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酒,从置于西厢房的大酒缸里舀出来,泛着酒花,清清冽冽。英金河水也是这般清冽,酿出来的红高粱酒,自然香气扑鼻。深吸一口气,酒香就滑入五脏六腑,慢慢地生根、发芽、蔓延,最后在内心深处开出一朵花来。
酒缸是一只大瓮子,口小、肚大,露出地面的缸身呈外凸曲面,隐约可见上面刘伶醉酒的图案。这只缸是祖父花大价钱从昭乌达盟(今赤峰市)买回来的,只为盛酒。祖父常常站在酒缸前,俯身看着雕刻在缸身上的图案,缓缓伸出手来,从左到右、从上而下细细抚摸、深嗅、微笑、陶醉,好似那半卧醉酒的人正是自己。这只酒缸陪伴了祖父四十余年,几次搬家他都带在身边。酒缸与祖父的八字很合,似乎有了它,日子才兴兴旺旺地过了起来。
祖父舀起一勺酒。二两酒,不多不少,匀匀缓缓地流入白瓷瓶中,不洒一滴。白瓷瓶大肚细口,身披兰花,底衬深盘,浸于温水中。祖父一支烟的工夫,酒烫好了,祖母炒的下酒菜也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
一张木制四腿矮方桌,一碟小菜,一壶老酒,一个酒盅。温毛巾仔仔细细地净了手,祖父盘腿坐在桌前,抿一口酒,夹一口菜,喃喃自语。
随手掀开身边的红樟木箱子,取一卷《隋唐英雄传》在手。
看那程咬金浑身是胆,与十八条好汉聚义瓦岗寨,反抗暴隋……
祖父腹中的酒全热了,火辣辣地直向上涌,压在嗓子眼儿里,大喝一声“好胆”!咂咂嘴,又悠悠地喊一声“好酒啊”!
伏在案板前擀面条的祖母被喊得一个激灵。祖母顿了顿神,兀自地笑了,却没停下手中的活计——祖父的这些“怪异”行为,在祖母看来,只觉亲切可爱。尽管祖母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她敬重祖父,她也知道,相比起自己用油盐酱醋烹饪出的青菜和肉类,那些写满了蝌蚪般文字的书籍才是与祖父最相匹配的下酒菜——祖父就像一只蠹鱼,一头扎进书籍的海洋中,任流光如矢,他自逍遥。
祖父是念过私塾的农民,有满满一红樟木箱子书。宽宽且深深的木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文学、历史、地理、数学等各类书籍,而这其中,最多的就是武侠书。看遍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等武侠故事的祖父,也幻想着能像书里的侠客一样,骑白马挎长刀,优哉游哉地行走在长安街——或者,哪怕是闾巷草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侠客所为呀!这种纯粹的喜欢,让祖父几乎用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各种书籍、一匹白马,还配了一把蒙古弯刀。
祖父穷了一辈子,真正拥有的东西不多,无非两三间砖瓦房,前后两个菜园子和半山坡上的三四十棵苹果树、枣树、桃树,还有东西两间厢房以及厢房里的半旧不新的农具,总共也不值几个钱。可是这些书,就像祖父身体里的某一个重要器官,谁也不能把他和它们分开——耕田收稻时,祖父怀里揣上一本书,田间地头歇息时看上几眼;睡觉前,放几本书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读一点儿;就连吃饭时,也要把书捧在手心里,就着酒菜看上一段。
以书佐餐,相映成趣。以酒佐餐,却是祖父四十岁以后的事。
