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饺子馆

2024-10-10 00:00:00曲亮
辽河 2024年9期

4S店业务员从放工具的暗格里拿出红雨伞时,我和简臻都大吃一惊,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里。这把红雨伞曾让我和简臻大打出手,在她的控诉里,我无缘无故和她大吵,先是用脚踹车,然后在她的哭声中,我大笑着扬长而去,不知踪影。直到凌晨一点,她才在路边发现了我。彼时我酩酊大醉,衣衫不整,肯定是去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手里紧握的红雨伞就是铁证。

因为这把红雨伞,简臻非说她在幼儿园时曾丢过一个红色转笔刀,现在她可以肯定,红色转笔刀就是我偷的,如果我不承认偷窃的事实,她就绝食。

因为这把红雨伞,我的胳膊被简臻用手机充电线抽打后,留下几条细印子,肚皮也被她抓出三道血口子。

业务员围着车转了好几圈,这辆车在我们家待了整整十年,整个车身车漆还不算旧,有损伤的地方都补过,不仔细看并不明显。只是车加油盖后面的位置有一个很大的凹陷,那是去年秋天我用拳头砸的,简臻让我用马桶抽把这个凹陷吸出来,这个奇怪的提议并没有被我采纳。此刻,简臻可能和我一样窘迫,她也觉得这个业务员并不是在检测车,而是在检测我们的婚姻。

我曾怀疑红雨伞是简臻耍的把戏,这么说我有充分的理由。有一次,她把气熨斗直接放在我的大腿上,她解释说,她不是故意的,是因为我的腿太过光滑,很像是放气熨斗的台子。而当我大腿上出现六个大小一致的水泡时,她又埋怨我没有及时擦芦荟胶。

简臻到处寻找獾油,甚至不惜开车去五十公里外的黄山观找一个瘫痪的老猎人讨要,那是他外公的把兄弟,结果搭上了一箱牛奶和一个果篮后无功而返。

当我们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我会直接展示我大腿上的伤疤,这比给我岳母打电话还管用。

这把红雨伞的出处在我那次发烧之后变得扑朔迷离,简臻本不打算结束争执,但事情还是在岳母的调停下不了了之,红雨伞也不翼而飞。

简臻并不知道我那夜的经历,那场雨过后不久初雪就来了。滨海的作家们纷纷写起了初雪,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常被他们的作品感动。

穆然的《哦!初雪》不负众望,一个叫飘飘的朗读者是流着眼泪读完的。听着听着我也哭了,穆然走上舞台拥抱飘飘,台下有的人流下了眼泪,有的人吹起了口哨。

作家们都很会经营情感,我觉得如果我能成为一个作家,或许我和简臻的情感会经营得非常好。

穆然本职是一位医生,业余写作。我在一次签售会上找他签名、合影,后来又加了微信。我经常自诩“穆然是我的好朋友”,这句话我每说一次就让我感觉自己离文坛又近一歩,而家庭里美好的情感也如约而至。

后来,在一档叫做《我是讲书人》的电视节目里,穆然讲述了他的散文集《哦!初雪》。原来,初雪是穆然的初恋,他们是大学同学,两个人爱得很深,大学五年,他们一直共用一套餐具。后来,初雪无声无息去了美国,连那套餐具也带走了。

穆然每天都给初雪写信,但那些信一封也没寄出去,因为他没有初雪的地址,信足足装满了三大箱子,其中没有重复的部分集结成了散文集《拾忆·初雪》。签售会是在实验小学旁边的新华书店里举行的,那天去的人很多,女性占了一多半,有三四位很漂亮的女孩鞋子都被挤丟了。我膀大腰圆,年轻时又学过功夫,那天没让任何一个试图靠近穆然的女孩得手,我想穆然就是从那天开始把我当成好朋友的。

《拾忆·初雪》是海哥做的序。在渤海,海哥是文坛的一面旗帜,小城里爱好文学的人都读过他写的《滨海之恋》。《我爱你,晓丹》那个章节曾让很多人热泪盈眶,那几千字让我坚信这个世界还有爱情存在,我常把我和简臻的名字替换进去阅读,那种文字带给我的希望让我无法自拔。

现在想来那次是我和简臻最后一次动真气吵架。后来,我用拳头砸了车,简臻从岳母家开车扬长而去,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路边。那天的雨淅淅沥沥下得并不大,再加上路边香樟树的庇护,我几乎感觉不到雨,偶尔有几个成熟的香樟树果实掉下来砸到我身上,像是上学时老师丢到我身上的粉笔头儿。

