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三题

2024-10-10 00:00:00凌尘
辽河 2024年9期

易水寒

天空灰蒙蒙的,有风,不大。抬头看去,有星星点点的水汽慢慢飘落下来。站得久了,头发和脸上就会落一层水雾。屋檐渐渐有水珠滴下,落在湿滑的青砖上,沁入缝隙不见了。看雨需要一个安静的心情。一阵小风吹来,我竟感到一丝寒凉,顺着宽大的布衣领口刺进胸膛。这已经是立秋后的第二场雨了,太子丹催过好几次,问我几时出发。我决定去找那个人,不能再等下去了。

简月悄悄来到我身旁,她步履轻盈,若不是闻到她身上花粉的香味,我几乎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简月是我在燕国的红颜知己。我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但内心却又是孤独的。我按住腰间的剑,说了一句:“我要杀人!”

这句话像是对简月说的,也像是对天说的。简月的身子抖了一下,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惊恐。我让她回屋,看她孱弱的身子移动着,我快步出了驿舍。

我让太子丹给我准备几样东西:一张督亢地图,一把锋利的匕首,这两样他都办到了。督亢是燕国最肥沃的土地,这次太子丹真豁出去了。那把匕首是铸剑大师徐夫人制造的,花了太子丹百镒黄金。另一样东西他却怎么也不同意。我只好自己去取了,来到樊淤期的住处。樊淤期知道我要西行,热情地接待了我。我问樊淤期:“将军想报仇吗?”

樊淤期热血上涌,说道:“嬴政杀我全家,即使掉头也要报仇!”

我说:“好,我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樊於期一脸迷惑。

“给秦王的见面礼——你的人头!”

我和简月相处了几日,出发的早晨,我安排好马车及随行人员。路过驿舍,却未见简月出来送行。她说过要为我送行的。昨夜我把书简都留下了,让她多读读,等着我回来。我突然感到要发生什么事,快速跑进舍内。一支削尖的书简插在简月的前胸,血流了一地。我心痛地抱着她,简月的脸苍白无血色,没有了往日的红晕。她看上去很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我的心有些痛,已经有两个人因为我而死去。不,是三个,加上先前为我引荐的田光。

有人进来了,是秦舞阳,他一声不吭地呆站着。自从樊淤期自己把自己的头割了,这个傻小子见到我比以前规矩多了。以前他一直想找我比武。我说过:“真正的剑客,杀人不需要用武力。”

他冷笑着问我:“那用什么?”

我说:“用心。”

我放下简月,猛然站起身来,冲他说了一个字:“走!”

很多人在驿舍外等候我们,他们要为我送行。我让他们回去,可他们还是默默地跟着。这样的礼遇我是第一次经历,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为了燕国的安全才去秦国的。一行人慢慢走着,赶到易水边已经午时了。太子丹候在那多时了,他洗手焚香,祭祀路神水神,他深深一揖,很久才直起腰身。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不需要再说什么。我的朋友都来了,夏扶、宋意、高渐离,还有屠夫夫胄。我们经常一起喝酒,吃狗肉,醉了,就坐在地上击筑而歌。

我冲他们抱拳辞行,高渐离一屁股坐在地上,敲起他随身携带的筑。筑声悲怆,我的双眼有些潮湿。想到刚刚死去的简月,看着面前易水向东流去,顿觉人生之寒凉,我便和着筑声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的筑声渐渐激荡起来。“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众人皆随声和唱。

夏扶听得热血喷发,大叫:“兄长一路保重,不能与兄同行,我在此为你送行了。”说罢,抽出青铜剑横向脖颈,一腔热血洒向黄沙。所有人都惊呆了,我的眼泪流出来。那把青铜剑,是我前天送给他的,没想到他却用来自刎告别。

我不敢再待下去,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向西奔去。我的身后,一行人及马匹车辆一起随我向西而去。

公元前二二七年,深秋。荆轲和秦舞阳带二十勇士向秦地咸阳进发,刺杀秦王嬴政。

刺秦

秦国的驿舍比燕国的驿舍气派多了,墙体是用青砖砌成的,粗大的木柱子让屋子更高更宽阔。进了屋,我才感到舒适些。自从进入咸阳地界,我的病情更重了。一个多月的行程,天竟然一滴雨也没下。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多少绿色。秦国的风有些干冷。这些日子我一直昏昏沉沉的,可能水土不服,更糟的是我感染了风寒。还有一件事让我气愤,荆轲竟然把我的手下赶走了。我们一行二十多人,到达咸阳的时候,只有六七人了。进了屋,我疲倦地躺下。迷糊中,有人喂我汤水。我舔了舔干裂的唇,有些苦涩,是我的手下韦青喂我吃药。

韦青问:“好些了吗?”

我说:“睡了一觉,好多了。是你抓的药?”

