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女士》有着典型的意识流创作手法,同时也有着很明显的“复调”特征。复调手法下所体现的人物主体,人物与作者都是平等的,人物有其独立的意识,这与意识流小说家“非个人化”达成契合点。意识流小说要求看不到作者,让读者与主人公融为一体,思绪随着人物的思绪而流动。复调的“对话”展现小说人物的思想和意识,每个人都有不同于他人的主体意识,这正是意识流手法和复调之间的相通之处。本文通过分析《月亮女士》中的意识流手法和复调叙述的相互融合,展现小说意识流和复调的双重艺术魅力。
《月亮女士》是阿曼女作家朱赫·哈尔西的作品,在出版当年就入选“阿拉伯小说国家奖”,后被译为英文,书名译为《天体》,于2019年获得“曼布克国际文学奖”。该小说被认为是世家小说,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进行叙述,讲述了阿瓦菲一个村庄里三代人的故事,故事围绕三姐妹以及她们的父母、孩子、丈夫和公公婆婆展开,运用不同的视角叙述故事的发展,利用空间的变换深刻反映了阿曼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种种变化。小说由58个独立章节构成,仅229页,有40多个人物。每个人物都有自己所讲述的故事,有极高的相对独立性和鲜明的特征,让人很难分清究竟谁是主要人物、谁是次要人物。不管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可以为自己发声,体现自己的主体意识。而独立的意识主体是意识流小说和复调叙述共同关注和表现的对象,这也成为二者在理论上的结合点。因此,本文基于《月亮女士》来探讨意识流手法下复调叙述的特征。
一、意识流小说与复调叙述
(一)意识流小说的特点
意识流小说在20世纪初盛行,在20世纪的文坛上,意识流文学享有极高的评价。意识流小说家们认为,只有人的精神和意识才是真正的真实,作家的任务就是要着力表现人的意识活动和内心奥秘。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人物有伍尔夫、乔伊斯、福克纳等。在意识流的作品中,生活往往在意识的反光镜中出现,人类心理活动的种种意识:回忆、印象、想象、观感、推理,乃至直觉、幻觉等,交替混杂,汇集成一股活动的“流”,从而表现其流动性、混杂性、呈现性的特点。意识流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按照故事情节发生的先后顺序形成的单一、直线发展的叙述角度。
意识流小说一般不受时间、空间、逻辑或者因果关系的制约,将时序颠倒,过去、现在、将来交叉重叠,形成多层次、多线索互相交错的结构。在《月亮女士》中,小说将过去和现在颠倒:“飞机向前猛冲,颠簸着冲进厚厚的云层。尽管我知道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到达法兰克福,但我还是无法闭上眼睛。梅娅为什么坚持要在教会医院生孩子呢?我不记得了。”小说以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展开叙述,通过阿卜杜拉的思绪将各个人物串联起来,通过过去和未来时间的穿插,阿卜杜拉的回忆也让读者在时间上跟着他的思绪不断转变。
(二)复调叙述
“复调”原本为音乐术语,又称为“多声部”,指由两段或两段以上同时进行的相关又有所区别的声部所组成,这些声部各自独立,却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的一种演奏方法。在文学理论中,“复调”是指小说结构上的一种特征,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指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又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同样,“对话”也是复调小说无法丢弃的理论基础,浸透了复调小说的各个层面,也是理解复调小说的关键。
作者减少对作品的干预,将人物放在和作者平等的地位上,每个人都可以发声,每个人都有其独立的主体意识,不受作者支配。小说中不同主题意识间的交锋,文本与文本的互动,人物与人物间的对话以及人物内心的“对话”都使得小说内容更加饱满、丰富。
