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转向”批评话语下科马克·麦卡锡《路》物的主体性

2024-10-09 00:00袁慧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当代作家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2023)是美国南方文学与西部文学的代表人物,获得许多文坛重要奖项,还被誉为“美国当世四大一流小说家之一”“福克纳与海明威唯一合法的后继者”等。科马克·麦卡锡的小说内容大多充满了暴力与危机,因而堪称“文学史上描述野蛮行径的集大成者”。2006年,科马克·麦卡锡出版了其第十部小说《路》,该小说一经发表,广受好评,并于2007年斩获普利策小说奖等各大文学奖项。不同于以往作品,《路》作为科马克·麦卡锡小说生涯的转型之作,以简洁沉重的文风,别具一格的语言风格,讲述了一对父子为了在末日危机中生存下来,穿梭在死寂的森林与破败的城市残垣之间,抵抗寒冷、饥饿以及灭绝人性的屠杀,一路南行,寻找希望的艰难求生旅途。《路》中虽然也充斥着危机与暴力,但作者的笔调摆脱了之前的过度坚硬,变得冷峻中潜藏着温情,绝望里浸透着希望。国内的科马克·麦卡锡研究者陈爱华在《暴力外衣下的人性探索—论科马克·麦卡锡小说中的宗教情怀》一文中称《路》为“朝圣与救赎之旅”。

一、“物转向”与物的主体性

进入21世纪以来,多重环境危机层出不穷,能源过度开采、气候危机、环境污染、生物多样性遭到破坏等这些威胁着全球全人类的问题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2000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保罗·克鲁岑首次提出“人类世”(Anthropocene)概念,认为地球已经进入以气候变化为表征的新地质历史时期。与此同时,文学领域也与之相呼应,面对地球家园现状,学者们倡导要探索新的叙事形式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现实世界。而现实中的环境危机、文学研究对叙事范式转换的内在需求催生了21世纪以来文学批评的“物转向”趋势。

“物转向”研究者主张将批评视角转至文本中各种物质细节的书写,聚焦于那些一直以来像“谦卑的奴仆般”被边缘化的客体,关注物与其主体性。在他们看来,物质在小说里发挥的作用并不局限于“背景和装饰”,也是“意识形态的比喻性表达,是涉及知识、哲学、道德等问题的证据”(韩启群《西方文论关键词:物转向》)。世界是物质组成的,无论是人类还是非人类自然,任何物质都具有施事能力,这种能力并非专属于具有意志和理性的生物体,而是所有物质都具备的一种基本属性。物质的施事能力打破了传统上认为只有生命体或具有意识的存在才能主动行动的偏见,强调了物质世界的主体性和能动性。

所有物质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影响着世界,人类的独特性并不在于其施事能力,而在于其复杂的社会结构、文化创造和道德观念等方面,而这些方面也深受各种物质的影响。“物转向”批评话语常见议题之一是“从文学文本中具体的物入手,研究特定历史时期物质文化如何在文本中留下印记,物质细节如何折射出特定时期的社会历史与文化结构”(韩启群《西方文论关键词:物转向》),将文学文本中的物质元素作为解读和阐释的重要对象,进而探讨这些物质元素与特定历史时期物质文化、社会历史以及文化结构之间的复杂关系。因为特定历史时期的物质文化会在文学文本中留下深刻的印记,这些印记可能体现在物质元素的种类、形态、功能以及象征意义等方面。通过对这些印记的解读,我们可以窥见当时社会的物质生产水平、消费习惯、审美趣味以及价值观念等。同时,这些物质细节还可能揭示出社会阶层、性别角色以及权力关系等更深层次的社会历史问题。