年轻时的祖父,是邵家湾村的一名乡村教师,在英金河畔,教书育人,荷锄掮担,与祖母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日子本来可以一直这样悠哉下去,可那些祖父看过的书,早已在心里茁壮成长,变成了另一本书——一本专属于他自己的书。书,成为祖父用眼睛听到的遥远声音的回声的回声,迸发出“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义,打破了生活的宁静。这一切,要从知青小燕姑娘的到来说起。
小燕姑娘来乡村支教后,年过半年、大腹便便的校长就打起了歪心思,他总是盯着小燕看上老半天,目光蛇一般地在她那年轻丰满的身子上游来游去,时常有意无意地把小燕叫到一旁,动手动脚。祖父看不惯,总会在经过时故意咳嗽一声,这让校长很不痛快,他朝着祖父狠狠地吹胡子瞪眼睛。
待来年春天知青返城时,校长找了各种理由,迟迟不放小燕走。祖父知道后,以汇报工作为由拖住校长,让祖母偷偷带着小燕去了公社找书记。在拿到公社“特赦”的红章大印后,小燕顺利返回了城里。可祖父的侠义心肠让校长恨得牙痒痒,他处处打压祖父,后来干脆把祖父晾在一边,不让祖父代课,也不给祖父发工资。年轻气盛的祖父哪受得了这个,他索性撂挑子不干了,回来侍弄那一亩三分地。
从那以后,祖父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过问村子里的事,不再过问生活里的事,总是拿本书坐在半山腰,背对着人,独自看日落。
祖父的惆怅和落寞,祖母全看在眼里。她一言不发,走过来轻拍祖父身上的落土,递一壶温热的酒。
春夜的月光,盛大而浩荡。祖父倚靠在矮山上的大柳树下,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三分呼啸成剑气。
“好酒!”祖父大喊一声,震飞了在树上栖息的麻雀。祖父的眼里全是光,亮晶晶的。祖母笑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祖母知道,祖父还是以前的那个人,从未改变。
这以后,酒也成为祖父生活里的一部分,如同天气,如同明天。
春光涟漪,白云遣倦。祖父抬头望向窗外,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就要到来了。
布谷声声。一个钟头后,一壶酒才见了底。祖父摇晃着白瓷瓶,倒立起来,把壶底的酒滴进小酒盅里,一滴、两滴、三滴……然后就着书中最精彩回味的情节一饮而尽。把书放下,书页折好,祖父双目微闭,身子后倾,又嘟囔了几句,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和谁在说着什么。
说话间,祖母把一大碗浇着鸡蛋卤子,撒着细碎葱末的手擀面端上了桌。手擀面可是祖父的最爱,一日三餐,祖父只喜欢吃面条。每日做饭,大铁锅里都温着两种主食,一种是黄色的窝窝头,玉米面掺杂着白面粉做的,黏黏糊糊的不说,还没有韧劲,口感不好,这是祖母留给自己的;另一种是白面条,纯面粉擀制,筋道细滑,这是专门为祖父做的。
风,氤氲成香气的一部分。“小馋猫”的我双脚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厨房门口,眼巴巴望着灶台。祖母一抬头瞥见了我,便顺手多拿一副碗筷,拉着我坐在炕头上,和他们一起吃。祖父笑盈盈地腾出一个位置来,夹一筷子肉放进我的碗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跟着祖父“吃小灶”,是比逮蝴蝶捉蜻蜓逗蚂蚱更有吸引力的事儿。祖母只是看着,却一口肉也不吃,就着青菜、咸菜啃窝窝头。我问祖母怎么不吃肉啊,祖母就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说,我啊,顿顿做饭都闻着肉的味儿,早就腻了!