二、《月亮女士》中的意识流手法
《月亮女士》的创作结构也展现了典型的意识流手法,没有按照事件既定的发展顺序,而是在两个叙述声音中将时空顺序颠倒,让多个人物的意识在叙述声音中交相辉映,体现人物的主体性。
(一)阿卜杜拉的回忆与情节的跳跃
小说中阿卜杜拉在飞往法兰克福的飞机上回忆起阿瓦菲村庄的故事,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小说情节并没有所谓的起承转合,而是一种自由跳跃的形式。在第二章中,阿卜杜拉的叙述从梅娅跳到他父亲,又从父亲再次回到对梅娅的讲述中,最后又回到自己身上。回忆的过程是内心想法和意象的自由组合,用看上去不连贯的描述展现零零散散的思绪,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思想。
第四章的开头同样以阿卜杜拉在飞机上谈到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然后又讲到自己的女儿伦敦。在此之后又出现了小说中的许多人物—扎里法、萨利姆等一众人所说的话,不断地在跳跃着,就像是内心零散的思绪不断地跳跃出来,让读者跟着阿卜杜拉的思绪感受人物情感的变化。
(二)时空顺序的颠倒
《月亮女士》不像传统小说一样有着开端、高潮、结尾,其叙事时间也不像现实时间一样呈现线性流动,而是将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在一个章节中,时间就像镜头一样从过去跳跃到现在,再从现在跳跃到过去。小说先向读者展示当前事件的状态,再开始介绍故事的始末,将过去和现在重新组合。小说开篇以第三人称讲述苏莱曼为儿子阿卜杜拉求娶阿赞的大女儿梅娅,之后以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交替讲述故事发展的始末。小说中,好几个章节的叙述才能让我们了解到事件的全过程。将现在和过去交叠起来,看似凌乱的情节反映着当时的阿曼社会,也让读者有着更加浓厚的阅读兴趣。小说刚开始并没有直接讲明商人苏莱曼的发家史,而是通过阿卜杜拉对他父亲的不断回忆慢慢向读者呈现。
时空顺序的随意穿插,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并列和交叉使得故事情节更加有张力,不同时空里描写人物过去的心理和当前的内心活动间的联系,拉近了人物与读者的距离,能够让人物活起来,更好地引起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情感共鸣。
三、《月亮女士》中的复调叙述
《月亮女士》中处处体现着“复调”的特征,每个人物都可以进行主体意识的鸣唱,有着不同的追求,能够让人物平等的各抒己见。
(一)主体意识的众声鸣唱
小说中,不管是阿卜杜拉,梅娅和她的姐妹们,还是扎里法和桑贾尔都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通过叙述视角的不断变化,作者向我们展现出一个个充满矛盾、不断发展的人,展现他们所生活的状态。多个人物将故事叙述出来,为内容增添色彩,形成“众声鸣唱”的复调世界。
作者减少对作品的干预,把展示自我的机会留给小说中的人物本身,使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与作者之间都处于平等的关系中。小说中每个人物各讲各的故事,有着各自的世界观,每个人都可以说话,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意见。郝莱拒绝父亲的包办婚姻,苦苦等待自己喜欢的表哥。阿斯玛利用书籍里的知识为姐姐梅娅争取权益。还有纳吉娅,对自己有着清晰的人生规划,用自己的能力将生活过得有声有色。“纳吉娅慢慢地、巧妙地把手臂伸到头上和脑后。谁说我要嫁给他了?‘月亮’不让任何人给她下命令。我不是被创造出来服侍和服从某个人的。”小说运用复调叙述,彰显每个人不同的特性,展现众生鸣唱的复调世界。
(二)小说体现的对话特征
复调叙述中的“对话”是其关键特征,小说中不同人物以及人物内心的对话都展现着小说人物和小说主题的魅力。