虽是晚秋,但天气并不怎么冷。我知道用不了多久简臻就会掉头回来,一切还是重复,和好后不久还要吵架。我索性发了狠,回头朝相反方向的海边走去。

我岳母家附近的海边原来是松树林,现在开发成了海景房,简臻小时候经常跟外公到松树林里捡掉落下来的松塔。外公原来是生产队赶马车的,他对松树林里的每一条路都谙熟于胸,陌生人进了几万亩的林子,迷路是一定的。

简臻在松树林里就差点儿跑丢了,她放声大哭,幸亏外公顺着哭声找到了她。外公把她抱进怀里,嘴里不停地说,我的孩儿!我的孩儿!你丢了让我上哪儿去找啊!自那以后,外公再也没进松树林捡过松塔。不久后,外公去世,简臻哭得死去活来。

简臻告诉我,在她走失的时候,有一只小松鼠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那一刻,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简臻不愿去海边,她说小时候大人总是吓唬小孩,说海里有很多古怪精灵,有老海龟幻化成人在路边卖凉茶,只有两根手指的弓腰虾精见了人就要烟抽,还有很厉害的怪物一到傍晚就出来抓乱跑的小孩,抓到了就把那些孩子带到海底,给它们当孩子。简臻非常害怕这些故事。

海边细细的雨丝带着咸腥味扑过来,七岁那年被刀子割伤手的感觉立刻又包围了我,那时我并没有害怕,我感觉到手指疼痛,看着血汩汩地往外流。

这是个空旷的季节,海景房里的人是海边的候鸟,过了“十一”,他们就会各奔一方,夏天那些热闹的烧烤摊、小饭馆都会关门歇业,等到第二年夏天,他们又会像野草那样繁荣起来。

夏天的海滩上游人如织,每年都有在海上遇险的人,即使专业的救援队伍在海边待命,仍有人把生命永远留在了大海里。

夏天的海边还是很美的,我和简臻带孩子来过几次,全国各地的人,老的少的,穿着泳装,在水里嬉戏。简臻从不下水,她虽然长在海边,但并不会游泳。我虽然是山里长大的,但老家就在水边,一进水里,我就像鸭子一样愉快地浮在水面。

其实简臻不下水的原因是她耻于把自己的身体展现在众人面前,就连看见年轻女孩们穿着性感的泳衣她都会脸红。在海边,我的目光也会变得格外拘束。简臻对我来说,很像某种规则,或者说是带电的铁丝网,她把我与自由隔离了。

深秋的海边跟夏天的海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种感觉很像你去拜访之前对你很热情的人忽然就变得冰冷,这种落差让我感觉十分不适,我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简臻不在我身边的缘故。

雨急了,海边的风很大,寒气很快让我的身体开始战栗,我想跑几步到最近的公交站点,只有上了车,才能把这该死的寒冷赶跑。

我并没有发现不远处已经立起来的铁皮墙,其实这里已经被封闭了。

我本能地钻进了企鹅饺子馆,因为那是唯一一间亮着灯的蓝色小屋,里面热气腾腾,虽然我兜里一分钱没有,但寒冷让我失去了一切羞耻感,既然它是一家饺子馆,我现在进去并不算突兀。

屋里放盆的地方正在接房顶漏下来的雨,屋子很潮,好在炉火很旺。一口锅里的水正咕嘟咕嘟沸着,屋里坐着两位老人,他们看见我吃了一惊,接着他们的脸上出现了欣喜的表情。

老头儿头发花白、稀疏,他让出一把椅子说,快坐下。

彩钢瓦的房顶被雨滴砸得噼里啪啦乱响。我想说点儿什么,但腮帮子抖得厉害,上下牙齿发出石头碰撞般的声音。

老太太也起身向我走来。她个子不高,体态臃肿,圆滚滚的。看着我瑟瑟发抖的样子,她说,孩子,你快坐下吧!我给你拿衣服。说完摇晃着身体走进里面一间屋子。

此刻,我像一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除了寒冷以外已经无法表达什么。我很坦然地坐在这个温暖的小铁皮屋里,祈祷尽快把身体里的寒冷撵走。

老头儿给我盛了一碗热汤,说,孩子,先喝一碗饺子汤暖和一下,一会儿吃了饺子就不冷啦!

