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雅柯布森是博学的语言学家,他的学术作品在音位学理论的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从文学、音位学开始,逐渐将研究范围拓展到普通语言学层面,并从普通语言学整体视角出发,不断深入地进行音位学研究。
一、音位学总体原则—“目的”与“系统”
在音位学总体原则上,罗曼·雅柯布森批评了新语法学派,辩证发展了索绪尔的学说,强调音位的“目的”和“系统”原则。这些原则贯穿了罗曼·雅柯布森的音位观。
(一)“目的”原则
罗曼·雅柯布森认为分析语言语音系统时,必须考虑该系统所服务的目的,他批评了新语法学派所认为的有效思考语言的唯一方法就是探究这一语言历史上是怎样形成的。新语法学派发现,一些语音变化可能源于个体语言使用者的误用;但他们未能解释语言变化的社会性目的,即语言社团为何接受这一误用。罗曼·雅柯布森强调:“只有从目的论角度出发,才能完全理解在地域、社会、功能上不同的语言系统彼此交错的状况,因为从一个系统到另一个系统的每一次过渡必须具有一个语言功能。”(《雅柯布森文集》)新语法学派对语音现象孤立地解释,而罗曼·雅柯布森坚持用功能的视角考察语言变化,深入探讨了语音变化的本质原因。
罗曼·雅柯布森还指出,索绪尔也受新语法学派传统的制约。他认为索绪尔局限了语言团体的积极作用,将语音变化视为破坏性因素。罗曼·雅柯布森意识到,只有将语音材料和语义分析密切结合,才能真正揭示语音学涉及的目的和功能。
罗曼·雅柯布森对语音研究和语义研究关系的分析集中体现了“目的”原则。他强调,“语音必须始终根据语义进行分析,反过来语义也必须结合语音形式进行分析”(《雅柯布森文集》),若把语音研究与语音的区别功能割裂,就会导致语音研究失去与语言学的密切联系,“并且有使语音学仅仅变为生理学和声学的一个分支的危险”(《雅柯布森文集》)。他强调语音研究和语义研究不可分割,研究语音现象时,不能忽视对其目的、功能的分析,只有“根据所指分析能指,才能对任何的语言符号进行分析,反之亦然”(《雅柯布森文集》)。
目的模式也是布拉格学派建立语言手段的重要方法。此前的语言学研究更倾向于集中探索语言形式,对语言的目的、语义的研究相对有限。在研究语言中各种任务时,研究者们采用的分析关系法已经取代了传统的描述法,以更深入地探讨声学效果。同时,这种目的模式也运用于词法、句法、语义研究中,“从本质上改变、简化了我们对语法体系的设想”(《雅柯布森文集》)。时间和实践都证明,诞生于语音研究的目的模式、功能视角对语言学其他门类的研究也有启发性作用。
(二)“系统”原则
布拉格学派认为,“语言被认为是一个系统的系统”(《雅柯布森文集》)。“系统”原则能弥合共时和历时语言学的间隙,也为语言学分析提供了总体视角。在音位学方面,罗曼·雅柯布森对音位系统的定义是“一个语言中所特有的听觉—动作意象当中区分意义的手段总和”(《雅柯布森文集》)。他认为,“分析语音变化必须结合经历这些变化的音位系统。比如,如果语言系统内的秩序受到了干扰,就会产生一系列语音变化以达到新的稳定”(《雅柯布森文集》),不可能真正研究语音。“系统”原则从整体考虑音位关系,使音位学避免成为一个对不同语音现象所作解释说明的总和,从而成为一门具有一以贯之、科学理论基础的语言学学科。
对于“目的”和“系统”原则,罗曼·雅柯布森强调:“历史音位学以下列原则为基础:(1)不考虑经历语音变化的系统就不可能理解语音变化;(2)音位系统的每个变化都有目的。”(《雅柯布森文集》)罗曼·雅柯布森始终以这些原则为分析音位学问题的切入点。他强调:“变化不可避免地以系统为前提条件;变化具有系统性。”“语言的变化是系统性的变化,而且朝着一定的目标。语言的变化与其他社会文化系统的发展一样,都具有目的性。”(《雅柯布森文集》)这段话体现了这两个原则对语言学研究的重要作用。
二、音位与音位学概念中的“目的”和“系统”
