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魈考残编》中的人类学性

2024-10-09 00:00张卉婷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本文研究了小说《山魈考残编》在主题上对异文化的观照,在虚构中对神话、传说、民俗等人类学真实材料的运用,以及在理念上对“书写”与“被书写之物”、“写”与“读”两组关系的认识与解释人类学理论的契合,旨在发掘其中的人类学性,进而发掘人类学小说的另一种书写可能。

一、现实的远处:鬾阴与山魈的异文化想象

长久以来的学统奠定了人类学关注异文化的基调,文学人类学则尤为关注文学作品对于异文化的书写。现有许多文学作品都有着“人类学小说”之称,意指其将人类学作为一种价值取向、探寻视角和文化资源进行文学创作。例如,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聚焦于湖南省一个偏僻村落,作者以自己知青时期的下乡见闻与体悟为材料,汇集了当地“马桥人”的日常词汇编撰为词典,每一个词汇背后大大小小的故事都是当地一段独特的风土人情。再如迈克·雷斯尼克的科幻小说《基里尼亚加》虚构出一个外太空的故事,许多内容都离不开作者在非洲肯尼亚地区长住获得的体验,以及对非洲历史文化的考察和钻研。异文化对于大部分读者而言是“现实的远处”,而人类学小说以文字和叙述的力量搭起桥梁,可以使读者脱域于现实,一观远方或虚或实的景象。

不同于现有的许多人类学小说,作家往往将异文化的生活经验和所感所思作为整合的背景和材料进行创作,《山魈考残编》脱胎于作者黎幺对于一个异文化部落的假想:名为“鬾阴”、源起于西亚并不断在中西亚地区迁徙游居的古老民族,因为未知的缘故在历史中销声匿迹。一部记载有鬾阴族仪式、历法、技术、历史等百科全书式的典籍也随之散佚,而一代代后来的学者追本溯源,以期重拾历史真相,重塑《山魈考》乃至鬾阴族的全貌。

在《山魈考残编》这样极具后现代风格的人类学小说中,对于异文化的书写更加远离了现实,并在作者行文语言的渲染下达至一种先锋般的想象和虚构,人类学资源在其中不再是作为故事背景的、整合的、完好的、实存的经验,而是像作者在纵横古今、连亘亚陆、横跨虚实的文化森林中,跳跃于各处采摘下颜色形状各异的叶片,再将之组合而成的一幅诡谲的拼贴画,如前文还在中国民间传说中钩沉“山魈”的模样,后文随即谈论到土耳其烈酒—狮子奶是男子气概的象征。异文化之“异”在《山魈考残编》中呈现为一种属性,氤氲在字里行间。

作者在书中借由一代代学者的考证之笔以及神秘的鬾阴后裔的口述家族史,勾勒出鬾阴族的轮廓:在部落的组织形式上,活人毫无权威可言,领袖和一干头领皆从死人中选举产生,其中也可窥见鬾阴人的生死观—“死,即肉体的终结,意味着获得影子般的智慧和能力”。在语言观上,鬾阴人将语音本身作为一种物象,书中以一则寓言极力说明:

一则警世寓言在鬾阴人中代代相传,说的是曾有人为图方便,出门时没有随身携带足量的发音工具,正好遇上一个朋友,与他谈论一种在石头里游泳的鱼,为了陈述在稠密物质中运动的艰涩之感,他只好折断自己的一根肋骨,但朋友偏偏听力不佳,逼得他一再重复,直至烂泥般地死去。

在历法上,鬾阴族“最小的时间单位被称为色,一日记为十一色,十一日为一丰、十一丰为一重、十一重为一浑,鬾阴人的平均寿命在十一浑上下”。在习俗仪式方面,书中也有描述说明,如被同一条毒蛇咬伤的人,均须在彼此为对方吸净毒血之后共度春宵,联为姻缘;再如鬾阴人以肤论人,黑者为鬼,作为影饵,在每重一度的祭典中被摆在神龛一般的巨大沙漏里,引诱山魈的前来……

在《山魈考残编》一层一层如回廊的虚构嵌套下,作者对异文化之“异”的塑造也呈现为一种嵌套结构。内底的基础是关于鬾阴和山魈恢诡谲怪的想象,并通过神话、口述史、仪式描写等形式外化成表述,糅合了许多五花八门的人类学、民俗学、博物学的碎片;外层是许多被赋予新义的常用词汇、拗口的异国名字,以及违背中文惯用语法的译作文风,从而使整部小说呈现出一种大大疏离于现实的异风别韵。在一层层虚构中学者们接力般的“考证”下,《山魈考残编》中对异文化的书写可谓用尽笔力,关于鬾阴和山魈那新异、诡秘的族群文化如同旋涡一样卷进读者的脑海里,潮腥的风浪将读者的想象推远,仿佛在距离现实足够远的某处,真正存在过那样一个古老异族,足以充实想象;人类学小说的力量,即对异文化的关注、接纳与探问,也在对这种充实的追求中得以充实自己。

