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青衣》中女性生存困境镜像解读

2024-10-09 00:00杨小敏崔荞花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问世,女性问题从另一角度被广泛关注。弗吉尼亚·伍尔夫关注到了女性生存以及发展的困境,女性自然而然地被压抑、被俯视,她们处于社会中的底层。“毕飞宇被誉为是‘当代最懂女性的男作家’”,他“在作品中毫无保留地袒露对处于生存困境中女性的同情。同时他也致力于展现个体的生命追求,与无处不在的权利场束缚之间的张力,以此来透视个体生存的困境”(杨岚《浅论毕飞宇〈青衣〉中筱燕秋的生存困境》)。在《青衣》中,毕飞宇以戏剧中的角色为焦点,展开了对女性的重新思考,揭示了女性所面临的种种困境,以及女性是否能脱离困境、找到自我。

一、生存困境的揭示

新时期以来,随着女性地位不断上升,女性开始逐渐走出家庭,站上了工作岗位,拥有自己的经济来源。但很多女性只是简单走出了“家庭”,并没有走出当下的困境。《青衣》中的主人公筱燕秋可以说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不只是她,作品中其他三位女性也是如此。《青衣》这部小说讲述了四代“青衣”—柳若冰、李雪芬、筱燕秋、春来四个女性的命运故事,其中筱燕秋是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主要以她展开整个小说故事,揭示女性在当下的困境。

柳若冰,第一代“青衣”,曾是戏剧舞台上著名的美人,当时也是红极一时,可是最后也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当柳若冰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时,她的命运开始发生了转变,在夹缝中艰难求生,最后惨死。但最为可悲的是在她死后,副军官留下一句:“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这句话正是对女性尊严的践踏。柳若冰未能逃脱命运的安排,在她身上体现了“为艺术而生”的女性在社会结构中处于边缘位置,令人深思,而她的命运又为主人公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质脆亮,激情奔放”,独特的自身条件使得她塑造了一个独特的“嫦娥”形象,深受观众的喜爱。本以为这个“嫦娥”形象会让她在舞台上大放异彩,却被筱燕秋一杯开水断送,只能遗憾离开。李雪芬面对同行的嫉妒、伤害,她只能接受现实,离开了艺术舞台,成了一个商人,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嫦娥”梦。而在她身上体现了众多女性追求“艺术”而不得,是其普遍存在的生存困境,在当时还有许许多多的“李雪芬”。

筱燕秋,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在她的世界里,“嫦娥”就是她,她就是“嫦娥”。她因为泼李雪芬开水而被迫离开舞台后,去戏校当了一名老师。二十年后,因一次偶然的机会,烟厂的老板投资,《奔月》得以重新开演,而她也是老板暂定的主角。为了抓住这次机会,她拼尽了全力,不顾身体情况疯狂减肥,只为呈现完美的嫦娥,甚至为了出演嫦娥而放弃了肚子里的小生命。可就算是这样,她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倒在了雪地中。筱燕秋身上体现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下追求理想的艰难,就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到最后也可能只是触摸不到的幻影。

春来,也是一个天生的嫦娥。她让筱燕秋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但是相比于筱燕秋,她面对艺术的追求,是更加清醒的,她始终把艺术作为谋生的手段。当她发现需要选择人依附才可以时,她果断地做出选择,放弃了所谓的理想。春来选择的生存方式,是众多女性在面临理想与现实最为普遍的一种接受方式。在她身上体现了众多女性在面对现实时往往都会选择妥协,这种妥协也表明了女性对其抗争往往是无效的。

四代“青衣”都没有逃脱生存的困境,她们在面对困境时都有作出努力,企图从这困境中脱离出来。但女性不管从哪个方面讲,还是处于弱势群体的地位,尤其是在男权思想的影响下,女性想要追求自我则更加不易,所以在多种困境的影响下她们始终面临着一种艰难的生存困境。