在阿赞和纳吉娅约会时,阿赞会为纳吉娅吟诵诗句,而扎里法一般会使用一些朴素而又富有哲理的阿拉伯语谚语,不同人物的话语体系也构成了“对话”。通过阿赞朗诵的诗,我们能够感受到阿赞的文化气息,而扎里法作为最低阶层所讲的一些朴素的谚语,往往也能够让读者感受到这一人物身上的浓郁的生活气息,同时还侧面反映出阿曼社会中不同阶层的差异。阿斯玛谈到的《鸽子项圈》等阿拉伯书籍,使得两个文本之间产生了联结,构成了对话,来体现人物的性格、不同的生活环境。《鸽子项圈》里讲述的是“灵魂相遇”的爱情,而小说里阿斯玛的丈夫却只把她当作提升社会地位的工具。小说与阿拉伯古典以及诗歌构成对话,来展现小说所表达的主题,展现不同人物的个性与区别。每一部作品都有着作者的思想,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社会、经济、文化状况,《鸽子项圈》和《月亮女士》也向我们展示了相距千年的作品对于爱情也有着不同的“对话”。
马尔万,一个纯洁却有着偷窃癖的人。他的内心并不愿意去偷窃,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每次偷完东西他都会对自己说下次肯定不会再犯,但他依旧无法控制他的行为,还是会再次偷窃。每次偷窃前后,他的内心都十分挣扎,内心矛盾的对话,也体现着人物的灵魂。马尔万内心的黑暗与外表纯洁构成了充满矛盾的马尔万,外在的“纯洁者”和内心的“偷窥狂”之间激烈的对话也折磨着马尔万。作者采用意识流中间接独白的方式表现出马尔万内心的煎熬,无法和解,使得马尔万最后走向了悲剧。
此外还有人物与作者间的对话,比如小说中的“纳吉娅说”“扎里法说”等,是读者熟悉的传统叙述中的引述语,表明了对话的存在,但对话的另一方会是谁呢?回到小说本身,它是与其他人的交谈,但也展现着小说表达的主题,由此也能够看出人物与作者之间的对话是用一种隐蔽的方式巧妙地参与小说主题的表达。
(三)小说的未完成性
小说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开放式的结尾。在阿卜杜拉的叙述中,他回忆起某一天和女儿伦敦驾车在锡伯海岸兜风,而在这场兜风中,本已死去的父亲和长大成人的伦敦、萨利姆却同时出现在了一辆车上,与阿卜杜拉争吵、对话。阿卜杜拉那患有自闭症,几乎无法言语的儿子穆罕默德,时而是坐在伦敦膝上的幼童,时而又是个胡言乱语、流着唾沫的小伙子。而他口中的梅娅,时而是对他冷漠无情的母亲,时而又是个善妒的妻子。在混乱的场景中,想象和真实、过去和未来、可能和不可能交替出现,让读者觉得无法理解。就在这种混乱的场景下,小说走向了尾声。
这样的开放式结局无疑与传统独白式小说的固定结局大相径庭。在独白型小说中,由于作者有着明确的中心思想和情感倾向,因此她笔下的主人公往往按照情节的走向有着唯一确定的结局,暗含着作者对该人物的褒贬。而《月亮女士》中,开放式的结尾,让不同的读者看到不同结果。有的读者看到的是抚养残疾孩子的不易,有的读者看到的是阿卜杜拉用杀害儿子来报复梅娅,也有读者将其解读成阿卜杜拉与他父亲的相处模式,模仿着父亲将他吊在井里。不管哪一种猜测,似乎都是合理的。
小说的未完成,留给读者空间去品味小说,多层次解读更多的可能,既能给读者带去诸多的启示,也能让所有读者对自己的未来进行深远的思考。
意识流创作的手法与复调理论的相融合,展现了《月亮女士》的艺术特色。不同叙述视角的转换,时间顺序的颠倒,以及小说中的“对话”,体现着小说的意识流与复调叙述特征,把小说的主题展现给读者,引起读者的共鸣。不管是复调小说还是意识流小说,都只是概念上的差异和研究视角的不同,本质上都是叙事艺术。“意识”对于意识流小说和复调小说都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二者都强调独立自主的“主体意识”,“意识”是意识流小说和复调小说理论相通的桥梁,作者减少对作品的干预,让人物发声。复调理论和意识流的相结合,也让意识流小说有着更强的探索形式,意识流中有着复调的特征也有着广阔的研究空间,二者在理论上也有结合点。作者通过意识流手法和复调叙述,将小说的主题展现给读者,让读者参与小说,展现自己对小说人物的判断力,对转型中的阿曼社会进行了形象、动人、有诗意的浓缩。正如布克奖评审团主席贝塔妮·休斯(Bettany Hughes)所说的那样,“这本书同时征服了读者的头脑和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