主教观点将神话划分为六个类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马学良、楚图南、杨成志等人远赴彝族地区进行神话研究。马学良的《云南土民的神话》描述洪水灾害后,三兄弟获救成为“干夷”“黑夷”“白夷”的祖先。袁珂在《中国神话通则》一书中指出少数民族地区流传着多种多样的神话故事,是神话故事的宝库。并指出《梅葛》《勒俄特依》《阿细先基》《阿诗玛》中对于开辟天地、人类起源等神话内涵有着多种阐释。在《中国神话史》中不仅对历代记述的神话及相关材料进行了翔实论述,而且还对各个少数民族的神话进行了交叉对比及分类介绍,并且与汉族神话进行了横向对照分析。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学界对彝族神话的研究,已经延伸到了对彝族创世神话中所反映出的彝族与其周边族群的“共同性”的研究,譬如李晓旋试图通过对彝族起源神话的文本分析,揭示彝族与汉族神话之间的“共同性”的成因,[11]李世武以彝族史诗中的“月中有树”神话为例,肯定了少数民族神话在凝聚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过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12]然而,此类文章大都是对单个或零散文本的分析,未能系统地归纳和总结彝族创世神话中所蕴含的多民族同源观念,本文是通过梳理彝族具有代表性的多个神话,意在归纳出彝族创世神话中蕴含的华夏认同观念。

二、彝人何来:西南多民族共生背景下的族群记忆

在中国西部以横断山脉为中心居住着众多的少数民族,在这里藏族、羌族、彝族等多民族和谐共生,族群之间交往交流交融密切,这一区域在学界被称为“藏羌彝走廊”。大部分彝族生活在西南藏羌彝走廊地带,因此,彝族的创世神话中不仅有着对彝人先祖的族群记忆,同时也涉及到彝族与周边的藏族、羌族和汉族等多民族互动的历史记忆。

“彝人从哪儿来?”根据史料记载,距今7000年前,由陕、甘南下至川西北,后至滇东北、黔西北一带就有古夷人分支,逐渐吸收了当地文化之后形成了今天的彝族及其支系,在夏商时期就有彝族人民在云贵高原活动的迹象,自彝族“六祖分支”以后。“六祖”中的第二支“笮系”进入了贵州西北部,在《西南彝志》中记载了“乍择地可道,可道与可乐。” [13]304可道便为可渡河流域一带,可乐在今天的贵州省赫章县柯乐乡一带。第四分支祖系“恒系”立足于黔西北,向黔中及西一带移动,之后彝族在云贵高原就此扎根。《六祖分支》的故事中记述了先祖笃慕遇洪水,迁到乐尼山,在此地与三个仙女婚配,生下六个儿子,后觉“居住在这里,又苦仍受穷,常局不相宜”,[14]84-85便每两支为一组,向外扩展。这也是学界所认同的彝族来历之一,即通过古羌人中的一部分由西北迁徙至西南一带。古羌在中华民族演进史上扮演着重要角色,他们在长时段族际交往中有的东进中原融入华夏族群,大多数沿着横断山脉六江流域自北向南迁徙,与其他族群交往交流交融,其中的一支迁徙至西南一带成了现在的彝族。

