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以北

2024-10-10 00:00:00刘鹏凯
辽河 2024年9期

北庄纪事

北庄在黑夜中狠狠地摇摆了那么一下,就把许多故事埋到了黄土里。

1920年,整个中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北庄却隐藏在一片高高矮矮的塬子里,如果不是那些树林的昭示,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村子,它似乎和外面的混乱毫不相干。说实在的,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应该是农民。他们一生的期望就是耕田种地,吃饱穿暖,别无所求。北庄就是这个样子。

有一年,我去北庄搜集民间故事和“花儿”。到了北庄,从老人口中得知1920年的北庄曾经遭遇过一场灭顶之灾,那场地震几乎毁了这个宁静的村子。听老人讲,地震之前,村子里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孩子们显得有点儿心慌,早上一起来,就满村子到处转悠,还高声唱道:

哎——

摇摇摆,

摆摆摇,

房子塌咧。

噢——

摆摆摇,

摇摇摆,

大树折咧。

他们见什么唱什么,见牛唱牛,见狗唱狗,把村子里的狗唱得各个异常亢奋,活蹦乱跳地跟在孩子们的屁股后面。老人们则跟在狗屁股后面用柳树条撵他们,嘴里还不停地骂道:“胡唱啥咧,给我站住!给我站住!”孩子们哪里站得住,早就像风一样无影无踪了。老人们还说:“那些天,天特别的亮,太阳特别的大,晒得人流油呢,都有点儿招架不住咧。”

后来,房子真的塌了,大树真的折了,还有许多人真的找不回来了,当然,还有一些唱歌的孩子。他们在一夜之间就被黄土掩埋了。一夜之间,整个北庄变得一片混乱和荒芜。

地震过后的许多年,世界各国的专家来到北庄,考察由于地震所形成的独特的断裂带,他们很惊奇断裂带居然成了一条路,当地人更是形象地把这条路叫“摇路”。还有一些唱歌的孩子,他们躲过了那场劫难,继续守候着这个已经陷进了塬凹里的北庄,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给我讲起北庄往事的老人们就是当年那些唱歌的孩子,他们说:“这里埋葬着先人的魂儿咧。”

我去的时候,正赶上春暖花开,北庄依然宁静地隐藏在浓密的绿树之中,难以发现。

拉拉湾的风

天还没有黑下来,大风刮起的时候,拉拉湾好像睡着了。

这时,有一个特别无聊的人正撅着屁股弯着腰,看眼前的这个世界,世界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不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其实就是我。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我也不好说,因为各人有各人的感觉。大家不妨尝试一下,最好挑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自己的屁股对着太阳撅撅,感受一下。

有几个外国人大冬天到西藏旅游,残酷的寒冬让他们直打哆嗦,当他们看见藏族同胞一个个全部将胳膊裸露在外面,表示同情的同时又万分不得其解,有个略懂汉语的好事者上前探问:“你们为什么把胳膊露在外面呢?”只听藏族同胞反问式地回答:“那你为什么把头露在外面呢?”

别说老外,我也不明白,在所有的动物里,为什么只有人将头露在外面呢?或许本来一直在外面露着,只不过穿了衣服显得有些多余。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世界,民族如此,文化如此,鸡蛋大的拉拉湾亦如此。

那一年的春天,我和几个喝酒不要命的家伙去拉拉湾看一个叫西西的诗人,其实他是拉拉湾中学的一位语文老师。这个家伙大学期间拼命写诗,并用诗歌骗取了一位美女同学的芳心,但他的我行我素被校方认为是不务正业。

车到拉拉湾时已经快晚上了,对方一帮人早已等候在那里,我们一到,大家一片欢天喜地,好多人虽然没见过面,但都互相知道,一见面比熟人还亲。“战斗”在豪言壮语中打响了,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中午,少数几个人已经进入了不言不语的状态,大多数人还都在胡言乱语。酒后的亢奋令多名胡言乱语者走出那间平民饭店,摇摇晃晃地上了山。我们在山里手舞足蹈,像驴或者像狗一样嚎叫着,嚎叫声引来了村子里真正的狗叫,因这山是秃山的缘故,声音的传播简洁明了,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我撅起屁股,首先看到了那个和他父亲一样精瘦的西西,他正高兴地冲着山大喊:我是火车司机的儿子。

远山传来:我是火车司机的儿子。

这个时候,大风刮起来了。风声顿时湮没了所有的声音,刚才还很平静的拉拉湾此时一片昏天黑地。太阳在空中有些恍恍惚惚,像个被打碎的蛋黄。我们拥抱在一起,有人开始哭泣。

风很快就停了,拉拉湾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个少年赶着一群羊,悠闲地唱道:

连刮了三天东南风,

火烧了曹操百万兵;

早知道尕妹妹没良心,

我也不会落下个骂名。

多年后,我读到刘亮程所写的这样一些文字:“最终,是那个站在自家草垛上眺望晚归牛羊的孩子,看到了整个的人生世界。那些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看世界的人,到头来只看见一些人和一些牲口。”

那阵风将当时的我们全部吹散了,我被吹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生活,那个叫西西的诗人后来被吹到了市政府里,做了一名秘书,好像也不怎么写诗了,其他人杳无音信,不知被吹到了哪里。反正谁也不会被生活遗漏,他们应该都被吹到了各自的归宿。