二、《路》中物的主体性体现

(一)“被边缘化的客体”主体化

“物转向”话语强调关注物的具体形态书写,物的大小、毁损程度、色彩、属性、所处方位等都被赋予了文化与审美意蕴。在小说开篇,科马克·麦卡锡描述到“白日灰蒙过前日”,“像青光眼病发,黯淡了整个世界”,曾经充满生机的绿色森林变成了“倒枯的树木”,只留下“万物黯淡,苍灰如铁,蜡黄如胶”。树正在逐个倒下,庄稼早已枯萎,所有为人类行“方便”、被人类“利用”的物质正在被损毁、消亡。所以,人类面临的只有杀戮与死亡,因为整个世界正慢慢死去。塞蕾内拉·伊奥维诺与塞皮尔·奥佩曼在《“物质生态批评”:物质性、能动性和叙事模型》中提出应当将自然物质视作能动的主体,既不是静态的,也不是被动的,而是一个“生成”的主体,一切物质在自然文化活动过程中都具有生命力,并且是在相互作用与相互关联的现象中构成的。科马克·麦卡锡费心用大量笔墨来描写这些破败的非人类物质,将视角聚焦于物质,不单单是为了描写末日时的生态危机,更像是在向人们昭示,“物质”也可以是这个世界的主体,他将非人类自然物质从“被边缘的客体”身份中解放出来,关注它们的存在与意义。

自然孕育着生命,当它本身受到摧残时,其孕育与承载生命的能力便会丧失。自然物质的异变更能显示其本身的存在意义,使其变得更加真实立体。“他蹲下来,从草里挑出一把种子,坐在地上嚼。口感粗糙、干涩,混着不少沙尘,但该带有一些营养价值。”当面临生存危机时,饱受饥饿的人类不得不承认他们依赖自然,尽管只是微小的“口感粗糙,干涩”的麦粒。在逃亡过程中,父子俩吃的是“干瘪着怪模怪样的羊肚菌”“干涩无味的果实”,尽管这些都是异化后的正在衰败的物质,却仍在为人类提供养分,还有那些“枯死、焦黑”的杉木,它们的树冠还能为父子俩挡雪。当面对灾难时,自然物质的力量便再也不容被忽视,它们的主体性也得以彰显。

(二)人类身体的异化

我们生活在物质世界中,无论人类还是非人类自然都是物质,而任何物质都具有施事能力,这种施事能力也体现了物的主体性。自然物质是具有能动性和施事能力的主体,其对于人类与非人类世界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因而人类需要对物质自然能动性的重要意义加以理解。与此同时,人类理解自身也是理解我们所存在的物质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此层面上实现人类与非人类的沟通与互动交流。阿莱莫在《肉身自然》中还提出了“跨身体性”(trans-corporeality)理论,即物质通过身体这一媒介对人类产生影响,进一步凸显了物质的施动能力。

人的身体是被自然、社会与文化所构建出来的,个体的身体形象、身体经验和身体知识都必然受制于具体的生活环境和文化形态。小说开头出现了一头“耳盲,眼瞳惨白如蜘蛛卵”“体态苍白”“骨骼洁白”的“怪物”,科马克·麦卡锡没有明确表明这头“怪物”是什么物种,有的人猜测它可能是某个受过化学物质侵蚀而变异的动物,也有可能是某个受尽折磨的人类。但无论是哪个物种,它都有身体,“有胃肠,有跳动的心”,始终受制于这个物质世界。裸露的骨骼证明它在生态危机所面对的饥饿,残破的身躯反映出想谋求生机的艰难,它的身体由自然、社会与文化构建,因此,在这样一个末日危机下,它的身体受物质影响,也变得残破不堪。自然生命是生物与想象过程的结合,心智存在于万物之中,人们用感官触及世界、感知嵌入世界的自身存在,“生物圈与意义圈(semio-sphere)互为渗透,身体的毒物与话语互为交融”(塞蕾内拉·伊奥维诺、塞皮尔·奥佩曼《“物质生态批评”:物质性、能动性和叙事模型》),形成了物质与意义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

小说中还有一个重要事件佐证了科马克·麦卡锡通过描写毒性物质对身体的作用来证明物质的施事能力—父亲正走向死亡的身体。在他们的南行之路中,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似乎是受到某种毒性物质的侵蚀,一开始他只是偶尔咳嗽,后来是无法控制的严重咳嗽,再到后来一次一次地吐血,直至他的身体无法支撑到见到希望的那一天。小说设定在一个看似由核爆炸引起的末世世界,自然生态系统遭受了严重破坏,空气中弥漫着污染物质,水源和土壤也可能被有毒物质污染。这种环境背景为有毒物质对父亲身体的影响提供了合理的条件。在核污染的环境中,有毒物质可能通过空气进入肺部,引发炎症、纤维化等病变。除了呼吸系统的损害外,父亲身体的整体机能也在逐渐下降。这也可能是由于有毒物质通过食物链进入体内,积累在肝脏、肾脏等器官中,导致这些器官的功能受损。