明清时期,中央政府施行改土归流,但由于封建王朝在改土归流过程中推行民族压迫,彝族人民屡次反抗均以失败告终,因而在改土归流过程中曾一度引起彝区社会的动荡和人口迁徙。迁徙方向为从家乡到外地,从坝区至山区。元代以前,彝族主要居住在山区,明初之后,随着当地汉族人口的数量不断增加,其迁入地区的彝族和汉族居民之间的关系也日渐和谐。在此背景下,彝族和汉族居民共同从事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等生产活动,在生产技术以及工具方面,互相借鉴、学习,相互传授经验,对于彼此的风俗习惯也有了更深的了解。由于彝汉人民长期杂居在一起,在共同地域内创造的经济、文化以及集体记忆,已经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格局。在彝族众多同源类型神话中对于地缘关系的描述有很多,人类起源同源类型神话中通过天神生多子女或落地为兄弟,落在何处便姓甚等等情节都可以表达出彝族与周边其他民族之间的弟兄情谊。西南地区是我国典型的民族聚居区,在空间布局上被民族学家归纳为“马赛克式的族群关系”和互嵌式结构,这种各民族之间的大杂居、小聚居式的空间分布特点,在彝族的诸多神话中也有所体现。《查姆》中记载“大江边住着的白彝人,是7e3a75e1c7211e49f878853610e5095af7d229e3b105e9cfdc685de2861cb9ee阿朴独姆的后裔,房子多得像蜂窝,人多得像蚂蚁……江边白彝人,身穿棉布衣,头包黑布纱。”[15]91-96文中描绘了汉族人种麻纺织的故事,表达了彝汉先民不仅在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中共同从事生产活动,并且还会互相传授彼此之间的生产经验。《尼苏夺节》中诺谷龙神造人 :“拿起金棍棒,指向大平坝,平坝住汉人。再指山林边,林边哈尼人。又指高山头,山头是卡佤。金棒指山坡,山坡住卜拉。金棒指山梁,山梁是尼苏。又指河谷地河谷住傣家”。[16]4与我国西南地区民族杂居的现象相互印证。马学良整理的《云南土民的神话》中描述了云南的彝族和汉族共享的“天地君亲师”的传统,在祭祀过程中还要用雏鸡血滴在新换的祖牌之上,以此来纪念彝汉共同祖先遇难时幸得鸡保佑。在诸如此类的神话和仪式展演中,彝族子孙对于历史记忆中蕴含的各民族之间的兄弟感情也在不断地加强,为西南地区多民族融合与共生打下了良好的民族情感基础。

三、共祖:彝族神话中与周边民族共享的英雄祖先符号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崇拜的英雄,其事迹也被后世记载传扬。而各个民族在神话中缔造英雄祖先通常是为了给自身的正统性提供支撑,一般很难追溯其年代。英雄祖先的描述大多加上神话色彩以突出祖先的英勇事迹,借以回答族人“我是谁的后代?”这一问题。支格阿鲁就是彝族人民心中的英雄,由于各地方言差别,于云南便为阿鲁举热、贵州称之支嘎阿鲁、四川地区为支格阿鲁(龙),其创造万物的英雄事迹为世人所记载。相传支格阿鲁出生时混沌未开,天地一片黑暗。“支格阿鲁生下来,一年不吃母乳,两年不与娘同睡,第三年便不听妈妈的话。妈妈心想:这一定是个怪物……”母亲便将支格阿鲁放入石缝,支格阿鲁每日食青苔、饮晨露,就此健康成长后爬出。母子相见后,母亲不相信此人是多年未见的儿子,便让支格阿鲁去寻三四尺长的汉人头发回来,任务完成后母子才能相认。“到了夜深,支格阿鲁便落脚在一个汉人家里,汉人想杀鸡好好招待下他,支格阿鲁声称自己是岩鹰的儿子,不能吃鸡……鸡因祸得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耄耋老人,给了支格阿鲁一个宝瓶,可以满足所有的愿望……支格阿鲁得此宝瓶与妈妈相认,又从宝瓶里变出金银与粮食,分与穷人……。”[17]103-109后因日月作祟,天地荒凉一片,支格阿鲁弯弓举箭,只留下一日一月,气候才变得温暖适宜,草木才得以生长。支格阿鲁的十二个儿子相继出生,第一子为树子祖先、二子成为了蒿枝先祖……七儿是人类的祖先……幺儿是鸟类的祖先。另一篇彝族阿哲人的《爱佐与爱莎》中唱道:“冬德红利他,一个阴阳人,万物始祖神……他的骨骼上长出葫芦,葫芦变成大神,大神成了人神,这便是盘古王,盘古王出生了。”[18]5-7彝族神话中也有与“盘古”类似的开天辟地的人物“黑埃波罗赛”:黑埃波罗赛下了一个蛋,蛋分为三层,蛋皮在最外层变成了天;蛋白形成天空中的太阳、月亮以及各种星宿;蛋黄作为第三层成为大地的象征,等等。[19]43-44这与汉族创世神话中盘古死后眼为日月,四肢化为东西南北四极,五体成五岳,以血化江河的情节十分相似。很多彝族人民在了解了汉族盘古开天故事后,会发出“原来黑埃波罗赛就是汉族的盘古”的感叹。彝族人与汉族人都视“盘古”为本民族的英雄祖先,足以见得中华民族在对宇宙起源的认识上有着共通性,这也是西南地区多民族和谐共生的一种根基性情感。