罗曼·雅柯布森将音位定义为“一组共存的声音特征,语言使用这些声音特征来区分不同意义的词”(《雅柯布森文集》),或者说是具有区分词义价值的语音;同时一个语言所特有的音位对立总和构成该语言的音位系统。这不仅点明了音位的功能,即区分不同意义,也强调了音位系统的组合构成关系。
(一)从“目的”原则思考
在音位系统中,罗曼·雅柯布森强调描写音位的目的和功能。他认为,语音学从纯物理、生理、心理-听觉的角度研究语音,而音位学需“结合语音所完成的功能研究语音”(《雅柯布森文集》)。罗曼·雅柯布森提到,语音物质研究脱离语音功能来研究语音现象,就如同观察机器时只看其制成的材料、外形,而不顾其用途,就没法儿理解它,“要想理解语言的各种声音并且把它们分类和定义,就必须考虑声音所携带的意义,因为我们让人听到是为了被人理解”(《雅柯布森文集》)。
例如,不同语言都有重音现象,重音的物理性质在不同语言中基本相同,但不同语言中的重音功能不一定相同。罗曼·雅柯布森以俄语和捷克语举例:
俄语:
捷克语:
这两句话的意思均为“老妇人正在收割田地”,且两句话中音节、重音表现形式完全一样,但重音的功能却不一样。在俄语中,重音具有移位性,重音落于第一个音节的功能是和另外一个词(斜眼看)进行意义区分;而捷克语中重音始终位于词的第一个音节,一词重音功能是界定一个词的开始,将其与分别开来。
以此为例,将多个语言音位系统对比,并考虑其功能就能发现,在不同语言中,有些物理声学属性基本相同的语音现象在该语言音位体系中地位不同,表现特征一致的语音现象在不同的音位系统中执行着不同的功能。所以,分析音位学问题时,考虑音位对立功能才能理解语音现象;不考虑音位功能而是仅观察其语音特征,就容易忽视音位系统背后的语言学价值。
(二)从“系统”原则思考
罗曼·雅柯布森认为不同语言音位系统之间是存在普遍现象的,“有一些具有普遍效力的结构规则是所有音位系统结构的基础,这些原则可以限制音位系统的种类”(《雅柯布森文集》)。他希望从类型学角度得到不同语言音位系统的分类模式。进行语言描写收集工作时,音位学和语音学的区别在于,语音学是为了获得语言当中的语音库存,把语音作为动作和听觉现象进行描写;而音位学研究语音在语言学方面的价值,把语音系统中的音位作为区分词义成分考虑,重视音位对立。因此,音位收集相对于纯语音学描写更有限、明确,更能展示一个连贯和谐的系统,运用音位学进行的语言收集工作系统性更强。
从系统视角出发,罗曼·雅柯布森十分关注音位不变量问题,他试图描写不同语言音位体系中的绝对价值。他希望解释音位系统类型多样化背后的普遍法则。他认为,“各个不同语言的语音系统是普遍不变量的不同体现形式”(《雅柯布森文集》)。罗曼·雅柯布森相信,音位学大体可以从几条基本原则推导出可验证的普遍现象。罗曼·雅柯布森关于音位不变量的思想不仅有助于语言分类,还揭示了普遍的语言学现象,并深入探究了人类语言系统的特性。
罗曼·雅柯布森提出音位学两大任务:对音位系统进行共时描写,说明音位系统发展特点。罗曼·雅柯布森始终将单个音位放到整体系统中分析,观察它在音位系统中的地位以及它与该系统其他音位的相互关系,强调音位系统整体的复杂性,克服了简单化的思维,“系统”原则利于音位学科学地发展。
三、音位的对立价值
索绪尔曾提出音位之间的对立赋予了音位价值。罗曼·雅柯布森批判性继承了索绪尔的理论,提出区别性特征,并就音位的语言价值进行了目的、系统角度的思考。这些思想也深刻影响、启发着其他语言学门类。
(一)真正使音位对立的成分—区别性特征
罗曼·雅柯布森在音位学上的重要成就在于,他用双分法和声学频谱分析方法提出了音位区别性特征,预示着音位对立。他关于区别性特征的分析揭示了音位在音位系统内部与其他音位区分的运作模式。
