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
……
在巴里坤的第一节课,宋小静记得特别深,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感觉,真好。
午休醒来,宋小静把拖把浸湿了,不拧水,直接拖地,拖完了看着满地滚动的晶亮的水珠,神清气爽,哼着歌往几十个杯子里加水。空气真干燥,入住第二天她就受不了了。嗓子先是痒,后是疼,后来咽唾沫都困难,到洗手池一吐,还有猩红的血丝,含了几片含片,才舒服一些。想起第一天巴合提的提醒,她就上网订了一台加湿器。在加湿器到货之前,她买来一包一次性水杯,窗台上一排,暖气片上一排,桌子上靠墙一排,床对面靠墙又一排,满屋子都是,每一个杯子里都加满水。隔壁援友串门儿看见了,笑问,宋老师你这是作法呀?她说是啊,加湿大法。援友们都说好,马上效仿。
简单梳洗,宋小静下楼去刷脸签到,然后,她沿着教学楼西侧向南走,追光而行。中午的阳光虽烈,但也比走北门阴影里好。巴里坤不但昼夜温差大,而且白天向阳和背阴的地方温差也很明显。阳光斜射,在教学楼北侧划出一道西南至东北走向的阴影线,从光明里贸然走进,你会额头上一凉,心头一凛,有一种被惊吓的感觉。你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跨在这条线上,稍停,就知道了什么是冰火两重天,一半身子暖融融,汗津津,热腾腾,另一半身子却凉飕飕。刘校长说,一线之隔,相差10摄氏度。
那天她去得特别早,刷脸机里传出柔美甜润的女声:“宋小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她用食指轻点屏幕调皮应答:“亲,我的眼里只有你。”
她走在走廊里,身着短袖白衬衣,蓝碎花长裙,脚步轻快有力,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应和着广播里“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欢快的旋律。她左手抱着教案和课本,右手提着水杯,工作证在胸前闪光,马尾辫在脑后俏皮地跳动。她抬头挺胸,面带微笑,不时和同事们打着招呼,路过一间间教室,她走向八一班。她特别享受这种感觉,像恋人赴约,像模特登台,像奥运健儿在开幕式上的精彩亮相。她想走出女性的自信与美丽,更想走出职业的豪迈与尊严。不管身心是何种状态,出发了,脚下就得意气飞扬,豪情万丈;不管窗外的四季如何变化,面对学生,脸上就得岁月静好,如沐春风。既然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那就用自己的热情去照耀、去温暖、去点亮;既然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就用自己的行为去示范、去更正、去感染;既然说教师的职责是“传道、授业、解惑”,那就拿起课本,用知识去哺育、去扶持、去导航。
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算是自我介绍。宋小静字写得很一般,同学们没什么反应。
之后,开始点名。
宋小静没有低头看讲桌上的座次表,而是抬头盯着学生。她一个一个准确而清晰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达林江”“加娜尔古丽”“玛尔江”……同学们都惊呆了,张大嘴巴、瞪圆眼睛望着这位新来的物理老师。
“怎么回事,她认识我吗?”
“哪里来的老师?”
“好漂亮!”