二、真实的掠影:《山魈考残编》中人类学的实存

阅读《山魈考残编》仿佛走在一座想象的回廊,一不小心便会在下一个拐角遗失对真假虚实的判断,这正是该创作的实验性所在。作为一部“后现代-人类学”元小说,叙事不再是目的,而对叙事的构造却在作者黎幺的不断犯框下成为整部小说的内容。小说包括六代学者的研究史及论述,通篇采取一种简练的学术风格,用作考据研究的语言惯例来叙述一个想象中的族群和文化,使其真假虚实更加模糊混杂。本文第一节主要阐释了《山魈考残编》对于异文化主题的关注,以及撷取人类学资源肆意发散想象的虚构所在,而至于其中的“真”,除了依靠以假乱真的学术笔法,更离不开穿插在小说各个角落、实存于现实的人类学知识。

从书名开始考察,“山魈”一词便与中国志怪小说和民间信仰有所联系。在中国古代不同时期的典籍里,山魈有着不同的名字和形象,如《国语·鲁语》引孔子语云:“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魉。”韦昭注云:“夔,一足,越人谓之山。富阳有之,人面猴身,能言。”《山海经·海内南经》《淮南子·汜论训》《抱朴子·登陟》等文本也都提到了山魈,称呼不一,或称“枭阳”,或称“山精”,除了说它“独脚”之外,又都说它“反踵”,“足向后”,即脚跟朝前,脚尖朝后。关于山魈脾性的故事也经过演变,到唐宋渐渐形成“山魈祟人”的故事原型,如《广异记·刘荐》所载:山魈受人讽刺后“遂于下树枝上立,呼班子。有顷虎至,令取刘判官”。这与《山魈考残编》中的与鬾阴文化联系紧密的异物形象十分契合。关于独脚的特征,作者黎幺这样形容它:

它那副僵直的、瘦长的肢体从头顶到脚底,或者准确地说,从脚底到脚底上下对称……如果将它推倒在地,它将随机选择一端重新站立起来。

而关于山魈吞食影饵这一情节的塑造,也与古籍中山魈役虎食人的形象有所关联。可见,《山魈考残编》中关于鬾阴异物的构想来自对中国古代精怪的改造。

除此之外,在《山魈考残编》中被虚构出的第六层作者,即本书编者,在书中每一层故事下长段而密集的评注中也多次涉及人类学相关知识。例如,在评注《〈秘密的决斗〉摘录与评注》一篇时,对于《秘密的决斗》原文中关于鬾阴族起源的神话书写,编者认为其仅仅谈到生育问题而对初民们危机四伏的生活描述不足,为说明该欠缺,编者引出古巴比伦创世神话《埃努玛·埃利什》以及日本民间故事集《今昔物语》中的一则故事作为对比,两个故事都把生育之母塑造为亦正亦邪的形象,她们既孕育生命,也毁灭生命,喻示着初民们在创世之初未知迷茫的境况。又如,评注黑、白、半黑(即鬾阴神话中的影子)三者的意涵时,引中国纳西神话、英雄史诗《黑白之战》里黑色术神伐树,白色东神愈树的故事,来表明黑白指代二元世界观中的对立矛盾之物,而鬾阴族的“半黑”令两色合一,跃出时间,跨出战场,成为永恒的旁观者。

这些实存的人类学知识与《山魈考残编》中的奇思妙想混杂在一起,令笔者想要对其一探究竟。当笔者凭借阅读本书的一贯印象,以怀疑的态度细查这些评注,结果发现其皆为真实时,便获得一种真假难断、虚实难辨的阅读体验,对于书中所构写的鬾阴寓言、神话也平添了三分真意。笔者不禁开始思考,这些关于想象之中的异文化的寓言、神话、格言警句、咒语等何尝不可以视作是文学人类学式的文学创作呢?以往人类学小说具有以现实写虚构,以虚构反哺现实(如文学民族志方法论的实践)的闭合框架,人类学在其中作为一种思想理念、价值取向、文化资源在小说中形成广袤而深厚的现实背景,只可走进不可移动。而《山魈考残编》以元小说的形式,突破了这一框架,在对想象中的异族进行创造时,对人类学的采用只借取其文本之纯然形式,以及来自各地域各时代的破碎的人类学实存知识,然而正因如此才得以将之糅合重填,无须求远走进哪片背景,而将人类学真正移植到小说当中。