吃罢一碗白面条,祖父随手抓起没读完的书,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看着看着,眼皮发沉,不消一会儿,竟打起呼噜来。
风吹进窗棂,未合上的书页哗哗作响。忙碌了一个早晨的祖母,还在一口一口地咀嚼着窝窝头,也在一口一口地咀嚼着平凡琐碎的日子。祖母和祖父平日里的话不多——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语言,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就足以让相伴五十余年的彼此心领神会,他(她),早已是身体里白发苍苍的另一个自己。
一日两餐,一年四季。日子就这样从容走过。在英金河畔,河里的水草,坡岸上的庄稼,四处乱开的野花,都在阳光雨露的眷顾下自在地生长着;扛镐荷锄的穑人,哼着曲调上学的孩童,野地里吃草的牛羊,也都不紧不慢、悠悠哉哉的。花开时看花,落雪时听雪,英金河畔的万物都像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孩子,安静、沉醉、从容。
祖父母也从从容容的。雨水来了,早春的寒气就砸下来,让祖母直不起腰来。祖母躲在屋子里,抱着暖水袋,揉搓着双腿,喊冷。祖父坐在炕头上,瞄一眼祖母,又偷空看一会儿《世说新语》——也是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带出点骨气来。
为了驱赶残留在老屋的阴寒,祖父和祖母总是一前一后,慢悠悠地绕过英金河畔,去村子北面的矮山上捡拾一些柴火。
被雨雪风霜折断的杨树枝、柳树枝,都是大自然的馈赠——草木一秋,不过是一把好柴火。枯树枝被摞起,码成捆。祖父背起成捆的柴火走在前面,祖母拖拽着一根细长的柳树枝,紧跟其后。
夕阳如水般漫过来,打湿了祖父母的衣襟。走累了,出了一身汗,祖父母也相互搀扶着回到了老屋。放下柴火,祖母热了毛巾,给祖父擦拭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祖父烫一壶老酒,沏上一杯暖茶,翻看几页闲书;祖母则蹒跚着小脚,围转在灶台前,开始准备晚饭。
灶膛里的火生起来了,红通通的,炙烤着祖母的手和脚。祖母的手和脚都被冻伤过。做媳妇的时候,祖母常年住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偏房里,屋里屋外地整年劳作。初春,在刚化冰碴的田野里犁地、撒牛粪、播种;深秋蹚着湿寒的露水抢收庄稼,与祖父一起割地、打场、入仓;冬日里,祖父闲下来温酒看书,祖母又开始浆洗衣服、蒸干粮、搓麻绳、纳鞋底……一辈子手脚忙个不停的祖母,把自己佝偻成了一把干柴的模样。
捡拾干柴,是祖父心里的一件大事。春天也好,秋天也罢,在祖母的腿疾复发之前,祖父总是一声不吭,顺手拿起捆柴的粗绳就出了门。祖母见了,摘下围裙,立马跟了上去。两个蹒跚的身影,走走停停,矮山上的柴火被一捆捆背回家。无论清晨还是黄昏,老屋的炉火总是烧得很旺。
月儿弯弯,影子长长。青菜豆腐上了桌,祖父的酒也刚刚温好了。昏暗的灯光下,祖父像个将军一样,对着千军万马端起酒杯,墙上的影子也像个将军一样,对着祖父端起酒杯;祖父喃喃自语,墙上的影子也喃喃自语……等月色都快溢出酒杯了,祖父这才一饮而尽,墙上的影子也一饮而尽。祖父在和另一个自己,对饮。
这是祖父一个人的酒。祖父是孤独的,也是幸福的,恰是骨子里的那一点点怅然,正好下酒。
诚然,祖父的身体并不适合饮酒。年轻时的祖父干干瘦瘦的,像一件单薄的衣裳,还患有心脏病。就在小燕返回城里的第三个春天,突发的心脏病差点要了祖父的命。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下,祖母慌了神,手脚不住地哆嗦着,像寒风中断了根的小树。没读过书的祖母,双手合十,匍匐在供奉的菩萨像前,一步一叩首,汗水浸透后背,额头磕到红肿也浑然不觉。祖母以往后余生食素为代价,换取祖父度过难关——祖母止不住地泪流懊悔,若知道祖父突发疾病,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他最落寞最无助的时候,递上那一壶酒以作安慰呀!
祖父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祖母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他一个月。
祖母的虔诚感动了上天。祖父出院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欣欣向荣的春天。祖父胖了,面色红润,像春日里一株生机勃勃的大树。祖母却脸色苍白,日渐消瘦,好像大病一场的人是她。
医生惊叹道,真是个奇迹!就你这个身板,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呢!
祖父拍拍胸脯,笑得很大声,我命大呗!
今后,你可是不能再饮酒了,不然会要了你的命!医生指了指祖父的心脏,严肃地说道。
可是不喝酒,就等于要了我的命!放心,我的生死簿上,还有几十年寿命呢!祖父不依不饶,眼里全是倔强。
医生无奈地摆摆手,随你便吧!
