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到图像的转换是研究经典文学的重要议题。基于不同媒介特性和传播效果,文学改编作品之间也存在互动的情况。本文将分析《黑骏马》的连环画和电影改编,旨在探讨跨媒介下图像化对文学性的影响及文本间互动。
一、从文学到图像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跨媒介改编普遍存在,我们应关注文学、广播、戏剧、连环画、电影等媒介间的相互关系。武新军的《中国当代文学跨媒介传播史料整理问题》强调了影响文学作品的外部因素包括政治、文艺政策、经济、产业和技术条件。跨媒介传播的文本史料、不同创作主体的跨界互动,以及传播效果与范围的史料也需考虑。研究《黑骏马》跨媒介改编时,本文以连环画和电影改编为例,探讨文字到图像的转化中文本互渗问题。改编者理解各异,表达多样,媒介间的“合力”影响文学地位。文学作品图像化是媒介时代趋势,当代文学媒介转换现象值得研究。
二、小说《黑骏马》的跨媒介改编文本
赵宪章的《文学图像论》认为,文学与世界图像关系在于“语象”展示世界,而非概念说明。同时,预想文本通过视觉图像外化,如文字造型、诗意画、插图、连环画和影像改编等均为其延宕结果。《黑骏马》自出版以来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文学文本陆续被改编为连环画、话剧、电影等。这种跨媒介改编文本之间相互作用,形成不同的传播效应。
(一)1984年连环画改编
连环画起源于20世纪初叶的上海,它是根据文学作品改编的,有简明文字脚本和生动画幅。自“五四运动”以来,许多经典作品被改编成连环画,这与现代中国市场环境紧密相关。连环画更大众化、通俗易懂,适应市场并在底层群众中广泛流传。文学作品被改编成连环画,体现了从文字到图像的转换特征。《黑骏马》是1984年刊载于《连环画报》的连环画,获1986年全国第三届连环画评奖绘画创作二等奖,由魏小明绘制,小晴改编。改编后的连环画赋予小说新活力,画家技巧精湛地塑造小说中的人物,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更生动地传达了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在《黑骏马》的启发下,张承志描绘了草原文化的苍凉与沉郁,通过白音宝力格的成长,讲述了其与索米娅的爱情悲剧。索米娅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其复杂性和多面性源于草原文明的束缚与现实世界的妥协。连环画通过细腻描绘人物神态,展现了索米娅在不同时期的复杂情感和处境。索米娅的内心压抑与真实情感,虽未能直接表达,却通过其言行流露出来,无论是童年的纯真、对爱情的依恋,还是成年后对家庭的责任,都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童年时期的索米娅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她纯真活泼的天性和生命最真实的状态,她和孩童白音宝力格一起生活玩耍,亲切地喊他“巴帕”,她“闪着黑黑的眼睛盯着我”。画者对索米娅的神态进行的特写可以看出这时的索米娅还保留着最原始、最真实的内心,还没有受到草原的道德与精神枷锁的束缚。索米娅期待的眼神与黑骏马钢嘎·哈拉同框,体现了画家对两者关系的精妙处理,呼应了原作中索米娅对白音宝力格的深情。成年后,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发现彼此的变化,但羞涩使他们保持距离。直到送白音宝力格去学习的夜晚,索米娅在颠簸中紧紧依偎在白音宝力格怀里,泪水湿透了他的衣服。那个夜晚,索米娅不再克制,展现出最真挚的依恋。成年的索米娅面容清秀,秀发飘逸,嘴角含笑,与白音宝力格紧紧相拥,神情中流露出深深的眷恋。画家在图像化过程中突出了索米娅的情感,塑造了一个纯真未泯的少女形象。
索米娅经历风雨后,与白发额吉一样坚韧善良,胸怀如草原般宽广。她承载着草原文化,珍视并平等对待生命。面对生活苦难,索米娅为保护孩子,对白音宝力格尖叫,甚至咬了他一口。此时她失去爱意,眉头紧锁,眼中充满恐惧与乞求,左手护胸,这一细微动作象征性地割断了她与白音宝力格的情缘。画者未给她戴上头巾,展现了成熟女性的形象。面对苦难,她倔强沉默,无怨承受。此时的索米娅也是一位“额吉”,“被额吉高尚的道德和她所遵循的‘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所规范与监视”(沈凤蛟《〈黑骏马〉中索米娅形象新论》)。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重逢,历经磨难的索米娅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草原文明的精神世界被唤醒。她所接受的草原文明是“如同草原一般广阔的、博大的、无限包容、无限珍视生命的一种草原母性精神”(蒲华睿《对〈黑骏马〉中索米娅的身体解读》)。这里索米娅被草原环抱,象征着她灵魂深处融入的草原文明。她与白音宝力格不同,她始终坚守着传统。最后的索米娅真挚柔和,在白音宝力格离别时喊出“巴帕”,并愿意留在草原抚养孩子。魏小明笔下的她,散发母性光辉,泛红的脸颊、麻花辫与宽大衣袍,完美诠释了地道的草原女性形象。