老太太拿着衣服向我走过来,屋子虽然不大,但她摇晃着往前挪动仍然非常吃力。我很想起身走过去迎她,但终究还是没站起来,我浑身的骨节正在剧烈地疼痛。

我喝下饺子汤,冰冷的皮肤开始变暖,腮帮子渐渐不抖了,他们很高兴,看我的眼神仿佛我跟他们很熟悉。

老太太说,我这就包,陶远,你快给我打下手。老头儿的名字叫陶远。

老头儿在案板边的凳子上坐下,手里拿起一根不大的擀面杖熟练地擀起皮儿来。

我擦了擦眼镜,屋里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墙上有价格表,饺子多是海鲜馅的,鲅鱼、虾爬子、海肠之类。

屋外一片黑暗,风吹过松树的声音像尖锐的哨子,我忽然想起简臻给我讲过的鬼狐故事。

为了缓解不适,我站了起来。旁边一面墙上有一个专门的框子,很像是学校教室里办的那种“学习园地”,里面贴满了照片。

两位老人正在包饺子,眼睛却不时地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神很亲切,仿佛知道我要来。我起身挪动正在疼痛的身体去看“学习园地”里面的照片。

父母都爱孩子,里面的照片应该都是两位老人的孩子。照片里女孩虽说个子不高,但很漂亮,长得像母亲多些。

另一张应该是儿子,看上去是不久前照的。儿子长得特别像父亲,儿子怀里抱的应该是陶远的小孙女。小孙女胖乎乎的,戴着一顶小红帽儿,可爱极了。

“学习园地”里照片很多,这两张摆在最中间,其他照片我还没来得及细看。陶远说,来,孩子,第一锅饺子出来了,快趁热来吃。

我没推辞,尽管我身无分文,但我饿极了。

屋外的雨下个不停。

热腾腾的饺子在桌子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葡萄酒也在热气的作用下散发出诱人的气味。我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陶远看我的吃相反而很高兴。

他说,海鸥,你看,这孩子吃得多起劲儿。

原来老太太的名字叫海鸥。多好听的名字,也许她跟简臻一样,也生在海边。

陪我喝一杯酒吧!陶远向我发出邀请。

我不再客气,在这个温暖的饺子馆里,我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温馨,似乎又很熟悉。

我跟陶远碰杯,然后一饮而尽。这酒微甜,能品出葡萄的滋味,我猜应该是用海边一个叫北皂地沙地里出产的“玫瑰香”葡萄酿的。陶远说,你猜得不错,还有山里的酸枣,这酒喝了不上头,对睡眠好。

第二盘饺子我们干脆就拿来当菜了。我喝了三杯酒,陶远比我多喝一杯,我感觉自己晕乎乎的,看来这酒后劲儿不小。

陶远说,像你这个年龄婚姻上磕磕绊绊是常有的事儿,夫妻俩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就像两根筷子,难免磕碰。

老太太手里的活儿不停,嘴上说,你快别叨叨这些了。可我看得出来,她是愿意让陶远叮嘱我这些的。

我想简臻了,这时候我又记起她种种的好,那些记忆中的“好”,我觉得完全可以定义为爱,爱像疼痛一样会辐射,只是疼痛无论何时都会让人清晰地感受到。而同样的爱对人的刺激,有时候会变得迟钝甚至慢慢消失,我在企鹅饺子馆里得到的关爱,让简臻对我的“好”忽然又清晰起来。

我能听出来雨声明显小了。我告诉海鸥和陶远,我的妻子正在等我回家。海鸥又端来一碗面条,她对我说,孩子,吃完这碗面条再走吧!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可惜他没来。

海鸥流着泪看我吃完了那碗面条,我走时,她一直冲我挥手。

我离开了企鹅饺子馆,回到家后一直发烧,简臻伺候了我整整两天。

红雨伞重新出现,证明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撒谎。简臻坚持说,海边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饺子馆。不过是因为我那天淋了雨,记忆出了问题。

找到这个饺子馆并不是什么难事儿,我和简臻开着挂有临时牌照的新车来到海边,所有的树木都开始萌发,海风里有蠢蠢欲动的气息,让人牙根一阵阵发痒。

车沿着海边公路转了一圈又回来,哪里还有企鹅饺子馆的踪影。海滩上,游人不少,我询问了保安、卖糖葫芦的老大爷,还有观音殿里卖香烛的僧人,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此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饺子馆。