医生都没有办法,惶惶不安的祖母更是拗不过祖父。见祖父酒后并无不适后,祖母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一声叹息,算是默认了,却也扬起了手里的白瓷壶,给祖父定了量——每日只可饮这一小壶。而祖母,往后余生,每日只食素,不曾沾过一片荤腥。那时的祖母年纪轻轻,却活成了菩萨模样。
那以后每一个北雁南归的秋天,当满地的粮食和草儿都在忙着结籽的时候,祖父和祖母也从早到晚地忙碌着——酿上清香醇厚的红高粱,置于酒缸,放入厢房,供祖父日日食用。
在每一个布谷声声的春天,祖父还会收到很多新书,都是小燕从省城里邮寄过来的。每本书的扉页,一行小楷清秀飘逸: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过青墩。
酒在左手,书在右手;书中文字,手中之食。酒和书,都是佐餐的好食材。
祖父喝酒喝了几十年,其实,是酒喝了祖父几十年。
祖父读书读了一辈子,其实,是书看着祖父一步步从少年走向暮年。
花海的葬礼
祖父有书和酒为伴,祖母有自己种下的一片花海。
祖母在东、西两个园子里种菜,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种满了花儿。惊蛰过后,春雷阵阵,迎春花、山茶花开了;清明时节,丁香、君子兰陆续开放;一场春雨,粉了桃花、白了杏花、红了石榴……待到春深初夏,处处花开,那些红红与白白压弯了枝桠,清欢自在。它们在一个时令与时令之间,一阵东风与东风之间,盛开着各自的花事。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了花,就能得到满院子的香气。阳光正好的午后,得了闲的祖母拎着桶,拿着瓢,在花团间随意行走,给每一株花浇水,偶尔驻足,与一朵花相遇。祖母笑眯眯地看着这些花儿,花儿也笑眯眯地看着祖母,时光静寂缓慢。祖母喜欢花儿,看着这些花儿,就像看到了自己那五个远嫁他乡、如花似玉的女儿。
阳光轻轻柔柔,不多不少,刚刚好。夏日的微风吹走了暮春的最后一丝凉意,又到了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
蚊子、蜜蜂、蛐蛐、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密密麻麻的,把老屋围得水泄不通。祖父也在这闹哄哄的声音中抬起头来,摘下老花镜,放下《射雕英雄传》,背着手踱步到菜园子里。
黄瓜开出了嫩黄的花,像刚钻出壳的小鸡;茄子绽放出淡紫的一片,明艳如流苏;西红柿开出不招摇的浅绿小花,花苞裹得紧紧的。祖父慢慢蹲下来,将菜叶子翻来翻去地捉虫。
祖母从不肯在菜地里喷洒农药。虫子们也是大自然的主人,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理应有它们的一份。再说了,有些虫子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者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啃食菜叶就匆匆离去。让虫子们尽管去吃吧,它们那么小,又能吃得了多少呢!
生活把大智慧给了没啥文化的祖母。祖母虽没读过什么书,可她是满族后裔,大家闺秀。她的曾祖父是大清朝的四品带刀侍卫,手持兵器在皇帝面前行走的人;她的祖父是前清秀才,一个满腹才华的书生。女子无才便是德,祖母却依然保留了旗人的气质,这不难看出——逢年过节的时候,祖母必穿旗袍,郑重地坐在老屋正中的太师椅上,等待晚辈们前来行礼;即使满头银发,也要梳一个端庄的“两把头”,走起路来纤纤碎步,从不轻易扭动脖子;每日清晨,用鸡毛掸子把物什仔细地扫拭一遍,屋里屋外掸上水,不让灰尘浮起……
祖父拍了拍裤腿脚上的泥土,仰起头来看天。祖父在等。
等啥呢?盼望着一场甘露,让菜园子早日大丰收,还是盼望着鸟儿来捉些虫子吃?太阳明晃晃的,老天爷不落一滴雨;鸟儿整天在树上嘻嘻哈哈地闹腾个不停,盘算着如何偷吃我家树上的果子,一只虫子都不肯吃。
等不到。没办法,祖父这个老农夫只能自己动手,半蹲下来,顺着垄沟,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翻过来翻过去地捉虫子。
一阵风吹过,菜园子哗哗啦啦响个不停。或许是风吹落了虫子,又或许是花香过于浓烈,虫子都纷纷钻进了泥土里,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万物寂静,老屋如同世界一般古老。祖父绕过菜地,悄悄跟在祖母身后。祖父所到之处,花儿们都悄悄屏息凝神——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摘了去,于是它们在生人面前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见祖父走远后,花儿们才重新舒展叶子,重新开得热热闹闹。
