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的创作深受巴蜀文化影响,其作品也在巴蜀文化浸染中体现出浓浓的川味。《暴风雨前》在历史动荡中展现人们日常生活与现实斗争,通过方言对话、民风民俗和茶馆生活展现川人独特的生活场景,体现作者川味书写的鲜明特色。作品融合矛盾冲突与地域色彩,传达出关注日常和底层平民的人性关怀意识。
一、巴蜀文化环境下的创作
“巴蜀文化”的概念来源于考古学名词,指的是先秦时期巴、蜀两国(今日四川盆地)所创造的物质文化。从考古学的意义上说,“巴蜀文化”主要指四川盆地的先民所创造出来的具有鲜明地方性的灿烂繁荣的青铜文化。关于“巴蜀文化”,实际上人们有不同的理解,袁廷栋在著作《巴蜀文化》中区分了广义和狭义的“巴蜀文化”:狭义的是指秦统一巴蜀之前还称为巴蜀时期的文化,广义的是指整个四川古代及近代的文化。“就在《巴蜀文化》一书出版之后不久,谭洛非在《社会科学研究》1991年第5期发表了《关于开展巴蜀文化研究的建议》,文中说:‘巴蜀文化,是指四川省地域内,以历史悠久的巴文化和蜀文化为主体,包括省内各少数民族文化在内的、由古至今的地区文化的总汇。’”(袁廷栋《巴蜀文化志》)本文所讨论的巴蜀文化,是上述所提的广义的巴蜀文化,它是一种地域群体的文化,是由特定区域内的社会制度、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和人们的心理行为方式多方面构成的,包含了四川地区从古至今的物质和精神方面的硕果。
地理、历史和文化等多方面因素融合造就了独具特色的巴蜀文化。巴蜀地区独特的地理环境形成了川人封闭的“盆地意识”,而文化交融又让1d2b661ea017b8c052e7120fad443faf723626c4edda5c9663c7c0ca46fce5e3巴蜀文化具有了开放的特质,川人自身的文化传统和权势争夺又激发了川人重生活实际、讲究乐观进取的生活情趣。巴蜀文学在文化品格上具有保守、封闭、缺乏创新精神的特点,但又因此又激发了川人打破封锁、向外开拓的决心。文化制约着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从诞生之日起就表现出很强的地域文化特征。例如,鲁迅之于浙东,沈从文之于湘西,老舍之于北京,张爱玲之于上海,他们均以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构筑起自己的文学世界。
巴蜀区域文化影响下的李劼人,在其人生实践和艺术创作活动中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乡土文化皈依态势。对李劼人来说,巴蜀不仅是他的艺术生命赖以存活的土地,更是他创作的源头。“从他出生之时起,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与行为。”(露丝·本尼迪克《文化模式》)他作品中的大部分场景、大部分故事都真实地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其小说中的主人公也是在川味文化中斗争与纠缠,小说中所展现的权势追逐、社会变革文化和“川辣子”个性人物书写内容都体现出了浓郁川味色彩。李劼人生长在巴蜀文化环境中,其身上不可避免地烙有巴蜀文化印记,传达在其作品中,则处处体现川味色彩,进而使其作品创作的思维方式、人物性格行为都表现出与该文化相适应的特征。
二、《暴风雨前》:特色川味书写体现
(一)方言对话中的川味