我开始怀疑那天晚上是否真的去过企鹅饺子馆,或者我根本就没去过海滩,只是走到半路被雨浇透了,然后简臻就发现了我。

简臻说,这个美丽的海滩以前是万亩松树林,盖了房子后里面很多精灵就悄悄地藏了起来,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帮助遇到困难的人。想起企鹅饺子馆里雾气缭绕的景象,海鸥和陶远莫名的热情,我只好认同简臻的说法。

企鹅饺子馆“失踪”后,简臻大喜过望,对红雨伞的来历目前已有了十七种说法,而有关企鹅饺子馆的故事,她一口咬定是我伪造的,因为海边所有人都可以证明,根本就没有什么企鹅饺子馆。

买车后不久,奶奶突然昏迷,我送奶奶进医院抢救的时候,父亲和大伯刚从山上回家,匆忙间忘了带钱。我一边往医院赶,一边给穆然打了电话。

八十九岁的老人,估计是凶多吉少,全家人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奶奶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寿衣也被悄悄带进医院。

半个月后,奶奶从重症监护室出院,她在家躺了三天,第四天奇迹般坐了起来。又过了三天,她竟然能拄着拐棍上街了。她偷偷告诉我的父亲,是我的曾外祖母在阎王爷那里磕头,一连磕了三天,膝盖都跪肿了,阎王爷这才把她放回来的。

我跟穆然说要请他吃饭。穆然说不用,海哥去布拉格参加一个有关卡夫卡的纪念活动,过几天回来,他想邀请我参加一个小型的文学聚会,我受宠若惊,虽然我已经在一个很有名的内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我和卡夫卡和周》。省城一个大学教授给这篇文章写了一个评论,这让我在小城里有了声名鹊起的架势,虽然没有人知道那个大学教授是我二姑,但和海哥站在一起,我内心还是忐忑的。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简臻,我跟她说,是穆然主动邀请我们的,而且说了三次,不去就太不礼貌了。

穆然跟我说,他跟海哥多次提起我,说我是一个很上进的青年,酷爱阅读,虽然文章写得还有待提高,但对文学的爱是真诚的。

我按照穆然发的位置来到了隆盛大厦的1516房间。穆然和妻子早就到了,他给我介绍说,这是海哥和海嫂,我特别激动,海哥一见面就送给我一个印着卡夫卡名字的白色帆布包,这是他从卡夫卡的老家带回来的。

海哥人很和蔼,看上去像一位大学教授,他很客气地说,非常高兴认识你们,今天请你们吃我自己包的饺子。我原以为海哥会给我讲一些高深的文学理论,我兜里还装着一个便于记录的小本子,没想到海哥讲的全是家长里短。

穆然非常体贴,一会儿给妻子拿醋,一会儿又给妻子递餐巾纸。海嫂和海哥也是相敬如宾,海嫂果然像书里写得那么漂亮。

海哥和穆然对待妻子的态度让我无地自容,结婚这么多年,好像我从没对简臻这么体贴过。

海哥包的饺子很特别,我立刻想起那个并不算遥远的雨夜,这个世界上有相像的两个人,竟然也有相像的饺子。

我的记忆与现实吻合起来。

海哥看着我说,饺子不好吃?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对他说,这饺子我曾经吃过。

海哥有些吃惊,他问我,你在哪吃过?

我肯定地说,在企鹅饺子馆。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那天吃的饺子我并没有付钱,而且那把红雨伞到现在还没有还给人家。

我说了一下那天的经历,海哥感叹说,这就是缘分吧!穆然经常跟我说起你,说你热爱文学,但我没想到你会去我师姐那里,她被围在那里两年,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去。

您师姐?穆然问。

对,是我师姐。海哥说,我师姐叫周海鸥,她母亲是我的导师,一位非常有涵养的中文系教授,读书时,我经常去老师家吃饭,一来二去就跟老师学会了包饺子。

海鸥的父亲是位船长,他可是个有本事的人,他留过学,能驾驶远洋货轮。海鸥从小就跟个公主一样,穿着别人从没见过的衣服,吃着别人从没吃过的好东西。

海鸥大学毕业后来到龙城,那时候龙城的港口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经济也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按照数据来说,是亚洲第四大进出口港口。