在彝族的始祖传说中,还有与汉族类似的“龙的传人”的故事,体现了彝族与汉族共享的图腾崇拜符号。例如滇西彝族地区流传的“九隆神话”,《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记载:“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沉(沈)木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沉(沈)木化为龙,沙壹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能去,背龙而坐,龙因舐之。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及后长大,诸兄以九隆能为父所舐而黠,遂共推以为王。后牢山下有一夫一妇,复生十女子,九隆兄弟皆娶以为妻,后渐相滋长。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著尾。”[20]2848这则传说中体现了彝族先民同样也认为自己是龙的传人,彝族地区也有诸多以龙命名的人名与地方名称。此外,与彝族和白族在族源上有着诸多联系的南诏蛮,自其始祖建立南诏国之日起,南诏王室便盛行崇尚龙的风气,历代南诏国王都认为自己是真正的龙子龙孙。而龙图腾崇拜对于汉族来说更是家喻户晓,《史记》中记载:“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21]10《山海经》中有:“应龙处南极,东杀龙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22]287彝族先民与汉族及其周边民族共同的龙图腾崇拜,体现了西南地区各民族的远古神话中最质朴的共同体意识,这些共享的英雄祖先符号是各民族早期的华夏认同的集体无意识表达。

四、同源:“一母同胞”类型的彝族神话中的华夏认同

在彝族创世神话(俚泼古歌)——《赤梅葛》中界定了彝族与周边人群的关系。“盘颇用万物种子,在天上栽种了一棵‘热兹’树。热兹树长大了,便生出一对谢泼,又生出一对西泼,又生出一对俚泼,又生出一对腊鲁泼,一对一对生出来,又生出罗武、撒尼、阿细、阿哲、纳苏、改苏各一双。彝族的祖先出来了,又生出一对傈僳,又生出一对摩梭,生出一对民家,生出一对哈尼,生出一双梭尼,生出一对摆衣” 。[23]95-99其中西泼是汉族,腊鲁泼、罗武、撒尼、阿细、阿哲、纳苏、改苏为彝族支系,摩梭是纳西族,民家是白族,摆衣是傣族。这则神话几乎把聚居在西南地区的所有民族都囊括在内,用“种子”来比作不同的民族,都为同树所生,落地成果,长大为人,与我们所熟知的汉族起源神话“女娲造人”极为相似,女娲为人面蛇身,见人间空荡,便捏黄土为人形,吹口气后便成了活蹦乱跳的小人。其间共通的便是母系社会的象征,女娲与格兹都是相同的女神形象,此类神话故事都是以一个“造世主”为故事母型,天神通过物来造人,世间不同的物体都是从一个物体上产生。《梅葛》描写的格兹天神的儿女有着鲜明的对比,造天的儿子都是赌钱贪玩的形象,女儿则精致细致,个个都喜欢劳动。由于对于延续子孙的希望,彝汉都以女性神为崇拜对象,蕴含着蒙昧社会时期中的人民对于神秘生殖力量的崇拜。