作家张承志以他独特的草原书写刻画人物内心,将人物不同时期的成长与变化一一剖析在读者面前,但文学作品只能通过文字来描摹人物形象,这些艺术形象需要读者去想象建构,图像化的文学形象不是唯一的,因此画者的绘画有一定的自由度。魏小明的画幅同样注重人物精神世界的变化对于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性,因此连环画中所体现的对人物神态动作细腻的刻画补充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使读者对文学文本的想象更加具体化。
(二)1995年电影改编
电影作为视听媒介,通过镜头和蒙太奇手法展现了现实世界。中国电影早期以古代文学为灵感,发展后将文学融入电影制作,用镜头语言替代文字,连接视听与文字。1995年,谢飞导演将《黑骏马》改编为电影,由张承志编剧,腾格尔等出演,促进了文艺传播。影片获得多个奖项。文学与艺术互融,使电影与原著小说相得益彰,形成跨媒介传播力。《黑骏马》篇幅适中,适合电影改编。张承志在担任编剧后保留了小说的思想性,并通过电影形式表达了小说背后所蕴含的情感。电影改编除了关注视觉艺术,还需重视声音这一独立听觉艺术形式。
电影相对原著小说,情节进行了改动,视角也发生了变化。首先,电影对《黑骏马》的叙事结构进行了调整。原小说风格散漫,以第一人称叙述回忆;影片采用逆时间线叙事,简化情节为两段式结构,同时强化了象征和隐喻。原小说中的恶棍希拉在电影中变得健壮风趣,深受草原女子喜爱,与索米娅有着情感纠葛,并导致索米娅怀孕。电影减少了戏剧性,更深入地探讨了人类生存本性的主题。其次,电影文本在保留第一人称自述的同时,增加了女性视角叙述,特别是通过强化额吉形象。白音宝力格的名字由额吉所起,象征草原哺育与生命重生,体现母性情结。他重返草原,发现索米娅已经成为四个孩子的母亲,形象与额吉重叠,隐喻了草原女性的命运和精神。叙事视角的转变使骑手与妹妹成为叙事主体。
谢飞导演在《黑骏马》中运用诗意镜头语言,继承并转化了小说的诗化叙事。电影结合声音、剪辑与影像,具象化了草原之美,强化了自然生态的气息。导演用空镜头展现草原风光,起抒情作用,控制叙事节奏,烘托情感表达。在白音宝力格离开草原的那个夜晚,暗夜里,白音宝力格渐行渐远的空镜,烘托深沉夜色,凸显其沉重的心情,渲染了离别之情,增添了悲剧色彩。谢飞导演运用空镜抒情表意,使镜头语言更加诗意化,深化了蒙古族的文化主题。
从语言艺术到视听艺术。电影跨媒介改编需注重听觉艺术效果,区别于其他图像媒介。在《黑骏马》中,声音艺术主导叙事节奏和审美范式,古歌《钢嘎·哈拉》贯穿全片,隐喻人物命运的悲剧性。白音宝力格重返草原寻找往日爱人索米娅,却得知她已“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正如额吉歌谣里唱的那样,索米娅的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被这古歌指引着。索米娅远嫁后的生活境遇正如歌谣里所唱,在白音宝力格离开后她默默承受了命运带给她的所有苦难。影片中的听觉艺术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更多地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是使故事更加完整的重要元素。电影对《钢嘎·哈拉》的配乐处理精巧,声线变化象征主人公的情感转变,引领观众的情感起伏。小说虽提及该歌,但电影以声音媒介直观呈现,使观众直观感受其魅力。
三、小说-连环画-电影的互动关系
从跨媒介的视野来看,以“小说-连环画-电影”为核心形成的文本链建构了当代小说经典化的路径。这种跨媒介文化生产机制遍布整个中国文学史,当一部小说获得社会的强烈反响后,连环画作为当时最为活跃的大众媒介,迅速引发同名连环画的改编,然后随着影像技术的发展,再将其改编为电影。这种横跨文学、美术和电影三大艺术领域的文本链在生产和传播的过程中存在着互动关系。
(一)对作品文学性的转化与延续