(三)人类精神的异化

物质的异化不仅造成人类身体的异化,也引起了人类精神的异化。曾经丰富多样的食物,如今不断异变与消亡,而这种物质的稀缺反而使其价值被无限抬高。在这荒诞的局面下,人们为了争夺那仅存的食物,道德底线彻底崩溃。自私、冷漠、贪婪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人性的光辉逐渐黯淡。小说中描绘的场景令人不寒而栗,父子俩在海滩营地附近藏匿的所有日常必需品被洗劫一空,连一点儿食物残渣都未曾留下。更有甚者,为了抢夺他们的食物,竟然以死相逼,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死活。饥饿如恶魔般,不仅无情地夺走了人们的生命,还吞噬了人们内心的伦理道德。人们开始疯狂地争夺着一切,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甚至相互蚕食。在这绝望的逃亡之路上,主人公竟遭遇了泯灭人性的“食人族”。他们丧心病狂到吃食自己的后代,同类相残、同党相食,道德与伦理荡然无存。一路上,那“烤焦的无头婴孩的身体,肠肚都掏空了”的惨状,深深刺痛着人们的双眼。这是何等的悲哀,社会的风气被物质的异化彻底败坏,社会的生态陷入了混乱与绝望的深渊。

三、小说世界的现实对照

正如上文所述,文学文本中的物质细节往往能够折射出特定时期的社会历史背景,小说世界往往是对现实世界的有机反映。例如,小说开篇表明主人公正处在一场残忍的末日危机之中,虽然大灾难的原因并未言明,但文中“灰暗的天空”“焚毁的林木”“熏黑的巨石”“棉布口罩”“灰色河流”,以及“灰雨”“灰色雪花”等一系列描述都在引发读者对灾难原因进行猜想,“得出的最多的猜测便是核战争,抑或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地步的某种漠视自然存在的自杀式行径导致的后果”(董小希《从阿卡迪亚到启示录—小说〈路〉的生态主义解读》)。由此,不少研究者聚焦“气候变化”“科技”与“环境危机”等关键词,称其为气象小说、启示录小说。斯塔克·汉娜在《“他看到和没有看到的所有事情”:科马克·麦卡锡的〈路〉中见证世界末日》中认为科马克·麦卡锡设定了一个被摧毁的未来地球,并将人类定位为世界末日的最后见证人,提醒人们要注意气候变暖的现象。

事实上,这些研究者的猜测不无道理,《路》的末日之因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的是科马克·麦卡锡对21世纪科技发展与生态环境相互关联的以及对全球化生态问题新的思考:人们必须关注所处的这个物质世界,以及物质的主体性。小说中描绘的末日景象反映了现代社会面临的能源过度开采、气候危机、环境污染、生物多样性破坏等严重环境问题。这警示我们对科技发展要进行适应的伦理考量,即推动科技进步的同时,要充分考虑其对环境和社会的长远影响,遵循伦理原则,确保发展是可持续和有益的。反之,若不重视环境保护,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灾难性后果。

另外,这场灾难不仅提醒我们要审慎评估科技发展的利弊,更要求我们认识到自然物质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尊重自然规律,不再将自然视为单纯的资源和客体,而是与人类相互依存的主体。末日世界充满了绝望与荒芜,生存成为人类最迫切的需求。由于物质的缺乏,人类的精神发生畸变,物质的异化会导致人类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异化,因此我们需要在追求物质的同时,坚守道德和人性的底线,注重精神世界的建设,培养关爱、互助和分享的价值观。

在“物转向”的视角下,《路》不仅让物—“被边缘的客体”实现了主体化,还揭示了物质对人类身体与精神世界的双重异化。作者对物质的大量细节书写,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折射出现实世界中人类与物质的关系。它警示我们,不能忽视物质的力量和作用,不能在追求发展的过程中漠视物质世界的规律和影响。我们应当以更加审慎和尊重的态度对待物质,正视物质的主体性与施事能力,努力寻求人类与物质世界的和谐共生,以避免陷入如小说中所描绘的末日困境。在当今社会,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和人类活动的不断扩张,人类对环境和资源的影响日益显著。正因此,《路》提醒着我们,必须重新审视人类与物的关系,尤其是科技发展的伦理考量,要重视物质世界的主体性,尊重自然规律,避免因过度追求发展而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只有通过理解和尊重自然、维护人类道德底线、寻求物质与精神的和谐共处,我们才能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中找到生存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