二、对自我困境的无奈

无论是《奔月》中的嫦娥还是饰演嫦娥的筱燕秋,她们都是被俯视的一个。嫦娥在《奔月》中是刚强热情、勇敢无畏的后羿身边的装饰,嫦娥的存在是为了衬托后羿,在人们心中嫦娥是美丽的化身,是英雄的意中人,但是嫦娥本身却没有自身存在的意义,即便没有了嫦娥,后羿照样光彩照人。在英雄后羿身边的嫦娥,往往被人忽视。

而筱燕秋作为演绎嫦娥的现实载体,她在精神上也和嫦娥有着共同点,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没有人理解她们,她们的发展空间十分狭窄,这也就导致了嫦娥吞药独自奔月,筱燕秋与前辈大打出手以至于断送了她自己的表演生涯;可是嫦娥奔月成功了,而筱燕秋却失败了。由于嫉妒与高傲,筱燕秋以不正确的方式对待前辈,她认为自己才是唯一能饰演嫦娥的人,所以毁了前辈李雪芬的脸,最后筱燕秋被调到了戏校当老师。筱燕秋的嫉妒其实不是嫉妒,只是觉得李雪芬破坏了她心中真正的嫦娥,所以产生了恨。造成这样的悲剧除了当时社会环境对她的影响,更多的是筱燕秋对“嫦娥”的偏执。在19岁时,筱燕秋便显露出了她那古典怨妇的本性。她的眼神、举止、言辞以及舞姿,无不散发出一股深沉的悲剧气息,仿佛承载着千年怨天尤人的情绪。“19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这样一个具有天赋的人才应该在舞台上发挥她的才能,而不是因为种种社会原因失去了自身唯一的兴趣,毕竟“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痛,最大的痛叫作不甘”。

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到社会限制着女性的发展,而女性只能在被限制着的社会中努力破除禁锢,然而大多数女性都没有勇气去破除禁锢,她们只能处于徘徊的境地,她们深知自己的处境,却没有办法冲破禁锢自己的牢笼,只能不抱任何希望地活下去。这就好比《青衣》里面四位青衣的扮演者一样,她们都努力想脱离社会的束缚,但是最终结果是她们在这现实的困境中无可奈何,只能选择妥协。身为青衣的筱燕秋扮演嫦娥,她在精神层面上追求像嫦娥一样追求自己心中所爱,她是爱嫦娥的,她认为自己就是嫦娥,她把自己最好的青春给了嫦娥。在扮演嫦娥的过程中,筱燕秋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与寄托;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筱燕秋又被束缚着。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以前的筱燕秋没有足够的登台机会,多年后的筱燕秋被发福的身体束缚着。时光如流水般流淌,似乎无法阻挡,无论你怎么努力,它都会将曾经的失败呈现在你面前,就像是拼命抓住牛尾,最终还是被拖入深水;又或是更年轻佼佼者的出现,这都让筱燕秋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

归根到底,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说的那样,女人拥有的那间房间隐喻着地位,同时也隐喻着那间房间对女性的包容,在那个房间里女性可以尽情地展现才能,但是很显然她们没有拥有到这样的一间房间。她们的命运就犹如青衣一样:青衣是天然的悲剧,而作为天生的青衣扮演者,她们的命运从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柳若冰的惨死、筱燕秋的人戏不分、李雪芬的被迫离开、春来的直接妥协,这些都说明了女性在面对现实时,往往充满无可奈何。尤其是筱燕秋对于嫦娥已经到了魔怔的状态,但是她依旧不放弃。这里与其说她对嫦娥有一种执着,不如说她是在寻找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装着嫦娥、装着她自己的一间房间。

三、突出重围的困境

困住她们的不仅仅是她们自身的执念,更是来自外界的权力话语和经济话语对她们的捆绑束缚。筱燕秋所面临的困境,一方面来自她自身对于“嫦娥”的执念,甚至可以说是魔怔。她一生都奉献给了嫦娥,但她也因嫦娥困住了自己的一生。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嫦娥,其他都无所谓,她不允许有其他的嫦娥扮演者,所以才会做出将开水泼在师父李雪芬脸上的这种行为,以及后来得知有机会扮演嫦娥时疯狂减肥、打胎,甚至委身于投资老板,以此来换取扮演嫦娥的机会。另一方面,就是权力话语和经济话语对其束缚捆绑。这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一步步地把筱燕秋推向了深渊。在《青衣》中,毕飞宇笔下的女性的悲剧也是由金钱和权力造成。金钱和权力两者是分不开的,金钱能带来权力,权力也能带来金钱。这两者就像是隐形的暴力,左右着“青衣”们的命运,使得她们在其中苦苦挣扎,但最终也只能向现实低头。