洪水再生类型神话是神话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大多是在洪水或其他天灾后,人类中只剩下了一对兄妹或一名男子与天神结婚,由这两人繁衍出其他人类,人类社会得以再生。例如在云南广泛流传的一则神话故事讲述了一位心地善良的小伙子,好心对待天神老人,免除了惩罚,在洪水来临时候借助天神力量得以获救,然后与天女结婚,生下三子,大儿是“干夷”的祖先,二儿子是“黑夷”祖先,三儿子是“白夷”(汉族)祖先。文中还描写了在彝族人民眼中汉人的生活环境与习俗:白夷全族居住在村后山林之中,共建一个供奉祖先的祠堂,“其中供奉五位神,依次排列,插于堂内之瓦缝中,第一位为天,第二位为地,第三位为神仙,第四位为被难脱险之祖人,第五位为先祖之妻……白夷特别虔敬这五位神,每逢节日,必往祭祀……”。[24]300-303在彝族创世史诗《梅葛》中也有灾害之后,幸存下的兄妹俩相依为命,因妹妹在一次洗澡时错误地饮用了哥哥留下的浴水而有了身孕,并在后来产下了一个巨型葫芦,天神使用金锥和银锥打开此葫芦,分别开出汉族、傣族、彝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和傣族的神话传说。学界向来将此类分为“洪水再生类型神话”,不仅仅是在于文本上对于洪灾及其后的描写,更多的是这个血缘关系在面临大灾大难面前也没有断裂,再生的反而是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与不屈不挠的共同体意识。中华民族早期共有的华夏认同就是在各民族共同对抗一次次的灾难中不断加固。在彝族先民看来,所有的民族皆为同源,都来自于滔滔洪水中这颗各民族先祖共同生存的葫芦。因此彝族将周边其他民族视为同胞,并不断在神话叙事中去加强这一族群关系。

彝族传说中始祖与周边民族一母同胞的神话与《论语》中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都传达出类似的本民族与其他民族有着密不可分、血浓于水的兄弟情感。不论是“英雄祖先”抑或是“创世始祖”,都是各民族之间共同的祖源“符号”,这种通过集体记忆建构的拟血缘关系使彝族与其周边各民族逐渐形成一个共同体。司马迁曾将四夷解释为华夏祖先失落的子孙后代,而在多民族同源型的神话中透露出的是中华民族“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优良传统。安东尼·史密斯在现代话语中阐明,族裔符号学着重探讨神话、象征、记忆等方面,以及探究民族和族裔群体的价值观。它们保持着共同体的延续性,是族裔共同体的关键组成部分及重要因素。[25]191-192彝族同源神话的传承不仅仅依靠毕摩、苏尼们的唱诵,也依赖于普通的彝族人民通过口头述说代代传承至今。神话里的故事,并非完全没有来由的虚构,而是“神话的现实”与“历史的隐喻”之间的创作结合,其象征符号也体现了中华民族内部的交流和共融。王明珂对于此类同源神话总结为“弟兄祖先故事”,“弟兄”一词便表示多民族之间的“同源”“合作”与“对抗”。生活在此社会中,也是生活在一个‘历史’之中。”[26]47-48在西南地区,各少数民族互通有无,但彼此不越矩的民族共生现象十分常见,在云南的许多地区都可以看到多民族聚居的村寨、州县,这便是神话文本与真实情境的“二重互证”。