李劼人笔下具有鲜明的四川方言写作特色。《暴风雨前》开篇写郝公馆下人谈论红灯教的场景,出现了“现世宝”“瓜娃子”“脑壳”等方言词,很贴合人们谈论时局不了解时事的情况;伍大嫂出场时,李劼人为她设置了“麻皮脸”等一些四川方言骂人词,方言的运用,使川妹子独有的辣味性格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李劼人用俚语、谚语等民俗用语进行谈笑打趣,如写伍平娶了王四姑后,脾气变好了很多,下莲池的居民就调笑伍平是“耳朵粑”,形容他是遇上了武松的老虎,呈现出幽默诙谐的特征。李劼人还用滑稽、调侃的语调来写悲哀之事,如郝太太得知自己一直悉心对待的小叔子郝尊三要娶妻时,郝达三没有安慰她,反而替郝尊三说话,郝太太抱怨:“我这么多年,不是守的活寡吗?不是也正从三十几岁,守到现在吗?我咋个就过了,并不心慌,并不作怪?”郝太太虽然衣食无忧,却缺乏情感上的关心,比起物质上的满足,情感上的满足更为重要,她的人生是悲哀的。李劼人用幽默的笔调冲淡郝太太故事的悲剧性色彩。
出于看懂方言词汇在文中的大意目的,李劼人在小说中进行了四川方言注释,如《暴风雨前》中就有以下这些注释,如“地皮风”注释为“地皮风,是说毫无事故,忽然发生了一种惊人谣言,使安定的秩序,一下便扰乱了。这是成都人的语言。全词为‘扯地皮风’”;“听墙根儿”注释为“凡是在窗前壁下偷听别人私语的,叫作听墙根儿。是当时妇女当中最为人鄙夷的一种恶劣行为。这一词汇,至今在成都家庭中还在使用”;“打捶角逆”注释为“打捶即打降、打架,文言所云斗殴。角逆即相争、相骂,也含有斗殴的意思。皆四川人的语言”等。地方特色语言的运用,为李劼人的小说增添了浓浓的川味,让读者真切感受到了成都当时的语言风貌。
(二)民风习俗中的川味
李劼人小说全面展现了“九里三分”宽的成都城的街景民性,以及市集庙会、婚丧节庆、灯市花会等民俗文化,弥漫着乡土的芳香,散发着浓郁的川味。
婚姻是家庭的基础。因此,李劼人在《暴风雨前》中对具有川味特色的婚礼习俗进行了一定的描写。《暴风雨前》中的王四姑和伍平、郝又三和叶文婉、郝尊三和春兰等,李劼人对这些人物婚礼的描写详略得当。故事中有关人物婚礼的描写无论繁简,都从不同程度上反映了具有巴蜀地域特色的社会风俗。《暴风雨前》中对郝公馆大少爷郝又三与表妹叶文婉的婚礼进行了大量的描写,小说写到郝家和叶家“虽然是至亲开亲,而规矩却半点不能错”,李劼人用大量篇幅写郝又三迎娶叶文婉之前的邀媒、算八字、择婚期、媒人报期、商讨嫁妆、过礼、回礼、敬祖、拜父母,到迎娶后拜堂、撒帐、吃交杯茶、拜祖宗、拜父母、敬亲友等婚礼环节。李劼人对郝家这些极具讲究的婚礼环节的叙述,体现了巴蜀地区的风俗特色。与之相对的,身处底层贫民家庭的王四姑只是简简单单地乘着红布花轿被抬到了下莲池,李劼人没有对其进行详细叙述,也体现了物资条件匮乏的底层家庭婚礼的简化特征。
除了婚礼,李劼人书写葬礼也极具川味特色。《暴风雨前》中的郝太太中痰去世,从烧倒头纸,穿寿衣,请道士开路查七,确定小殓及大殓的时间,做开路法事,孝子、孝女哭丧,“分发成服报单;给全家人做孝衣,给亲友男女做孝衣,扯孝巾;叫彩行来扎灵堂,扎素彩,慢白布素天花;到包席馆包席;雇吹鼓手安迎门鼓吹;叫茶饮伺候茶酒;雇礼生叫礼;到文殊院请四十八众和尚来转咒”无不体现了四川社会风俗。婚丧礼庆是我们了解社会民俗的重要窗口,李劼人通过对家庭中婚丧礼仪的书写,体现了四川特有的民俗风情,具有浓厚的川味地域特色。
(三)茶馆生活中的川味
“茶馆作为一种民俗文化,它对古代国民的生活习性、行为方式等都起过一定的塑造及导向作用,中国的茶馆文化形成了一系列与之相联系且具有民族风格的茶馆心理、茶馆行为、茶馆人生。”(刘学忠《中国古代茶馆考论》)上茶馆作为中国的特有现象,确实深受人们喜爱。俗话说:“四川茶馆甲天下,成都茶馆甲四川。”大家三五成群,喝着盖碗茶、冲着壳子、打着麻将,悠然地享受着西南大都市里的悠闲生活。