青衣这个角色曾被人评价道:“青衣是梦。是男人的梦,也是女人的梦;是一个人的梦,也是一代人的梦。”而恰好筱燕秋就是青衣,筱燕秋委身老板的这个行为,一方面是筱燕秋为了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毕竟资本决定着一切;另一方面也满足了老板的私欲,老板从筱燕秋这里重新获得了作为男人的权威,毕竟青衣是女人的梦,也是男人的梦。筱燕秋在以前是风靡一时的青衣角色,她在当时年轻美貌,是很多男人的梦中情人。但二十后,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年妇女,脸色暗沉,并不像当初那样容光焕发。

除了自身条件的限制,还有客观现实条件的限制。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也曾提出社会对女性的限制,无论是娱乐场所,还是图书馆类的学习场所,抑或研讨会之类的地方,都禁止女性入内。但是新时期的女性又何尝不是?筱燕秋为了实现自己的嫦娥梦,不得不对自身进行改造。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金钱的指向标越来越明确,筱燕秋的梦想因为金钱的关系得以继续。筱燕秋不得不去讨好老板。可是她是有家庭的人,她违背了道德原则,背叛了她的家庭,伤害了爱她的丈夫。在这一层面,筱燕秋又被限制着。之后筱燕秋怀孕,她一方面对自己的丈夫面瓜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去医院打掉孩子,因为怀孕了就无法实现自己的嫦娥梦。还有就是层出不穷的更优异的年轻竞争者,春来是筱燕秋在戏校最得意的学生,她不仅外在条件好,而且在戏剧方面非常有天赋,她看到了春来在舞台上绽放的光芒,就好像看到了曾经在舞台上的自己。

筱燕秋急切地想证明自己,她想再次绽放出属于她自己的光芒,然而现在的筱燕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筱燕秋。她想完完全全拥有那个舞台已经完全不可能,她需要减肥,需要得到老板的支持,需要日复一日地练习,她也需要舍弃她的家庭,基本上她是舍弃了她的一切,她的梦想才能有实现的可能。

毕飞宇笔下的筱燕秋是新时代背景下女性的代表,这样的女性想追逐的梦想基本上是要舍弃一切,甚至是尊严。女性要想活得有尊严,每个月就必须有固定的收入,还要有自己的一间房间。但不是每个人都像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幸运,有充足的物质基础,在精神层面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新时期的女性,通过社会变革,在物质生活上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在精神层面上,这种提升却远远不够,她们对自身没有充分的认识,丧失了自尊,这让她们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家庭不再限制女性的自由,社会不再束缚女性的权利,但是一直以来女性精神上的需求一直被忽视,这也是导致筱燕秋悲剧的根本原因。

在新时期这一前提背景下,女性生存的压力显然比之前的压力要小,女性不再是低人一等的群体,然而女性在精神层面上的需求一直都没有得到满足。女性的自尊被轻易剥夺、抹杀,这无异于是另一种剥削。弗吉尼亚·伍尔夫以客观的角度看待女性问题,她意识到女性之所以被边缘化的本质,是没有雄厚的物质基础。同时,她也看到了女性在精神层面的问题,即女性的自我认知也相当于一间房间。对那些没有形成完整的自我认知的女性而言,自我认知完整与否决定着房间是否完全属于女性自己。

筱燕秋对嫦娥的执念,从本质上说是她没有形成对自己的完整的认知,嫦娥只是戏剧里的角色,并不是现实的人。筱燕秋并没有把嫦娥视为戏剧中的角色,而是把自己当作了嫦娥。筱燕秋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虽然她在虚幻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在现实中她并不认可自己,进而一步步丧失自我。毕飞宇笔下的筱燕秋虽然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但是女性不管在任何时候都应该要找到自我、认同自我,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