韦青说:“是荆轲。”

“他人呢?”我坐起来。

韦青说:“带着巩义去找人了。”

我知道,他是去贿赂蒙嘉,觐见秦王嬴政。

天终于阴下来,傍晚时分,有零星小雨落下。我的病似乎一下子好了,晚饭我喝了些豆粥,还吃了一些肉。秦国的伙食比燕国强多了。虽然下起雨,但我感到空气干冷,没有湿润的感觉。我身上有了些力气,就想找荆轲说说这些日子的事。临行前,太子丹秘密召见我,让我监视荆轲。如果他半路逃走或有投靠秦国的异动,就让我杀了他。至于其他的事,让我听他的。他为什么把我的人支走,我得问个明白。

荆轲见了我,问我是不是好了。本来我要质问他,想起他给我抓药的事,我心里宽慰了不少。

我说:“你为什么把我的人放走了?”

荆轲看了看我,他手上拿着一卷丝帛,我进门的时候,他正看着丝帛。他不紧不慢地说:“那不是你的人,那是我们的人,是燕国的勇士!我让他们走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

我的声音提高了:“有什么事能比刺杀秦王更重要?”

荆轲眼一瞪,放下丝帛,向门外看了看,说:“秦舞阳,你能不能小点儿声,让秦人听见,还怎么报太子丹的恩,还怎么解燕国的危?”

我不敢再说什么,荆轲注视我良久。我被他看怔了,低头看看,发现自己正握着腰间的剑。

荆轲说:“你要放松,两天后秦王召见我们,你能去吗?”

我果断地说:“能!”

荆轲又说:“去见秦王,任何利器都不能带。”

我握剑的手松开了,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我们以燕国使者的身份觐见秦王。去之前,荆轲站在驿舍一动不动,足足呆了半个时辰。他不知从哪弄了身秦人的宫衣,让我穿在里面,外面套上我的衣服。荆轲说:“穿厚点儿,防风寒。”

我捧着督亢地图,荆轲提着装樊淤期人头的漆盒,我们上了秦王迎接我们的马车。马车沿着秦国的街道直奔咸阳宫。马蹄踏着路面的声音,仿佛敲在我的心上。木轱辘每转动一圈,都会发出吱嘎的声响。下了车,跟着侍者又走了很长时间。那些高大的城墙散发出阴冷之气。我的鼻子有点儿堵塞,只能半张着嘴呼吸。

眼前一片开阔,咸阳宫就在眼前,高大雄伟的宫殿,威武的执戟武士。我知道,只要进了殿,我们的生死就难说了。有宫人出来,替下侍者,我们随宫人进殿。两旁站立着秦国的大臣,他们把目光都投向我们。我感到一股寒流从脚下升起。我忍着,不让眼泪鼻涕流出来。我的表情怪异,却不能抽出手擦脸。接近秦王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就在这时,我的手有些发抖。我的举动被大臣们看见了,先是议论,然后让我站住。荆轲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像一道光一样刺了我一下。秦王端坐在殿上,一脸威严,他的声音像洪钟:“燕国使者,怎么了?”

荆轲放下漆盒,上前深深一揖:“禀报大王,舞阳乃北方粗人,没见过大王威严,因此害怕。望大王宽恕,让他完成使命。”

秦王对身边人说:“罢了,你把他的地图拿来,让他退下。”

宫人来接。

荆轲说:“此图需要我指给大王看。”

秦王摆手。荆轲恭敬地把地图放在案上,慢慢展开,边展边说督亢的风物人情。图毕,露出一把匕首。秦王大惊。荆轲握住匕首,一把抓住秦王的衣袖。殿内大乱,群臣慌乱无策。

荆轲失败了。当荆轲被秦王砍断了腿,我就知道我们失败了。荆轲靠在柱子上摇摇头,眼神瞟向我的时候,我迅速脱下外套,这时没人注意到我。我跑出大殿,压着嗓子边跑边喊:“出事了,出事了,快救大王!”殿外的侍卫也乱了,他们拥挤着进了大殿。我穿着秦国的宫服,逃离咸阳宫。荆轲让我穿秦服的时候,悄悄告诉我,如果失败,你一定逃出来,想办法给太子丹报信。

当我跑到驿舍,秦军捉拿我的人已经在半路上。我对韦青和巩义说:“快走,通知沿途的人,给太子丹报信。”

韦青拉着我,说:“一起走。”

我悲切地说:“荆轲死了,作为燕国的勇士,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们不走。”

我拿起案上的青铜剑,横在脖子上:“走,再不走谁给太子丹报信?”

远处有嘈杂的声音,韦青和巩义骑上驿舍的马走了。我终于放下心,看了一眼案上燃烧的油灯。

那场大火从秦国驿舍烧起来,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烧了咸阳城一大片的地方。

击筑

秦王统一了六国,逐渐沉溺于生活。我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有机会接近他了。

宋子城酒馆,每日宾客爆满。我在酒馆已工作半年多了,整日给那些酒客上酒菜。我越来越厌倦这种日子,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喝上一盏酒。抚摸我的筑是我最大的乐事,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了。

堂上的筑声又响起来,音涩而尖。我送酒的时候,看见击筑的人正摇摆着头。我悄声说:“高音太尖,回声太短,手要柔些。”

击筑的人停顿了一下,说:“你懂筑?”