三、阐释的路径:人类学元小说与解释人类学的共性

《山魈考残编》对人类学的真正移植还体现在其通篇以接力般的相生阐释为结构和内容的表现形式,以及其与解释人类学对于“书写”与“书写之物”、“写”与“读”两组关系的共识。

解释人类学的提出者克利福德·格尔茨认为,在成形的人类学作品中,所谓的原始资料实际上是人类学家对其他民族,对他们和他们同胞的所作所为的构建的构建。若洞见不了这一事实,人类学研究就只能导向一种纯观察行为,而忽视了阐释的必要性及意义。作为一种后现代人类学理论,解释人类学虽然如现象学一样悬置对经验之物本体的考察和追究,却没有以经验本身和经验过程为研究对象。于是,民族志的“书写之物”不是某种可被直接看见、可被化约的“文化本身”,而是当地人对文化的理解;民族志的“书写”也不是对观察之物的简单罗列和事无巨细的记录,而是对信息提供者提供的注解的注解,是对他人的理解的理解,是“阐释”。

借此反观《山魈考残编》一书可以发现,书中虽处处着言鬾阴古籍《山魈考》,也以其“残编”为题,但《山魈考》几乎从未真正现身,全书中所载原籍内容不过数百字,篇幅竟不到百分之一,绝大部分内容皆由不同程度接触过原籍的六代学者的论述和阐释构成,这样的阐释在一代又一代学者的发现和编撰、损毁和散佚中重叠相生。在书中,《山魈考》流转到初代学者处就已残缺不全,原籍内容在学者一代代的更迭中更是不断减损,《山魈考残编》究竟与《山魈考》原籍有多大联系已不言而喻。作为一部极具后现代特色的人类学元小说,《山魈考残编》的实验性在于以散佚残缺为由头,遮蔽住读者直视主角的视线,隐去主角本身的面目,以沿边重叠、在外迂回的方式勾勒出主角的侧影,初看以为是要书写鬾阴和山魈,而细读才发现其真正的书写之物是各代学者对鬾阴和山魈的研究经历及理解,这种“书写理解”的书写也就成为一种阐释。虽然小说中的阐释之物为虚,但这种书写形式和创作理念与解释人类学对于如何书写文化的方法不谋而合。

值得强调的是,解释人类学对于阐释行为的理解有层次之分,克利福德·格尔茨曾在《文化的解释》中表示,人类学家完成的民族志中,使人信服的并不是经过田野调查得来的东西,而是经过作者“写”出来的。可见,对于文化的多层交叠的阐释,最强的说服力往往落在最新一层。而当民族志成为读者手里的读物时,读者的阐释便成为最新一层,也就成为最具说服力的一重阐释,尽管大多数时候读者对自己阐释的权力习焉不察。

《山魈考残编》全书也是由一层一层的阐释累加而成的,每一层的阐释者都曾先为读者后为作者,并最终用作者身份写下新的论述或评注。当第六代阐释者在稿件上留下自己的笔迹并将之出版,我们一干读者便成了新一代最具权威的阐释者。这一事实在元小说的自反性中被作者黎幺点明,他以一人分饰多角的形式在书中留下痕迹:

你从未阅读想象中的事物,你的阅读本身即是想象……就此而论,眼前这本书其实是完整的,只因你之完整。

当我作为笔者写下这篇文章时,新一层“书写”和阐释再次产生,这篇文章前的读者“你”又成了《山魈考残编》一书侧影旁的观众,握有你不可被剥夺和替代的阐释权。若你又不甘于读者身份要就此写下点什么,相生而层叠的书写阐释便源源不断了。

由上可见,《山魈考残编》以“他人阐释”作为暴露构造故事的过程和全书书写对象,以再阐释作为书写本质;以犯框恢复读者的自反性,给予其阐释的自由。这与解释人类学重视对他人理解之理解,重视阐释者主体性的方法和理念颇为契合。

总的来说,《山魈考残编》作为一部虚构的人类学元小说,首先,以恢诡谲怪的想象建构出一个引人入胜的异文化环境,多种文学手段也将其“异”弥散到字里行间,是就异文化主题的文学发挥;其次,以评注的方式将虚构之事与古今中外许多神话、习俗等勾连起来,以颇具学术性的风格,在虚构文学中穿插入来自各地域各时代的人类学实存知识,并将之糅合重填,从而把人类学真正移植到小说当中;最后,作者在构写本书时传递出的对“书写”与“书写之物”、“写”与“读”两组关系的认识与解释人类学的理念不谋而合,这三点正是《山魈考残编》人类学性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