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五十年前的那个寒风呼啸的冬夜,当我在我们家那间元宝茅草屋里出生后,远在几十里地之外上河工的父亲兴奋地赶回家,将我抱在怀中左看右看,当注意到我的那两个肉嘟嘟的大耳垂之后,父亲喜滋滋地对母亲说:“像我,像我呀!我们父女俩都是大耳垂,都有福气呀!”
自记事儿以来,我就记得,除了农忙季节,父亲每天都要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早出晚归地去镇上的建筑站或者人家家里干建筑活儿。车上的那只竹篾拖篓里带着泥水匠们出门干活儿必须自备的那套劳动工具。每天都要到天黑后父亲才能回到家。
我和妹妹、母亲,还有爷爷煮好了晚饭等父亲回来,每当听到那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我们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我和妹妹就会赶紧跑出去迎接父亲,在昏黄的灯光里,我们看到的是父亲那张常年被太阳晒得黝黑却非常俊朗健康的脸庞—略带疲惫却总是开心且慈祥地微笑着。
父亲的自行车车篓里每天晚上带回家的,除了那套被他擦拭得锃亮的劳动工具之外,还偶尔会给我和妹妹带来一些惊喜。
当我们还住在那低矮的土墙元宝茅草屋里的时候,那年夏天,父亲的车篓里竟然给我们带回来一些青梨!那些青梨皮色褐中泛青,散发着诱人的光泽!那是建筑站难得发给建筑工人们的一些慰劳品。
那些青梨被父亲装在一个洋铅桷里,挂在屋梁的钩子上,引诱着我和妹妹的口水。
终于等到父亲有空给我们削梨了!我和妹妹专注地看着父亲笑眯眯地用一把小水果刀认真地给我们姐妹俩削梨。那渐渐变长的梨皮散发着甜丝丝的气息,在父亲的手里很驯服地成为一整条螺旋形的长带。
父亲把梨削好后,先后递到我们姐妹俩手中,我们便心满意足地尽情享受那甜蜜的滋味。那甜蜜幸福的记忆呀,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后来,我们住进了父亲亲手盖起的红砖墙茅草屋顶的房子。夏天的傍晚,当我和母亲还有爷爷将桌凳搬到厨房门口的场院上,将煮好的一锅玉米糁儿稀饭端上桌子,揭开锅盖,让它凉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回来了。
父亲的肩膀上搭着的那条湿漉漉的旧毛巾显然已经被浸透了父亲的汗水!被夏日的骄阳晒得皮肤黝黑发亮的父亲这个时候显得有些疲惫,但脸上却依旧挂着开心慈祥的笑容。
在父亲那看着我们笑得比平常更加开心的笑容里,我和妹妹便猜到父亲的车篓里一定给我们带回了什么好东西。果然,父亲的车篓里给我们带回来一个大西瓜!
在闪烁着星光的湛蓝色的夜空下,场院前面绿油油的稻田里,青蛙们正在欢快地唱着歌儿。当我们全家人一起在场院上吃完晚饭,撤掉碗筷,擦干净桌子之后,父亲便笑眯眯地把那个大西瓜搬上了桌。
大西瓜被切开后,那粉红色的瓜瓤散发出凉丝丝、甜蜜蜜的水汽,让我和妹妹像馋嘴的小花猫一样难得地大饱了一次口福!父亲自己辛苦劳累了一天,却没有像我们那样狼吞虎咽地去啃那些西瓜,而是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姐妹俩那样开心地吃着。
已经把肚皮吃得圆鼓鼓了之后,我和妹妹还眼馋地看着桌上那些没有吃完的西瓜。这时候,父亲便摇着蒲扇乐呵呵地对我们姐妹俩说:“准你们吃,但是别吃太撑了!”
当我和妹妹已经实在吃不完那些西瓜后,父亲才开始动手吃我们剩下的西瓜。
有时候,父亲的车篓里会带些馒头、油饼之类的点心回来,那是白天时间较长的日子里,父亲干活儿的建筑站或者主家在傍晚时分招待工人的一些点心,但父亲往往都舍不得吃下它们,而是把它们带回家来留给我们。平日里难得有这类点心吃的我和妹妹,见到这些点心,当然很开心!
第一次高考落榜的那年,父亲默默地骑着自行车送我到几十里地之外的马塘中学文科补习班复读。车篓里装着热水瓶等一些住校学习所需的生活用品,车篓上还绑着棉被。一路上,父亲默默无语。我知道父亲的艰难,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发奋努力,不再辜负父亲的厚望!
到了学校后,父亲帮我交完学费,到宿舍把车篓里的生活用品都拿下来,帮我安排好宿舍,然后又把那只空车篓挂在自行车后座旁。我送父亲来到学校门口,父亲好像有许多话要跟我说,但又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然后推着自行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远之后,才骑上自行车渐渐远去了。我知道父亲很不放心从来没有在校寄宿过的我。从没有对父亲产生过如此依赖之情的我,望着父亲一步三回头地渐渐远去的背影,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两年之后,经过艰苦努力,我终于收到了来自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实现了自己多年来的理想,也终于完成了父亲多年的心愿!
如今,尽管陪伴了父亲几十年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早已换成了电瓶车;尽管,原来那用竹篾编制的车篓也早已被电瓶车后座上的铝合金后备箱所取代,但父亲的电瓶车后备箱却仍然常常装满了浓浓的父爱!
父亲常常在我工作较忙,没时间回家的日子里,将蒿团儿、粽子之类的一些时令小吃和蔬菜装在他的电瓶车后备箱里,骑上十分钟左右的路程,送给住在小镇上的我。
在人到中年的年纪,还能够像孩子一样被父亲疼爱,我感到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