李劼人小说中的茶馆是人们接收和分享信息的重要场所,是大家畅所欲言的自由之地,更是根植于成都人生命的重要社交和休闲方式。《暴风雨前》中,郝又三与田伯行相遇时,也是将茶馆选作两人商讨的地点。作者还花了不少篇幅对成都的茶馆进行描写,“全城不知道有多少,平均下来,一条街总有一家。有大有小,小的多半在铺子上摆二十来张桌子;大的或在门道内,或在庙宇内,或在人家祠堂内,或在什么公所内,桌子总在四十张以上”。无论是重大的时事新闻,还是乡邻间的奇闻八卦,你都能在茶馆听到相关信息,还可以亲自参与到茶馆的讨论中去,足以见得茶馆对于成都这座城市的重要意义,便是一个具有巴蜀文化典型特征的意象。在李劼人的成都书写中,他花费了许多笔墨去写茶馆。茶馆的存在为成都永久地上了一张悠闲安逸的城市标签。
三、冲突与地域交织下的人文关怀
《暴风雨前》中的川味书写有浓厚的新旧冲突时代特征,这可以从婚姻经历和人物性格看出。
首先,是婚姻新旧冲突。郝公馆大少爷郝又三对自己的表妹叶文婉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愫,虽然他具有一定的新思想,但是他没有争取自己的幸福,最后还是听从了父母的安排,和叶文婉成婚。其次,是人物性格新旧冲突。郝达三是家庭中最具话语权的家长,但他不是家庭中的独裁者,他虽然接受封建伦理道德的教化,却没有遵循父权至上的伦理秩序。他虽然对新学没有兴趣,却愿意了解新学,并鼓励自己的儿子郝又三去新式学堂上学。在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愿意听取周围人的意见,甚至是周围女性的意见。郝又三处于传统与现代交汇的年代,说他新吧,他又无法脱离家庭出国留学;说他守旧吧,他又参与办报,入新学堂,创办小学。说他糜烂吧,他也确实有传统士绅的毛病,懒散庸碌,迷恋女色;说他敢担当吧,他也勇于藏匿革命党人尤铁民。看惯了得益于官方意识形态宣传的左派文人写的小说,那一副英雄主义糅合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勇于牺牲的正义角色,早已令人厌倦,最大的不习惯在于不真实。毕竟,对于历史的大多数,还是像郝又三这样,出国留学吧,抛弃不了亲人;狠心干革命吧,怕连累家人,只能私底下同情并暗中接济革命人士。郝又三代表的是既愿意学习新知识,又不完全抛弃传统的士绅阶层,也可谓是代表中国最有良知和知识的知识分子阶层,起到向下可倡导改善社会风气,向上可为民争利的作用。他们有他们的迷惘和蹉跎,那是新时代的曙光照射下的封建时代的阴影。
李劼人将自己的同情和赞美隐藏在客观冷静叙述之下,书写小人物应对生活中的各种冲突事件,关注他们求生存与反抗命运的斗争,探讨深层次人性关怀和生活轨迹,以此来展现底层人物在面对命运施加给他们苦难时的无奈与彷徨。小说写对底层人物生存境遇与命运的关注,如写伍大嫂,伍大嫂家境贫困,有时候连生活温饱都难以解决,而其丈夫伍平又因贪图便宜犯事,远走他乡,家庭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伍大嫂的肩上,为了生活下去,伍大嫂在不得已中沦为暗娼。但伍大嫂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承担生命苦痛,并在此过程中坚韧生活。
李劼人的创作在巴蜀文化浸染中展开,其作品从未离开巴蜀文化视野,这是基于他对巴蜀文化的独特生活体验和理解基础之上的。他带着对本土文化的皈依态势和坚持,开始了对现代小说文体的不断探索,很好地实现了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的统一,这对我们的写作也有参考价值意义。作品中融汇方言对话、民风民俗和茶馆生活场景,展现了独特地域环境下川人的命运沉浮和矛盾冲突,富有浓郁川味色彩。矛盾的冲突与人物命运的对抗是生活的常态,其间承载着人物价值的轮回转换与生命的原始强欲。李劼人聚焦于民间人物生活,关注他们的日常生活、性格特征和权欲斗争,在书写中始终传达关怀生活和底层人民的人性意识。这种执着与关注构成了李劼人写作的亮丽底色,也更加持久和感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