我说:“略知一二。”说完我退出堂。

当我再次出现在堂前,我已经换了装束,手抱我的心爱之物,把它放在中间桌上,席地而坐。我想到燕市,想到易水边,一腔浑厚之气自胸膛涌出。我弹的正是易水边的曲子,时缓时急,似乎有断裂的水从天而降,霎时间堂上的人冰冻了一般。当他们从萧瑟中醒来时,立刻爆出热烈的掌声。有人说:“世间只有高渐离能击此筑!”

“高渐离,高渐离!”

满堂的人都在喊着我的名字。

只几天时间,宋子城传遍了我的名字,酒馆老板再也不让我干活儿了。酒馆生意越来越红火,已经达到需要预约的境地。不到一个月,我就被一群官兵押上马车。他们是奉秦王之命押解我去咸阳的。

我要见秦王的目的实现了。

十几天过去了,在靠近咸阳的一个驿舍里,驿使送来一觚酒,晚餐也相当丰盛。我猜想,这儿离咸阳城不远了。酒足饭饱后,我早早就寝。我发现我居住的驿舍是封闭的,是不是快到咸阳了,他们怕我逃跑?迷糊中,我闻见一股辛辣的烟味。我用布衣捂住口鼻,当我呼吸的时候,那股辛辣的烟味顺着鼻侧进入我的喉咙,呛得我不停地咳嗽,双眼也火辣辣地疼。流出的眼泪也滚烫,怎么也睁不开眼。

门被打开了,我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两个驿使把我扶出门外,有人说:“高先生,驿舍失火,你的眼能睁开吗?”

我试了几次都睁不开眼。我的胳膊被人架着,有人拿东西蒙在我眼上。我感到双眼被什么刺了一下,疼昏过去。

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成了一个瞎子。

半个月后,我见到秦王。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是听见他的声音。秦王,现在应该叫秦始皇了。他熏瞎了我的眼睛,就是想听我击筑。我的双眼还敷着药,弯腰或低头的时候,眼还会疼痛。我说:“我的眼瞎了,还怎么击筑?”

秦始皇沉默片刻,说:“你是荆轲的朋友,只要你为我击筑,我不会杀你。”

我知道不用多说什么,只有靠近秦始皇,才有机会杀他。我假装沉思了一会儿,坐下来,有人把我的筑放在我的面前。虽然看不见,那些音符我还是熟悉的。一首舒缓的曲子完成,有几个点我没有击准。即使这样,也没有几个人能敲出这样的曲调。

这应该是在秦始皇的宫殿里,我听见有回音从壁上传来。殿内鸦雀无声,我说:“皇帝陛下,我的眼睛看不见,手有些生疏。”

秦始皇似乎回过神,高声道:“好极!”

他的话音刚落,有人附和:“真是神曲,只有此曲才配吾皇。”

秦始皇意犹未尽,说道:“逢朔望之日,请先生击筑。”

我抱起筑,退出殿外。出了咸阳宫,我有了一个好的计谋。

回到驿舍,我猜想我应该被安排住在秦国的宾舍。去宫殿见秦始皇需要走很长时间,还得坐一会儿马车。进了屋,我假装被什么绊了一下,筑落在地上,摔断了一根弦子。我让赵坎去找弦,赵坎是照顾我的驿使,他很同情我的遭遇。我取出筑里藏的金,送给赵坎,让他给我买些铅块。他问我:“先生干什么用?”

我说:“自从眼睛瞎了,我的手也没有力气,我用它锻炼锻炼,省得再把筑摔了。”

我的听力越来越清晰,经过几次击筑,我已经听出离秦始皇的距离。他正慢慢放松对我的警惕。我的筑里,已装下几块铅。这次,我只要再加两块就够了。为了防止响动,我把铅固定在筑里。

我感觉离荆轲越来越近了。

大殿上,我听出秦始皇离我只有四五步。今天的筑,我改变了一些曲调。我对秦始皇说:“今天敲的是一首新的乐曲,皇帝细听。”

那些柔和的音符,从筑里传出来,似有似无。我感觉到秦始皇已经快睡着了,我的手绷紧了,猛地站起来,举起筑,喊道:“嬴政,拿命来!”

那只筑从我的手上飞出去,向秦始皇嬴政的头上砸去。筑砸在案上,有弦绷断的声音刺向我的耳膜。

我被侍卫押起来的时候,秦始皇嬴政说:“今天的曲子里,绵里藏着喑音,这是你最失败的击筑。”

秦始皇已经从我的筑里觉察出来,他是一个懂音乐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