一下火车,骨头都要散架了,全身没有一个舒服的地方,走路就像踩在厚厚的海绵上,一步一软,宋小静不敢用力,生怕崴了脚。她感觉耳朵里气压很高,空气在膨胀,想喷薄而出,却又找不到出口。宋小静学着火车上的“温馨提示”,捏鼻子闭嘴,使劲儿鼓气。还是不好使,耳疼如针扎,她能听见耳朵里面咯吱咯吱乱响,好像繁星在闪烁。
从郑州到哈密,行程2000公里,列车要开30多个小时,两个白天,一个夜晚。车厢是上下铺的,连续三个车厢都是援疆教师,援友们欢声笑语,互换着水果与零食,交流着兴奋与新奇:你从哪儿来?你到哪儿去?宋小静像是在梦里。
最早只是一则启事,校长在单位工作群里发的,说是教育局要求学校派一名骨干教师去援疆支教,有意者报名。她立即向校长表达意愿。校长认为她刚毕业不合适。宋小静不服气,心想刚毕业怎么啦?刚毕业,赛课我拿了二等奖,虽然教的是物理,但我心里也有诗与远方啊。西北边疆,天山、草原、沙漠、戈壁滩,还有雪莲、胡杨林、雅丹地貌,更重要的是还有许多双学生企盼的眼睛。宋小静不死心,给校长打电话,校长态度坚决,依然不松口。宋小静觉都没睡好,委屈得哭了。
第二天早饭后,她到学校又去找校长,没想到一见面校长竟批准了。原来昨天那几个报名的老师今天都打了退堂鼓,有的是年龄大身体不好,有的是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有的是孩子高中要毕业了需要辅导。宋小静笑了,说那不正好吗,我去。
窃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第一节课要让学生喜欢你、信服你甚至崇拜你,做到这一点下一步再让他们喜欢上物理课,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阿莫纳什维利能做到,咱也能做到。上午从班主任手里拿到座次表,宋小静就开始准备。记性好是她的长项。虽然是理科生,但上学时背唐诗宋词她从来都不怵,白居易的《长恨歌》,屈原的《离骚》,别人一天都不一定会背的课文,她很快就可以坦然面对老师了。
哈萨克族学生的名字,宋小静开始念不习惯,字都认识,就是不流畅,她把每个名字都念了好多遍,直到流畅了,一气呵成才罢休。即使这样,宋小静还是差一点儿在同学们面前丢丑。
点到倒数第二个学生时,她心里咯噔一下。座次表上她背的是阿依恩古丽,这是一个女生的名字。
昨天刘校长领她们参观校园,解释说,古丽在哈萨克族女性的名字中经常出现,就是花的意思。小女孩叫小古丽,长大了叫大古丽。一个妈妈生了三个宝贝女儿,她会自豪地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家大古丽,这是二古丽,这是三古丽。熏染的时间长了,这里的汉族居民管自家的女孩子也叫古丽,不过有区别,他们管汉族女孩子叫吃大肉的古丽,管哈萨克族女孩子叫吃羊肉的古丽。哈萨克族称男孩子为巴郎子,他们给巴郎子介绍对象的时候都喜欢问,你是要吃大肉的古丽呢,还是要吃羊肉的古丽呢?
宋小静叫阿依恩古丽时,抬头一看,发现座位上是一个男生,男生后座才是女生。宋小静灵机一动,马上喊出了座次表上最后一个同学的名字:“阿依赛力克!”
男生有些惊讶,起立后做了个鬼脸,“到”。
宋小静问他:“阿依赛力克同学,你调换座位经过班主任同意没有?”
男生支吾着还没有回答,他后座的女生就站起来,脸色通红,说:“老师对不起,是他要换座位的。”
宋小静问女生:“你叫阿依恩古丽?”
女生回答:“是。”宋小静笑了,让他们换回座位,说:“下不为例哦。”
宋小静说话和颜悦色,她看着每一个学生都很喜欢。阿依赛力克、阿依恩古丽,她觉得他们的名字和巴里坤一样好听。
到了哈密,按照分配名单,宋小静她们16人又转乘中巴车赶往300里之外的巴里坤县城。进入峡谷,九曲十八弯,起起伏伏,大家的兴致又被激发了,开始惊叹山路的曲折,开始憧憬那座有着“草原明珠”“丝路名城”美誉的边远小城。出峡谷朝西行驶,地势渐趋平坦,两边都是草原。右边一望无际,绿草如茵,遍地牛羊;左边与天山连成一体,顺着山势向上延伸,坡度平缓,也很辽阔,能看到山坡上有牛、马和白色的羊群;半山腰是大片大片的松林,氤氲着模糊不清,像是天山遮挡了阳光而形成的阴影;山尖上一条白线,随着山势的高低而蜿蜒起伏,如白云浮动,那是天山终年不化的雪线。
车厢里又一次沸腾了。宋小静她们纷纷起身拍照,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大呼小叫喊出了各种感叹词,“巴里坤,我来了!”“骆驼!骆驼!”“哎呀,羊群挡路了,师傅小心些可不能撞上了。”
在学生们钦佩的目光中,宋小静顺利完成了自己的教学计划,她觉得这节课自己发挥得特别好,学生们也听得特别好。下课铃响了,宋小静还舍不得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他们都那么好看。学生们也很喜欢她,纷纷拥到讲桌前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好像一群小麻雀。
他们问老师,你家在什么地方啊?宋小静说,开封啊,河南开封。几个学生就在教室北墙的地图上找。找到了!在这儿。咱们班学生有去过开封的没有?没有。没有。学生们,开封有一所大学叫河南大学,百年名校,老师就是河南大学毕业的,学生们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可以报考河南大学。行呢,行呢,我报!考上了河南大学我请你们吃第一楼的小笼包子,再逛一逛龙亭公园、清明上河园、开封府、铁塔公园、天波杨府……啊,老师我也去!我也去!好,来,击个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宋小静亮出手掌,学生们抢着上前,一双双眼睛格外明亮。
宋小静有问题,等着找学生解答呢!她摩挲着一个女生乌黑的麻花辫,爱不释手地说:“布勒根,你的辫子真好,都长发及腰啦,你看还一点儿都不分叉。”
布勒根害羞了,扭动身子,说:“老师你的头发也好看。”
“我听说咱们哈萨克族好多人家里都有马,是真的吗?你们谁家里有?”