祖父走到这边,那边的花儿赶紧抽出一片叶子。祖父走到那边,这边的花儿赶紧开出团团锦簇。
祖父也轻手轻脚,慢慢地挪动着脚步。趁着祖母不注意,祖父从一旁的花丛中摘下一朵小黄花,小心翼翼地别在祖母的头上。
祖母觉察,抚摸着头上的小黄花,轻轻缓缓地转过身来。见是祖父,祖母倏地红了脸,娇羞得如同少女一般。祖父又轻挽藤蔓,用心挑选了两朵小红花,仔细地别在祖母的耳后。
好看着呢!祖父看着祖母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老喽!祖母低下了头,心里却欢喜得像偶然飞入春天的一只花蝴蝶。
咳咳——咳咳——祖母像是被呛到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祖父赶紧上前拍着她的背,轻轻安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吸困难和咳嗽成了祖母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真的是老了,你看,花儿都落了!祖母的脸涨得更红了,像灶膛里熊熊的火。祖母身体抖动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祖父不知道祖母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这满院子的花儿。顺着祖母手指的方向,祖父看到这些花儿开得过于泼辣热烈,把通向老屋的小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用多久,风一吹,雨一淋,花瓣便簌簌飘落下来。远远望去,像祖母刚买回来的大块花绸缎。
祖母看着飘落下来的花瓣,自言自语道,花儿快谢了,得做荷包了。把花瓣包进花绸缎里做成荷包,一针一线地绣上个“福”“喜”“寿”等字,让祖父戴在身上既防蚊虫又辟邪,是祖母每年夏天都要做的事情,也是祖母的一件心头大事。
哎——不老,在我心里,你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祖父抚摸着祖母那满是皱纹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喏,那天你头上就是戴着这样的一朵小红花儿……祖父的眼里,从前的画面一帧帧从风中闪过。相识一年后,祖父在野菊花开得漫山遍野的秋天,迎娶了祖母,迎亲的花轿走过山坡,走过溪流,走过红高粱地,走向了老屋。那一年,祖父只有二十岁。
只是一瞬,却走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
那个午后,一向木讷的祖父破天荒地和祖母说了很多话。他们聊身边的小猫小狗,聊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聊长大了的子孙后代,聊过去的日子,却唯独没有说“以后”。那天晌午,祖父没有看书,而是静静地躺在祖母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安然入睡。祖父发现,祖母左手里的花香,会流动在自己的右手里。
风还在暖暖地吹着。祖父和祖母睡得很踏实,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他们听着菜地里的虫鸣,感受到了生命的永恒。生命简洁到只在乎当下即可。祖父母活到了这把年纪,深知人要是到了该走的时候,就要像大地上的虫子一样找个属于自己的洞穴,等待着长生天来呼唤自己的名字……
一觉醒来,仿佛隔着几个春秋。
花香还在流动,房前屋后地蔓延开来。和煦的日子里,祖母挎着小竹篮,领着我和弟弟,去采摘新鲜花瓣。摘下整朵的嫣红和亮黄,将它们洗净沥干水后,倒挂在挡风的屋檐下阴干。约摸十天后,花瓣干透了,祖母将花瓣一片一片揪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们,心生怜爱。这老去的花颜,多像祖母额角上缕刻下的皱纹啊!它们都曾绽放在明媚的春风里,绚烂地盛开过,又因浸染了岁月的痕,和夏天里一同老去。祖母和她种下的花儿,惺惺相惜,相伴到老。
祖母做了很多荷包,放在窗台上,放在祖父的枕头旁,放进我和弟弟贴身的衣兜里……还送了很多与左邻右舍。祖母的荷包里,花开不败。带着荷包入梦,香气从春天氤氲到了秋天。
温热的风吹过老屋,菜地里和花丛中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虫鸣声渐渐减弱,夏天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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