跨媒介改编以文学作品为基础,影响连环画脚本和电影主题。在图像文本依赖文学改编时,小说的文学性可能消解、转化或延续。文学性的界定分为狭义和广义。狭义的“文学性”是指一种文学现象,广义的“文学性”是指“渗透在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并在根本上支配着后现代社会生活运转的话语机制”(姚文放《“文学性”问题与文学本质再认识—以两种“文学性”为例》)。随着文学作品的跨媒介传播,经典小说被改编为连环画、电影、戏剧、影视剧等多种艺术形式,文学的存在方式和传播途径不断革新,文字不再是其唯一的生产和传播方式,在文字到图像的发展过程中,传统文学作品的文学性是否逐渐被消解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图文结合的连环画作为中国20世纪以来最受大众喜闻乐见的传播媒介,自问世以来便饱受争议,鲁迅、茅盾等多位学者先后对连环画现象发表自己的观点。文学的图像化虽然更容易迎合受众市场,扩大传播范围,但应警惕在连环画改编过程中,为迎合部分受众的娱乐性需求而对作品文学性的消解。“五四运动”时期,《连环画报》等平台积极推动了连环画的发展,它们以传统文学为素材来源,共同促进了市场的繁荣。革命小说如《青春之歌》被改编为连环画,为原小说注入了新的活力,是文学性的转化与延续。
自电影诞生之时,有关文学与电影的激烈讨论就从未停止,“娱乐至死”等观点的提出体现了电子时代大众传播媒介对人的消极影响,以图像和声音为媒介手段的电影无疑是对以文字为媒介的传统文学的替代,文学逐渐被“边缘化”。但是,正如童庆炳在《文学独特审美场域与文学人口—与文学终结论者对话》中所说,“文学是人类情感的表现形式,那么只要人类的情感还需要表现、舒泄,那么文学这种艺术形式就仍然能够生存下去”。文学与电影共生互融,改编需保留并传承文学性,要求编剧深入理解作品内核并注入个人见解。改编并非简单地照搬,而是导演将编剧的情感共鸣创造性地转换为电影语言,从而使文学性得以在电影中得到生动的表达。
(二)参与文学作品经典化的过程
从图像媒介的传播特点来看,传播范围广泛、传播内容丰富、传播途径多样,多种艺术形式扩大了传播格局,因此文学的跨媒介传播能够激发其经典化路径新的活力。20世纪80年代以来,“寻根”思潮在文学领域逐渐盛行,少数民族作家张承志以草原题材为主的“文化寻根”掀起一番文学热潮,自《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出版发行以来,张承志的不少作品都是围绕草原、生态以及两种文明冲突为主要题材,受到文学界的广泛关注。1982年,他在杂志《十月》上刊载了中篇小说《黑骏马》,并荣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及第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荣誉奖。小说《黑骏马》因其超高的艺术价值而成为经典文学作品,在其经典化的过程中,跨媒介传播作为外部因素起到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关于“经典”的概念,还要追溯到《文心雕龙·宗经》中,“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郑玄在《周礼注》中将“典”定义为“典,常也,经也,法也”。因此,“经典”可以理解为具有指导意义的,长期内可以作为规范性标准的作品。“经典化”则可以理解为,在一定时期内,“经典”的形成过程和机制。童庆炳的《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指出建构“经典”的六要素: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空间、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利变动、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发现人。由此,其他艺术形式的改编和“二次创作”正是说明了《黑骏马》作为经典文学作品有着可阐释的空间。
跨媒介文本的多样化在满足不同受众群体的同时,还稳固了《黑骏马》的经典地位。除了连环画和电影,1983年的广播剧和1986年的话剧版也广受欢迎。广播剧、话剧演出后,《黑骏马》声名大噪,其爱情悲剧深入人心。《黑骏马》不同的艺术形式均获得赞誉:连环画获多项大奖并被永久收藏,话剧在多地演出后备受关注,电影版及其导演也获多个奖项。跨媒介改编融合多种文艺理念,拓宽了文学作品的传播渠道,增强了传播力,促进了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进程。这种互动不仅体现在改编上,更推动了文学作品的深化和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