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旧事

2024-10-10 00:00:00苗凌云
辽河 2024年9期

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就掂量着杀年猪。

杀年猪的习俗算是有年头了,一年到头,杀一口年猪也算是对一年辛劳岁月的结算,也是对一家人披星戴月、劳作付出的犒劳,杀年猪也承载着浓浓的亲情、友情和仪式感。

春天,庄户人家早早买个小猪崽儿,从春到冬,一瓢食、一把菜地喂养着,天天盼着圈里的小猪崽儿快快长大,越肥越好。

从春天抓猪崽儿起,到腊月杀年猪止,要不辞辛苦地喂上一整年。过去庄稼院里生活很清贫,一年四季饭桌上大多是清汤寡水、很少见到荤腥儿,所以,把一年的饥馋口欲都压抑到杀年猪时节。一年四季,春种、夏锄、秋收、冬藏,风里来雨里去,道不尽的劳苦都在杀年猪之季得到了慰藉。

进入腊月,在动刀杀年猪之前都要过秤,看看一年喂养的猪有多重、家家户户也都不声不响地暗自比看谁家的年猪分量重,以此来掂量这户人家抓猪崽儿的眼力和喂养的能力。

杀年猪最重要的是在杀猪这一天,从早晨天刚蒙蒙亮,直到酸菜、血肠热气腾腾端上桌,全过程都实实在在地展现,用热闹的仪式来告诉左邻右舍,我家日子过得还行!

等杀年猪的日子定准,从头天晚上就开始准备了。先是男主人盘算好请谁来杀猪,请谁来灌血肠,请谁来切酸菜,请谁来焖大锅饭。打多少斤烧酒,扒多少大蒜,更重要的是请谁来吃年猪肉,要逐一盘点,万万不可因大意漏下该请而未请的。盘算好了,男女主人分头去请亲戚、邻居,让大家明天一定来家里吃血肠。

待杀的年猪,头天最后的晚宴是稀稀的苞米面粥,没有一点儿干食和菜叶儿,年猪吱儿吱儿地甜甜地喝个饱儿,它可不知道这样的美食会给明天收拾猪肠子带来很多方便。

鸡叫二遍,天还是一片漆黑,男主人就一骨碌从热炕头儿上爬起来,把院子里多日的积雪扫净。男人用石头搭起灶膛,放上装满水的大铁锅,点燃干干的柴火,只一会儿工夫,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灶膛里尽情地欢跳,还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是盛宴前演奏着欢乐颂。

灶膛的火焰正旺,大锅里的水由凉变热进而沸腾,不断升起腾腾热气。近在咫尺的猪圈里,年猪在低声哼哼唧唧,不时注视着大锅里翻滚的白浪,它哪里知道这都是为它准备的终生一次最美妙的“土耳其浴”。

临时屠宰案板也搭成,一切准备就绪。天光大亮,杀猪的屠夫来了,抓猪的壮汉来了,灌血肠的人来了,切酸菜的妇女也来了。只见几个壮汉跳进猪圈,七手八脚地把猪按倒在地捆上四蹄,抓耳朵的、抓尾巴的,共同用力把猪扔出圈外。

开始时,猪还是奋力挣扎,试图逃脱,但觉得无望时,便张大猪嘴失声嚎叫着,那声音震撼着小村庄,远近邻居也都知道是谁家今天杀年猪。

“快过秤!”两位壮汉用一根木杠抬起还在挣扎哀嚎的猪。

秤杆高高撅起,“350斤!”猪被安放在屠宰案板上,它大概也明白怎么挣扎也没有用了,只能无奈地喘着粗气,也许它在回想这好吃懒做,吃饱就睡,脑满肠肥的一生。

“猪羊一刀菜,你别把我赖!”屠夫口中叨念着,随后端起一大杯白酒倒进猪耳朵里,“领生了!”屠夫喊道。

半尺多长雪亮锋利的屠刀,毫不迟疑地直刺猪的心脏。猪用力扎挣几下,随着猪血从刀口处喷涌而出,猪不叫了也不挣扎了,猪的血流进盆里,血溜也由粗变细,直到流完最后一滴。

屠夫解开猪蹄上的绑绳,在猪后腿上割了个口子,拿起长长的“铁通条”从口子穿进去,把猪翻过来调过去的在全身皮里肉外捅个遍,然后抽出“铁通条”,用嘴对着口子,一口气儿一口气儿地向猪体里吹气儿。只一会儿工夫,死猪四蹄张开,肚大如鼓,很像黄河艄公的羊皮筏子。这时四位壮汉各抓一蹄,一喊号就把猪抬进滚烫的大锅里,猪体在沸水里翻滚,只一会儿工夫就变得干干净净了,无一根猪毛在身上。

秃噜白净的猪又被抬上屠宰案板,屠者三下五除二,头蹄下水分类摆放,五花肘子成方成块。屠夫挥刀拆卸猪的速度与“庖丁解牛”不相上下。

猪的各个部位被各人按需取走了。时间不长,从热气升腾的小屋里飘出了一股股肉香和葱姜蒜混合的浓烈诱人的辛辣之气。

炕上地下,东西两屋都放上桌子,纷沓而至的受邀来客围桌而坐,夹起一片片闪着油花的五花肉,沾满浓浓的蒜泥,开启口中全部味蕾,一股浓烈的带有沉淀已久的年猪肉的味道掩去了一年的辛劳、病痛、不睦!

而酸菜、血肠是杀年猪的标志菜,只有吃到血肠才是杀年猪的目的,也只有吃到血肠才能感受到主人的真诚,这样的乡邻才能亲密相处。

大家尽情地吃着喝着,各种话题不受约束的畅谈着。

“老张二叔,你家今年收成怎么样?该给老二说媳妇了吧?”“李大伯,明年你家的骒马该下骡驹了吧?”

“王老二,你家老母猪带上崽儿没?”……

白肉血肠不停地上,一碗碗烧酒也不停地喝进肚里,话题也在不断变换,从邻里到村里,从乡间到山林,尽情地吃着喝着唠着,言语之中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满足,和对来年的希望与安排。

杀猪人总是比别人多个菜,那就是一根煮熟的猪尾巴。每次杀年猪孩子们都嚷着要吃猪尾巴,可是家里的大人总是说:“小孩不能吃猪尾巴,吃尾巴会‘怕后’!”“怕后”的意思是小孩吃了猪尾巴不敢晚上走黑路,总会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其实,哪有什么“怕后”,只是因为猪尾巴是块“活肉儿”,吃起来格外香,杀猪人为了独享美味才编出“怕后”一说,并一直流传下来。

来客酒足肉饱,一个个扬起泛红的脸膛,腆起被猪肉和血肠撑鼓的肚子,带着满足也带着希望,迎着山村里徐徐吹来的山风,走向自己的家园,不知道明天谁家杀年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