海鸥是港口的会计师,她的办公室正对着码头,那些林立的塔吊,每天很早就开始晃动着身子在靠岸的巨轮上抓卸货物,陶远就是其中一个塔吊上的驾驶员。

海鸥第一次见到陶远就喜欢上了他。陶远又高又帅,一头乌黑的头发甩来甩去,每次发了工资,陶远总是拿着工资条气冲冲地来找海鸥,说他的工资不对,哪天的夜班费少了,哪次迟到是班长记错了。第一次,海鸥有些紧张,后来每次陶远来,海鸥就跟他仔细地核对,每次都是陶远气冲冲地来,笑呵呵地走。他总是在海鸥的办公室门口捋捋他的头发,挑衅似的整理下衣领,然后像个胜利的将军一样离开。

以后每到发完工资,海鸥就会等陶远来。陶远会送给海鸥从海边捡的漂亮小石子,拳头大的海螺壳,白色的海鸟羽毛……

海鸥和陶远的事很快就在港口传开了,他们都说两个人根本成不了。后来港口的领导找陶远谈话,领导话说得很委婉,毕竟谈恋爱是个人的事,而且恋爱自由,就算领导也无权干涉。

陶远没听领导的话。他说自己没有什么高学历,也不想高升,一辈子可能就开个塔吊了,要是媳妇再不娶个顺心顺意的,还不如干脆从塔吊上跳下去。领导一听这话心犯怵,赶紧拿话找补,说陶远咱也就是朋友间闲聊天,我也只是给你个建议,并不是领导与下属间的谈话。陶远一甩头,离开了领导的办公室。

他跟海鸥说了这事。海鸥捧着他的脸说,你真这么说啦?

陶远说,这还能有假?

海鸥亲亲陶远的脸颊,让陶远紧紧地抱着自己,海风裹挟着海水扑向堤岸,涨潮时的海浪格外猛烈。

海鸥的父亲还是亲自出面了,陶远第一次见这个褐红色脸庞的男人心里还是有些惧怕。海鸥父亲从一辆豪华的轿车上下来,海风把他的长卷发吹乱,这个手指粗壮的男人胡乱地捋了捋头发,走到陶远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

陶远本能地喊了一声,伯父好。他被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男人一下子镇住了。海鸥的父亲没多说,他告诉陶远,海鸥只是在港口过渡一下,用不了多久就会去韩国工作,也可能是日本,他让陶远离开海鸥,否则他就让陶远回家种地。

海鸥站在陶远身前,她告诉父亲,自己不会离开陶远,她不会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软弱。

海鸥告诉陶远,她自小是母亲带大的,母亲说,她们娘俩不亏欠父亲什么。海鸥的母亲是大学中文系老师,教出很多有出息的学生。海鸥的父亲出轨后,她不吵不闹,独自带着海鸥生活,直到去世还是独身一人。后来收拾遗物,海鸥发现母亲从娘家带来装嫁妆的箱子里还放着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年轻时的合影,原来母亲一直爱着父亲,从未改变。

海鸥认准了陶远。她说,就算是离开,哪怕是跟陶远回农村生活,自己也愿意。海鸥这句话把陶远吓住了。他想象着两个人在自己那个小山村的生活,喂鸡、喂猪,干不完的农活,一年到头风吹日晒,海鸥白皙的手很快会裂开口子,长满老茧,美丽的容颜很快就会老去,两个人会因为贫穷而不断地争吵。他知道海鸥的父亲可以轻而易举地让自己这个临时工离开港口,他害怕了。

早上,他早早爬上塔吊,看着火红的太阳一点点从湛蓝的海水里升起来。中午,他就在塔吊上吃饭、休息,直到晚上才下来。海鸥什么也不问,她竟然也爬上高高的塔吊,给他送鲅鱼馅饺子。他抱着海鸥,哭了。海鸥给他擦眼泪,说,傻瓜蛋,你为什么哭?