罗曼·雅柯布森认为,就音位而言,重要的不是每个音位本身的语音特征,而是“音位在音位系统内部彼此的对立关系”(《雅柯布森文集》)。他承认索绪尔在这一问题上的突出贡献,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音位间的对立与对立的逻辑学法则不相符。从逻辑学来说,对立的双方任意一方出现时,脑中就会联想到另一方,如黑对白、美对丑等,但是[i]和[u]两个音位并非如此对立,听到[i]时不能令人联想到[u]。若将[i]和[u]当作不可再进行细分的音位单位,使其强行对立,那么一个音位体系中的音位对立关系就会不胜枚举,[i]可以和任何一个音位产生对立关系,那么语言的音位对立关系网络会十分冗杂。这并不是音位系统运作的科学规律。
由此,罗曼·雅柯布森提出用与发音动作相关的术语来描述区别性成分。真正让音位产生对立关系的不是音位本身,而是音位包含的区别性特征。我们不能将[i]和[u]两个音位强行对立,其对立的应该是发音特征,如前元音([i])、后元音([u])间的对立或者非圆唇([i])、圆唇间([u])的对立,这些源于声学特征描写的区别性特征之间的对立才符合对立法则的逻辑,即看到一方的同时可以立刻联想到另一方,如俄语中看到腭化特征立刻联想到非腭化特征等。
这些区别性特征在语言组织中有广泛效力,如“元音和谐”现象较有代表性:该现象指把某元音特征扩展到该词内的所有元音。例如,土耳其语中前后元音不能在一词中同时出现,土耳其语中名词复数的后缀形式受词根的元音影响,在带有前元音的名词中复数后缀为-ler,而带有后元音的名词中复数后缀为-lar,比如evler(房子)、atlar(马)。类似的情况还存在于芬兰语、满语等语言中。
罗曼·雅柯布森建设性地提出、运用区别性特征,揭示了音位对立的运作模式、音位对立原理,区别性特征的思想使音位学研究更加清晰,也为其他语言学门类提供了思维上的借鉴。
(二)音位的语言价值—“目的”与“系统”的观点
罗曼·雅柯布森在音位对立价值理论上的见解与索绪尔的观点在本质上并不冲突,而是巧妙地运用区别性特征理论对其进行了批判性的发展。
罗曼·雅柯布森分别从“目的”与“系统”观点提出了以下音位的语言价值:
第一,任何音位的语言价值仅在于把它包含这个音位的词与包含另一个音位的词区分开的能力(这些词在其他方面都相似)。
第二,音位是纯粹区分性的、没有内容的符号,音位所具有的唯一语言内容就是与同一系统中其他音位的不相似性。
也就是说,音位的价值一方面体现在它所具备的区别性功能上,另一方面也体现在该音位在音位系统中与其他音位的相关关系上,而音位“本身并没有实在的、固定的意义”(《雅柯布森文集》)。同时,在上述两点价值中,罗曼·雅柯布森更加强调音位的目的功能价值。
罗曼·雅柯布森曾给他的学生们读(血液)和(屋顶)这两个词,它们的唯一区别在于词尾辅音是否腭化,但学生们没有明显地听出来两个词的区别,因为这些学生的母语中并无俄语这样软硬辅音对立。这仅是一对相对于非俄语母语者较难区别的音位对立,而世界多种语言中,存在着大量单凭听觉难以辨别的音位对立,有些对立音位之间差别甚微,但母语者依然能够分辨出来它,这并不是因为某种语言母语者听觉更加聪敏。罗曼·雅柯布森强调:“我们识别出的不是语音的差异,而是语言赋予它们的不同的用法。”(《雅柯布森文集》)所以,音位的价值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它反映着不同的语义、不同的功能、不同的交际目的,而不完全来自音位系统中的对立现象。这样,在索绪尔理论的基础上,罗曼·雅柯布森从目的论角度发展了音位价值的思想。从目的、功能角度进行音位学研究,也是罗曼·雅柯布森及布拉格学派对语音学乃至语言学最具贡献的思想之一。
罗曼·雅柯布森的音位学观念中,“目的”和“系统”两个原则有机结合,推动着语言功能实现及语言发展。
罗曼·雅柯布森强调:“描述一个价值系统并且划分该系统的成分,只能从该系统着手,也就是从该系统所完成任务的角度入手。”(《雅柯布森文集》)这些原则和思路启发着音位学研究学者,更关注语音的目的功能及其组织系统,从而在纷繁的语音现象中明确研究地位、突出研究目的,使音位学研究沿科学、理据性强的途径深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