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垂柳依依

小时候，在村东头折几根柳枝回来，随意插在池塘边自家宅基地里，多年以后，柳枝条已长成池边大柳。

两棵柳树树干粗大，枝条柔曼，叶色青翠，犹如两把绿茸茸的大伞，擎在池边一隅，抵挡酷暑严寒，荫蔽方寸土地。每每亲近它们，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轻抚那一层层嫩绿，亦让嫩绿搓揉我的脸庞。拥抱这层绿，心中不免升起“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无限感慨！垂柳依依，已不忍离。

柳树边便是晒谷场。农闲日，阿哥们在谷场简易的篮球架下挥汗搏杀，而我们几个小不点儿在篮筐底下专干捡漏儿的活计。偶尔抢到球漏，我们并没有立马将球扔给人家，而是快速溜到边角处，来个“擦板”颠入，快意非常。可误了人家的赛事，不免招来几声训斥，训斥声中，也还掺杂着几许夸奖。从此，我便爱打球了，而且这种喜爱一直贯穿始终。

入夜，阿姐们在谷场上柳树边彩排样板戏《红灯记》。陈家三姐扮演李铁梅。三姐的扮相可好看了。三姐那年读初二了吧，人长得水灵水灵的，头扎两条长辫子，化妆时两条长辫合为一条，辫尾儿上系根红绳，插朵小红花，红格子衫穿上，俊俏得很。只听三姐唱道：“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为什么爹爹、表叔不怕担风险，为的是：救中国，救穷人，打败鬼子兵。”看了三姐的彩排与演出，我觉得三姐就是李铁梅，李铁梅就是三姐！第二天，三姐的唱词我们大都忘记了，我和阿弟上学时嘴上只会哼一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除了看戏，我们还时不时会看电影，什么《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看得过瘾，看了十遍还是想看。没位置的时候我们就爬上柳树斜着看。外村穿田过村来观影的，实在挤不下，就在银幕的反面凑个热闹。我们在正面看到嘎子右手拿枪，他们看到的是相反的影像，这边枪响，那边胆小的就吓得溜号，也有不小心跌进池塘的，扑通扑通几下，引来一阵阵笑声……

没戏看、没电影欣赏的夜晚，我们就聚集在柳树旁，听老奶奶们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牛郎和织女都讲过哪些话，我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记忆中只留存，“哦，那是一头忠厚老实的牛！”听完故事，我们几个小伙伴便相邀在稻草堆里玩捉迷藏。我爬到柳树上躲起来，小伙伴们愣是找不着，我甚为得意。邻屋阿三长得胖，是站着都能睡得着的主儿。大半夜大人们找来时，掀开草垛，发现他在柳树下的草堆里头睡得正香呢。

哦，池边垂柳依依，带不走的故园情！

阔别故乡多年，我于2018年春节前重返故里，想寻觅久远的依依垂柳情。

听弟弟说，那两棵柳树已经被人砍掉，原谷场重新翻修，新建了灯光球场，池塘边上也修建了村文化中心。听闻柳树被砍去，我心中不免有点难过，但转而又想，为了扩建文化中心，几个生产小组及村民无偿捐出了土地及房屋，这两棵柳树砍了就砍了吧，为新农村建设让道，也是柳树物有所值，不必介怀。我也为文化中心捐了款，这回得去看看新生事物了。

溜达到柳池边，不知谁人在原柳树地种上了十几棵不伦不类、大煞风景的速生桉！速生桉树旁，几座平房紧挨球场而建。一座平房的屋檐下，两张四方桌摆放其中，十几个老妪、少妇，外加几个光着膀子，手臂上文着青龙、白虎的青年围坐一团，气势如虹。只见文身男手握骰子，口中念念有词：“买定离手，买定离手！”然后大呼一声“走起”，手起骰落。“通杀！”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乃至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瞬间归入庄家囊中。“唉，还是干不过庄家！”少妇面带愁容。“再来再来，我就不信你盘盘手气这么好！”我仔细一瞧，是屋上四婶。老婶子七十有几了吧，这赌性不输后生啊！

屋外赌兴正浓，屋内则“将”声四起！进得屋来，一眼扫去，房间不大，却摆了四张麻将桌，除了十六名麻友，桌子边上还围着不少看客。一声声哀叹在烟雾缭绕的窄小空间里弥漫开来，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怨气和晦气！

“弟弟，文化中心就没别的活动了？”从乌烟瘴气的环境中出来，我问随行的弟弟。

“中心刚落成时蛮热闹的，打球的，跳广场舞的，气氛挺好。但不知什么缘故，赌风盛行，就不见有人来跳舞了，球场也没见开过灯了。”弟弟也很无奈。

“前几天，东头大头六打麻将输掉了三万元，在海南岛辛辛苦苦做装修工赚回来的血汗钱，一夜之间全输掉了，两公婆正在闹离婚呢。”弟弟补充道。

日近黄昏，我和弟弟在村里新修的水泥路上踱步前行，偶尔回头望望文化中心，灯光闪烁处，是我儿时栽种柳树的池塘，池塘边上有几座矮房子，矮房子屋里屋外正热闹非常，可这热闹，不是我儿时所见到的热闹。

我儿时的热闹还会回来吗？

想起我的依依垂柳，我蹲坐路边，无奈地朝夜空张望……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对弟弟说道：“走吧，咱找五哥去。”五哥是新当选的村委会主任。听弟弟说，五哥计划在水塘边建凉亭，还要建一个康乐中心，里面设图书室、乒乓球室以及老人活动中心。这是一个好主意。

在五哥家里，我将来意告知，并说出了我的建议：在池塘边种植大量的柳树及其他风景树，让村里环境美起来。与此同时，我将在村里看到的赌博等不良现象告诉了五哥，五哥听了之后愁眉不展，思考良久，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阿三，谢谢你，我会尽快和其他村委会领导商讨这事，一定要刹住这股歪风邪气！”

2023年的春天已经来临，弟弟在微信里说，池塘已经整修，凉亭也已经建好，康乐中心如期完工，图书室、乒乓球室以及老人娱乐中心也交付使用，村委和镇里对村里聚众赌博活动进行过几次清理，有效地遏制了赌博行为。现在，村里的文化活动正朝正确的方向发展。

从弟弟发来的微信视频可以看到，池边柳树嫩叶初展，芒果树、龙眼树等各种风景树穿插其中，村容村貌焕然一新。凉亭里有几个老人端坐其中，几个小娃娃在凉亭里戏耍。凉亭的旁边，是康乐中心。没有室内景象，我猜想，年轻人正在室内打着乒乓球吧，学生哥、学生妹正在图书室里阅读小说杂志吧，老人们对弈正酣吧。

计划龙年一放寒假就动身重返故里，重新认识我久违了的故乡。

“昔我往矣，垂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