我们是种子,风一刮起来,立刻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香炉山的雪

冬日已经过了一大半,风仍然很硬,太阳像个被腌过的蛋黄在天上吊着,孤零零的。

大雪刚停,白花花的一片,所有的景物因了这片白立刻都清晰了起来,香炉山也好像一下子就到了眼前,轮廓比平日里大了许多。山上落满了雪,太阳照在上面,泛着金灿灿的光。几棵老树站在山顶上,同样孤零零的。

中午,阳光很充足,早晨还很清冷的街道上,明显多了几个行人,他们裹着厚实的衣服,慢腾腾地走在雪后的阳光里。每天这个时候,我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香炉山上的雪。庄严的雪让我肃然起敬,我会呆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静静地看上一会儿。雪落的声音仿佛音乐一般,沿着渺茫的天际轻轻地飘过来,柔软的声音几乎让人窒息。瞬间,一股温暖在我的体内升腾了起来。多年来,这似乎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一个无人倾诉的秘密,并打算把这个秘密一直严守下去。其实,这个秘密对于别人而言毫无意义,甚至是一件十分荒唐可笑的想法。

香炉山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暗示。

那年冬天,我去过那里。

香炉山的前面是一片村子,不远处的一条河流结了冰,从冰上穿过,就是一大片开阔地,很美。几只狗像是吃饱了没事干的样子,在山地上撒着欢儿相互追逐,偶尔回过头来看看我这个和它们一样无聊的陌生人,其中一只还冲我狂吠了两声。那意思是:瞧瞧我们,有同伴多快活,再瞧瞧你这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地里瞎转悠什么,赶快滚回你的城里去吧!当时我就莫名其妙地问自己:人把它们叫狗,不知道它们把人叫什么,难道还叫人吗?

所有的生命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强者可以肆无忌惮地睡个好觉,弱者只能抽空打个盹儿。不管怎样,生命对于宇宙,对于自然,对于日月,都只是一个过程,无论强者与弱者。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但是许多人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当然,像我这样一个迟钝如牛的人明白这个道理时,香炉山的积雪也差不多融化了。

跟着雪的牵引再往前走,就是香炉山了。山下有一个村子,不是很大。

香炉山不高,看起来还有点矮,我曾经去过许多次,但我从来就没感觉到那座山矮。

天色有些晚了,街上的灯都亮了,香炉山渐离渐远地隐藏到黑夜的背后了,慢慢地就看不见了,我的心也一下子空了。

我怀揣着那个秘密独自行走在大街上,偶尔和一两个人擦肩而过,他们身上的味道告诉我,他们都是很文明的人。

这时,雪下了起来,大雪弥漫之间,巨石般的高楼倏地就幻化成了香炉山。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城市的上空狂乱地飞舞着,飞舞着,我知道,雪的故乡在天上。

拐弯的夏天

或许这是一个无聊的午后,我站在一大片阳光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强烈的阳光让我突然黯然起来,我没看见什么,只想到了无边的空洞。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我的记忆里是灰色的。

我在安徽的姥姥家过了一段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姥姥所在的村子叫芦小庄,有一条河沟围绕了整个村庄,可是在十岁的我的眼里,那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条河流。就像俗话说的屎壳郎掉到尿盆里,还以为漂洋过海呢。我就是那只屎壳郎,可就是我这只屎壳郎,在那一年的夏天里,就是在那条世界上唯一的河流里,居然还救过一个落水的女孩。这件事对于我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

2001年,我回老家看望父母,顺便去乡下给姥姥扫墓,一进村口,一个少妇冲上来拉住我的手兴奋地喊着我的小名,我愣了半天也没想起她是谁,她却激动地说:你怎么就忘了呢?你还救过我的命呢!我二哥在旁边坏笑着说:当年你从水里把她救上来,还嚷嚷着将来要娶人家做媳妇呢。我一脸茫然地说:我说过这句话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开玩笑说:人家都快当奶奶啦。

那个夏天真好,每次都要拐无数个弯才能百折不挠地飘荡到我的记忆里。

大概是1979年抑或1978年,宁夏。火车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了一个重要的符号。那一年,讨厌的火车把我拉到了宁夏,好像是个冬天,特别的冷,火车先是到了西安,然后转乘汽车,是那种敞篷车,坐在后面的我蜷缩到一件军大衣里,一动不动。

我想,从此以后,我的日子开始变得黯然神伤或者狼狈不堪。不过还好,翻过冬天,我们大院里的那一排钻天杨在我眼里倒是显得越发翠绿。我结识了新的伙伴,和他们去一墙之隔的苹果园偷摘刚刚发青的苹果。我很快忘记了家乡话,学会了骂人,骂不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同样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天里,我在臭气熏天的公厕门口,捡到了一枚银光闪闪的伍分硬币,我没急于如厕,而是把这得之不易的伍分硬币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端详了老半天,后来突发奇想,路上会不会还有呢?于是,我沿着来路一路寻去,奇迹没想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生了,一枚又一枚面值不等的硬币十分乖巧地躺在阳光下,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随之加速。如果让我今天来形容当时的情境,那就是由吃惊而逐渐变得震撼起来,一直到最后的辉煌。我足足捡到了好几毛钱,几毛钱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这个夏天更好,每次都不要拐什么弯就能准确无误地潜回到我的记忆里。

想起这些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我就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同时又有些悲天悯人,那些夏天怎么离我越来越远了呢?世界在什么地方?我们将要把世界改造成什么模样?困惑犹如早晨的雾将我慢慢吞没。

“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哭泣……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 叶赛宁的这首诗在这个闷热的夏天自行拐了一个弯后,就义无反顾地萦绕在了我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