“我家唦。”
“我家唦。”
“我家里有骆驼,老师。”
“你会骑马吗?”
“会呢会呢。”
“老师,我们都会。”
“女生也会吗?”
“会呢老师,我从小就骑马。”
“好啊好啊,太好了,双休日我去找你们玩儿,你们能教我骑马吗?”
“行呢行呢,老师去我家。”
“去我家。”
“我家。”
“我听说咱们哈萨克族都能歌善舞,你们会跳舞吗?”
“会呢会呢老师,你看你看。”
“老师我也会。”
“老师咱们一起跳。”
“好啊好啊。”
“老师我会弹冬不拉,就这样,就这样。”
越聊兴致越高,宋小静跟着女生们晃腰肢,扭脖颈,跳起了哈萨克舞。
“跳舞谁不会?你们会学羊叫吗?”小个子艾山大概不屑于跳舞,挤到宋小静跟前,z26VNKQE5VTE0a2/jbGccw==身体前倾,扁起嘴巴,两手比着,“咩——这是绵羊叫,老师,咩——这是山羊叫,老师。”
其他男生也把跳舞的女生挤到身后:“老师我会学马叫,咴儿——”
“老师我会学驴叫——”
女生们也不示弱,推挤着争抢表演:“难听死了,走开唦。”
宋小静倒来者不拒,手脚跟着女生的动作走,表情和笑声却分给了男生。
小艾山得到鼓励,不顾讥笑,再次抢步上前:“老师我还有,哞——这是牛叫,哼哧,哼哧,这是骆驼叫,嗡——这是蚊子叫,啊——哦——啊——哦——老师这是我妹妹哭,她才两个月大……”
教室里正欢声笑语,舞姿翩跹,体育老师巴合提推门进来了。宋小静见过巴合提。前天,在学校大门口,巴合提跟着刘校长迎接她们。巴合提是个帅小伙,身材挺拔,五官俊朗,宋小静觉得他的嘴巴最好看,笑起来阳光丰盈。巴合提帮宋小静提着行李箱,一直送到教师周转房411房间。宋小静记得放行李时自己还被电了一下,手指碰到办公桌,一个激灵,立马弹了起来,俯身查看,桌子上并没有电器与电源连接。巴合提告诉她是静电,空气干燥的缘故,还弯腰比划拖地的动作,让她多拖地,扩大蒸发,增加湿度。宋小静当时还花痴了一下,什么兆头?是缘分吗?为什么一见他就触电了呢?
巴合提望望学生,又望望宋小静,嘴角和眉毛一起上扬,他两手一拍,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抖肩、摇臂、吸腿、勾脚,立马加入他们的行列。
“小伙儿不跳黑走马,
英俊潇洒哪里来。
姑娘不跳黑走马,
爱的心房谁打开……”
巴合提载歌载舞,一边跳,一边纠正宋小静的动作。他的嗓音有磁性,有厚度,舞蹈动作幅度大,刚劲有力,一看就是哈萨克“阿肯弹唱会”上的高手,宋小静陶醉其中。不过巴合提跳的时间不长,突然停住了,一本正经地提醒道:“宋老师,下一节八一班是体育课唦。”
“好啊,体育课你上。”
“已经上课了,你拖堂都拖了十分钟了。”
“啊?”宋小静吐了吐舌头,“下一节我还有课呢,八二班的。”
宋小静一脸窘态,收拾东西就往教室外面跑,心里还有些不服气,讨厌,我这是拖堂吗?我这是……身后响起了巴合提的声音:“操场整队集合,速度唦,速度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