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原

2024-10-10 00:00:00许城
辽河 2024年9期

大野曰平,广平曰原。

——《尔雅·释地》

说好了一起回去,与兄坐在老家西边的堑帮儿上,也就坐在了我们的原上。伴着一缕晨光或一抹夕阳,谈天说地,说过去,说今朝,说风雨雪霜,说草露鱼虫,也就是说我们的原。只是兄没有信守承诺,曾与原维系在一起的脉搏不再起伏了,一条本该继续跳跃着的生命线也不再跳跃。但是还会一起回去,也相信兄没有离开我们的原!其实呢,兄也不会离开,那里有绵延不绝的根脉,也是一个个神魂的归处!

还说先爷吧?村无志,族无书,该留下的又都留了下来。爷爷不懂得什么是唯物主义,什么是唯心主义,也许只是不想掏出兜里的一串或几串大钱,干脆果断地告诉算命人,刮大风那天是他的生日。想象得出爷爷当时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一脉相承也就用不着去刻意求证,那不是原上所有人的性格,却有地域赋予的平直和通敞,或后天不自觉秉承的结果。爷爷直率不是说心也坚硬似铁,兄弟成了家就应该各自经营自己的日子。兄弟没了粮食,爷爷会让他去瓮里或囤里去拿;欠了赌债,也会让他去炕席下取钱,爷爷的品格直接影响了后世。爷爷来到原上的时候,村庄里早就有了一条以姓氏命名的小胡同,也有了一个至今依然繁衍着的族。

爷爷死后就葬在了原上,父亲活着时,每到清明节都去坟上祭奠。如今,父子俩依然在一起。

说父亲吧?原上的人习惯喊爸爸,却发一声。父亲有个哥,死于弱冠之年,就是有凌云壮志也只能留下未酬之憾。父亲还有个弟,总是想离开原,却从没想过永远离开。

父亲当过兵,却最终成为一个乡厨。父亲也曾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走在原上,谁见了都会说这是从城里来的哪位爷?父亲也曾当过官,从一村人手里收来的粮米都放在了家中,不会少一粒。父亲最终偃旗息鼓,除了时局变迁,还有遭遇劫难后的萎靡。之后的岁月里,父亲那高大的身躯弯了下去,也只有端起酒碗才会再现昔日的意气和容颜。父亲一生从没长久地离开过原,脚踩着祖宗留下的土地就是唯一的寄托。父亲带走了没有收获的遗憾,还有志而不得的愤怒和无奈!遗憾的是,父亲一生都不看重阴谋二字,也不屑诡计得逞。他知行合一、清澈见底。好在父亲身怀精湛的厨艺,还能如意地在村庄里行走。父亲没有离开原,如今依然睡在自家的土地上。不知道伯的尸骨在哪里,也不知道叔长眠于何地,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回到曾属于自己的域。伯和叔会遇到父亲,也会遇到先爷们,原容纳了一个个神魂,他们不再拥有时间,却昭示着一种永恒,这就是我们的原!

说哥哥吧?贤兄是过去与哥哥通信时的称谓,末尾还要写上愚弟敬上,人家回复也要称贤弟、愚兄,古来读书人是这么个样儿,后来人们就不自觉地那么做了。废除科举制度之前,一个县总是有荣登金榜的人,可志书上没有老家人考取状元或榜眼的记载,不过,未必没有秀才或读书人。至于私塾,村里好像也没有,除了请塾师,还要有一个教书的地方。一个百十户的村庄里姓氏杂,最多的也不过十几家,就是合办私塾又说不得有纠纷,要想读书只能去外村。民国六年,老家才有初级小学,志书上说,讲室四间、教员室三间,也是一个不小的地方。至于初级小学究竟在哪里,一直没听老人们说起过,却肯定有,解放前有不少人离开村庄或去外边做事情,还有的离开了原,大概就是读了书的缘故。志书上有一年或截止到某一年的统计数字,四十四个人在初级小学读书也是个不小的数字呢!

父亲一生都热爱土地,绝不允许儿子天天待在家中读圣贤书。儿子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很优秀,却没有金榜题名。让儿子去村小学教书吧,除了每月六块钱津贴,一年里还能挣满工分,一个壮劳力遇到雨雪天都要歇几天工呢!这么着父子俩的矛盾就该化解了吧?没有啊!守着几间土坯房,又养着一大群儿女,父亲的腰板本来就不直,却还要低下头才行!一脉相承的秉性,又有新旧对立的冲突,父子之间的摩擦就不言而喻了。其实呢父亲的理想或期待很简单,希望所有的儿子都能用强壮和勤劳从土地里换取收获!儿子又要去参加高考,从老家到城里有几十里路,必须摸着黑去。父亲像送要出征的儿子,有忧虑,也有希冀,却用一种暴烈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送行。父亲不好吧?不好啊!只是去县城站在金榜下,父亲听人念出儿子的名字,只能用潮湿的双眼表达久违的兴奋,曾被暴戾遮蔽了的亲情也在那一刻显露无余。父亲是坚硬的,也是脆弱的,待生命走到尽头的前夕,吃下了儿子买回来的面包,父子之间的凝视就成了最后的定格。父亲带走了期待,也带走了遗憾,却带不走原。

说影子吧?原上有很多影子,树木、稼禾、房屋,还有鸡、狗、猪、鸭都有影子,只有人的影子难离血肉和精神。其实呢只要有太阳,每个人都会与影子不离不弃,那要是乌云遍布呢?有啊!先爷们走了,却留下了影子,走在原上只要用心去看、或找,影子就与自己形影不离了。再痴心一些,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先爷们才总是那么活灵活现地走在原上。只是有的人不一样了,很早就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也走在原上去看或找先爷、父亲、伯、叔的影子,却总是怀有还很朦胧的期盼。衽席之上、餐饮间隙同戏是兄弟,教鞭在握,述古讲今,传道解惑,精讲恭听,遂为师生。从那时候起,一个人就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了。只是影子也离开了原,也走过很多地方,也就不再是一个人的影子了,以至于总是在一群影子中寻找自己!待影子回到原上依然用心寻找,城镇、乡村、稼禾、牛羊和百草……啊……还有河流!

与兄约定的时候,不只是说坐在老家西边的堑帮儿上,且还在一缕晨光或一抹夕阳中闪动着两头霜发。究竟事与愿违,待独自行走在原上,依然刻意寻找一点什么……哎——还在找影子吗?是啊!天阴沉沉的,可一群影子中多了一个,脚下的黄土就又厚了一层,随着时节枯荣的草也增添了一层厚绿。见到了影子,也见到了过去,总是想用一种方式去表述,也总是努力尽现一个原的魂。到底不在老家生活,那该离开就必须离开,却被一块藏在杂草中的小石头绊了脚。弯腰将小石头捡起来,看到不规则的形,也看到了弯弯曲曲的纹、凹凸不平的痕。那块石头兴许很早就在原上了,可能亲近过河流,却没卷入其中才有不变的形;藏在杂草之中,只是未必能躲过风吹日晒,却依然如故,也就是一块顽石了呗!

原上有很多那样的石头,垒砌不作大材,落在田地里又妨碍种植,丢在路上还绊脚,也只能待在不碍眼的地方。只是那块顽石上有凹凸不平的痕,那就是原经历轮回般苦难之后的印记;还有弯弯曲曲的纹,那就是记录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