五、随社会历史进程演变的彝族神话

纵观彝族的创世神话,虽然其书面形式的流传需由毕摩搜集加工,但对于广大的彝族人民,神话渗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作为一种口头传统代代相传,在某种程度上,也可算是一种关于族群记忆的口述历史。由于口头传播的形式受限于人的记忆力,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会产生变异。同一个传承母本,可以由不同的讲述人不断地添加现实情节,使得神话在已有范式基础上被重新构建,在此基础上涵盖了社会秩序维护功能。正如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1877-1945)在《论集体记忆》中写道:“过去不是被保留下来的,而是在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的。同样,记忆的集体框架也不是依循个体记忆的简单加总原则而建构起来的。”[27]71彝族神话产生以后并非从古至今一成不变,相反,这些神话故事随着社会历史的进程和族群关系的调整而不断演变。《西南彝志》中记载:“天生于子,地生于丑,人生于寅,哎与哺相交,哺与哎结合,人自然形成。”[13]12“哎哺”就是传说中彝族先民居住的混沌时代,原始人类“哎哺人”进入“哎哺世代”这一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进入原始时代后,“哎”“哺”分别形成两个原始氏族。在“哎”与“哺”两个部落不断联姻下,哎哺古人慢慢繁衍生息,不断壮大,足以见得“哎哺世代”的彝族先民生活在一个原始的平等社会。后于《查姆》中记载“人类最早的那一代,他们的名字叫“拉爹”,他们只有一只眼,独眼生在脑门心……独眼那代人,千人和万人,人人一个样,不分人高低,没有领头人,没有人称王。谁也不管谁,道理也不讲,大小他不分,姐妹不相认,且中无尊长。”[28]231-259讲述了独眼时代是完全的原始时代。“拉文是我们的祖先,最早的拉文①是两兄妹,他们的名字叫阿普杜牧②,阿普杜牧西③是他们的子孙。”阿普杜牧“六祖分支”之后,彝族社会逐渐呈现出奴隶社会的雏形。“六祖时代”,彝族由“兹”“莫”“呗”即君、臣、毕摩共同执政,划分成君、臣、师、匠和百姓五个阶层。“君王理朝政,臣子司断案,毕摩主祭祀,工匠管建筑,百姓忙耕种。”

新中国成立之后,在彝族地区进行了一系列的社会改革,神话在形式上也超越了口头传播的传统途径,一些神话故事题材被搬上了荧幕以及编写成了一些剧本故事在剧场里演出。如《梅葛》《查姆》《阿鲁举热》等改编成剧目,在各个节庆日展演,民间出现专门的彝剧团,内容上由原先的彝语演唱一个小故事发展到有剧本、人物等全方位的具有鲜明戏剧风格的彝剧,采用全新的“彝腔汉话”,使彝剧可以被更多的人群接受。这些当代版本的彝族神话,或者说对远古彝族神话的舞台演绎充分反映了在如今多民族和谐共生,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大时代背景下各民族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双向铸牢过程。

六、结论:从华夏认同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当代神话学研究大师坎贝尔(Joseph Campbell,1904-1987)指出,古老的神话传递出的信息,既与几千年来支撑人类生活、建构人类历史、提供宗教内容的主题有关 ,也与人类内心的问题、人类内在历史的枢纽相关联。[29]14神话在新的时代语境下,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理解我们的过去,并通过不断“重述”神话而去调整本族群与其他族群关系的途径,从而使古老的神话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活力,彝族创世神话的形成和演变就是遵循此种法则。彝族的创世始祖和英雄史诗的神话既强调了族群内部的“共同起源”,又通过这些与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具有“父子”或“弟兄”关系的英雄祖先巩固了族群关系,在某种程度参与了建构以汉族神话为主的华夏神话体系,表达了彝族族源神话中的华夏认同。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民族,这些关于英雄的叙事广泛存在于各族人民的始祖传说和创世神话中,而神话中的英雄人物通常又以兄弟姊妹的关系联系在一起,同构了多民族共有的华夏认同。在今天,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赋予英雄文化新的时代意蕴,基于中华民族精神熔铸的时代精神、以民族复兴为核心凝聚全体成员的时代要义、坚持人民主体性的时代方略构成了新时代英雄文化的时代意蕴。[30]24-31彝族创世神话中所体现出的朴素的华夏认同思想无疑将有助于进一步凝聚与巩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注释:

①拉文:泛温后人祖兄妹成婚后繁育的人类名字,包括兄妹两人。

②阿朴杜欣:人祖兄妹俩共同的名字。

③阿朴笃牧西:意为阿朴笃慕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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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1-14 责任编辑:丁 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