陶远心里一阵难过,他告诉自己,必须离开海鸥,他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苦,他有一个贫穷的家庭,一个常年吃药的母亲,一个正在上学的弟弟,自己的这点儿工资,实在是捉襟见肘。

港口正招人去印尼,出国的名额不多,工资是在国内的三四倍,在外国工作三年,回来就能转正。领导问陶远去不去,陶远一下子就答应下来。

海鸥得到消息就约了陶远,两个人来到了海边。那天傍晚飘着小雪,几只白色的水鸟站在礁石上,旁边有一个被人遗忘的红色塑料桶。

退潮了,海里的礁石露出来,海鸥一只手拉着陶远,另一只手提着那个塑料桶,他们顺着蜿蜒的小路往海里走,到处都是匍匐在礁石上的海草和海带,一些青贝耷拉在礁石的棱角上。

在那些小水洼里,有拳头大的海螺藏在石头底下,一只举着大钳子的螃蟹躲在石缝里。海鸥一只手拉着陶远,另一只手捡啊捡,她看上去很开心,仿佛他们并不是要分手。

海风裹挟着雪花拍在脸上“啪啪”地响,像戈壁滩上的风沙拍打在行驶的火车上。陶远冻得发抖,他看见海鸥鼻尖通红,手也感觉不到热气。

陶远说,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海鸥问他。

回岸上去,陶远战栗着说。

回岸上干吗?海鸥问。

陶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感觉寒气正张开嘴巴啃噬着自己的骨头。

……

开始涨潮了,海水一浪一浪往上涌,两个人看着对方,辽阔的海岸,礁石林立,空无一人。

海鸥,我们回去吧。陶远说。

你是在喊我吗?海鸥回答。

陶远颤抖着说,我是在喊你,海鸥,我快被冻死了。

海鸥说,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起死,你要活着我就陪你一起活,将来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陶远抱紧海鸥。

海哥说,我师姐是个倔强的人,无论是为爱情,还是其他。当年她的婚事轰动一时,整个西城都说她是一个女汉子。

本来师姐可以安享晚年,但那一年她的外孙女雨墨来了,雨墨在海里发生意外失踪了。救援队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找到。

穆然说,我知道那件事情,救援队的队长是我同学。

海哥说,后来我师姐就在雨墨失踪的地方开了一个饺子馆,就叫企鹅饺子馆,“企鹅”是她外孙女的网名。她总觉得她的雨墨会回来。

后来开发商来拆迁,我师姐死活不搬,开发商用尽了手段也没能让我师姐搬离,最后只好放弃了。

可那个饺子馆现在不在了。我说。

海哥说,我师姐也不在了。

他接着说,去年秋天我师姐得了一场重感冒,还是姐夫给我打的电话,我找了齐鲁医院曲院长给她安排了最好的病房。那时候我师姐已经是肝癌晚期了。她在弥留中叮嘱我,让我告诉雨墨,别总和妈妈吵架。她说,有一天晚上下雨,雨墨来了,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给雨墨包的饺子,雨墨跟她说了一大堆家里的事儿,雨墨临走时还下着雨,这孩子只拿了一把伞就跑了出去,她着急回家找妈妈。

我终于明白企鹅饺子馆的由来。“学习园地”里那个漂亮的女孩就是年轻时的海鸥。

那天晚上的饺子没吃完,我们都哭了。简臻在桌子底下用力握我的手,把我的手握得生疼。

我奶奶在大年初十去世,享年九十岁。在我的记忆里,她跟爷爷恩爱一生,从未吵过架。奶奶去世后,三叔告诉我,爷爷和奶奶年轻时总吵架,每次吵架奶奶都动家什,直到一次她用勺子把爷爷的脑袋砸了一个月牙形的伤口。三叔说,那次奶奶用了三把草木灰才把爷爷脑袋上的血止住,从那以后,爷爷和奶奶再也没吵过架。

奶奶去世我没哭,反倒是简臻哭得泪水涟涟。最后一次见奶奶,她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她跟我说,你别总跟简臻吵架!

我说,我从不跟她吵架,简臻总打我。

奶奶说,打就打嘛!女人打男人,只要不动家什,还能打疼你?

晚上,简臻钻进我怀里,她告诉我,那次在林子里走失,她遇见了一个小精灵,走出林子的时候,她把它藏在兜里,从那以后它就跟简臻回了家,它有时候晚上在柜子底下睡觉,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它经常跳到简臻的脚背上,然后顺着她的裤管儿爬到她的兜里。

后来呢?为什么我没见过这只小精灵?我问简臻。

简臻哭着说,后来它总是逃,我就用一根绳子把它绑住。它挣断了,把纱窗咬了一个大洞,顺着洞口逃走了。哭了一会儿,简臻委屈地说,我对它那么好,它竟然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