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千阳》是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赛尼的作品中仅次于《追风筝的人》的世界畅销书,体现了作者高超且极具感染力的写作技巧和叙事功力,也展现了卡勒德·胡赛尼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叙事风格。叙事视角是叙事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不同的叙事视角会给读者带来不同的体验和感受。本文对小说中的叙事视角进行分析,通过探究小说中的变换式内聚焦视角,分析两位主人公之间视角的转换,揭示了小说叙事在塑造人物方面的独特效果,从而丰富了读者对整个故事的理解和感知。
《灿烂千阳》是卡勒德·胡赛尼的第二部小说,2007年出版即大获成功,它有力地证明了卡勒德·胡赛尼的写作能力并非昙花一现。作为讲述“阿富汗女性的迷人故事”,作者卡勒德·胡赛尼在其小说中描绘了从1974年到2004年长达三十年间两名平凡的阿富汗女性身上所发生的“无法原谅的时代,不可能的友谊,和无法摧毁的爱”。
故事以两位年龄相差悬殊、出生于不同环境的女性角色—玛丽雅姆和莱拉为主人公展开,讲述了两位女性共同面对时代的摧残和家庭暴力,最终如同母女般相互妥协的故事。两位女性有着完全不同的出身和地位:作为一个私生女,玛丽雅姆是一个连父亲的家门都无法踏入的“哈拉米”;而莱拉是家庭美满且从小受父亲宠爱的佼佼者。然而,这样身份迥异,相差近二十岁的两位女性却又经历了类似的创伤:悲惨童年、亲人去世和婚姻暴力等。作者在小说中采用了变换式内聚焦的叙事策略,通过巧妙转换不同的叙事视角来构建人物形象,对两位女性角色的生活进行了细致的描绘,以此揭开阿富汗的神秘面纱,让读者了解普通阿富汗人的生活、他们的苦难与挣扎,以及他们不可战胜的希望和梦想。
一、叙事视角
在西方文论中,关于叙事的研究有较为久远的渊源,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提到了文学的六个要素,而情节被排在首位,情节就是叙事之事。小说主要由各种各样的情节构成,因此也成了叙事学的主要研究对象。相对于史诗中以诵唱为主要形式的叙事,“小说的叙事则似乎是叙事人在与读者娓娓交谈,小说的作者可以较为自由地采用不同的写作视角”(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视角(narrative perspective),也称视点(point of view)或聚焦(focalization),即叙事人是站在何种角度、以什么方式来叙事的着眼点。“叙事视点在作品中有一个基本定位,但它也可以有变动游移,使叙事有一种更广角的摄取故事内容的角度。”(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为了呈现更为丰富的故事情节,作者有时在小说中会采用不同的视点来呈现故事,从一个视角跳到另一个视点,叙事视角也不断转移,通过全景、特写、拉开、推进的方式,让整个故事呈现更为立体的效果,而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讲述中也可以有不同的含义。正如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一书中指出:“在现代叙事中,叙事视角并非作为将情节传达给观众的附加物,而是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和情节本身。”
热奈特在其《叙事话语》中将叙事视角分为三大类:无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无聚焦即全知叙事视角,通过叙述者的角度,能够全面了解故事发生的细节;内聚焦即从小说中某个具体人物的视角出发叙述,读者所获得的信息只是来自人物的独特记忆和感受;而外聚焦则强调从外部视角客观叙述故事,在这种情形下,叙述者所拥有的信息有限,容易给读者留下一定的悬念。其中,内聚焦具体可分为固定式内聚焦(只从固定的某一视角出发)、变换式内聚焦或多重式内聚焦(同时转换不同视角)。在第一人称视角中,叙述者是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并使用“我”来与读者建立紧密的联系。然而,这种“我”叙述的故事有时可能存在偏见和主观性。而在第三人称视角中,“他/她”这个叙述者通常不是故事中的角色,故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客观地看待问题。但第三人称视角也可能有限制,因为它只是从一个单一的角度来讲述,可能无法完全理解和描述复杂的情况,从而可能导致读者的困惑。总之,由于内聚焦叙述者是故事的参与者,因此可以更进一步拉近与读者的距离,让读者体验身临其境的感受。而双重叙事视角则是同时在不同视角之间来回转换,以不同的视角叙述同一事件,进而丰富读者对故事的全面了解。
二、《灿烂千阳》中的叙事视角分析
在小说《灿烂千阳》中,作者采用了变换式内聚焦的叙事策略,将整个小说分成了四大部分,分别以玛丽雅姆和莱拉两位女性角色的不同视角出发,并通过双重视角混合的手法在两个女主人公之间来回变换以构建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这种多重视角的交叉使用,让小说呈现出更加立体和多维的叙事效果,同时也让读者更加深刻且全面地了解故事中人物的情感和人性,深化了故事的主题。
(一)固定式内聚焦视角
小说中大量使用了固定式内聚焦的叙事视角,分别通过玛丽雅姆和莱拉的视角来叙述故事。这种视角使得读者能够直接接触到小说中人物角色的内心感受,理解她们的思想、情感和价值观。
小说第一部分为前十五章,以玛丽雅姆的视角讲述了她二十八岁以前的人生境遇。儿时的玛丽雅姆是天真的、快乐的,父亲在她的眼中高大且令人崇拜,她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等着扎里勒每周四来泥屋看她。“如果扎里勒来迟了,一阵可怕的张皇会点点滴滴涌上她的心头……每当见到他踏着石块穿过溪流,玛丽雅姆会一下子跳起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从幼小的玛丽雅姆眼中,读者体会到了玛丽雅姆对父爱的渴望,但也仅仅如此,这种没有任何家庭烙印的视角似乎让读者也对扎里勒的“父爱”有了一丝期待。但后来,玛丽雅姆被扎里勒关在门外,她终于知道她在那个家里并不受欢迎,一切并不是扎里勒说的那样。知晓真相的玛丽雅姆对父亲失望透顶,她由此失去最爱她的娜娜,又被迫嫁给大自己近二十岁的男人。知道真相并对扎里勒失望的不仅仅只有玛丽雅姆,还有读者。在这种内聚焦视角的叙述中,读者对于故事中的人物、情节和环境等的判断和价值理念都是来源于玛丽雅姆这个叙述者的讲述,读者跟着她一起期盼父亲,又一起仇恨父亲。
而在第十章中,从玛丽雅姆的视角描述了她与法丽芭的第一次见面:“玛丽雅姆转过身,看见一个丰腴的女人,这个女人肤色较白,和她一样,也戴着面纱。”这是在玛丽雅姆婚后第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时所发生的事。法丽芭通过玛丽雅姆的内心描述进入了读者的视线。而在第十二章中,两人再次相遇,当时的玛丽雅姆和读者一样,都不知道法丽芭的出现,其实是为了给后文中莱拉的出现埋下伏笔。
正当读者的情感被这个可怜的女人深深吸引的时候,第二部分从第十六章到第二十六章,叙事者突然转换成一个读者从未见过的九岁小女孩莱拉。就这样,读者被硬性带入了另一个陌生女孩的人生,这看起来有点儿突兀,令人迷茫。此时的读者心中可能会迷惑:玛丽雅姆的故事结束了吗?莱拉又是谁?
很快,作者就交代了莱拉是法丽芭的女儿,也就是玛丽雅姆的邻居小女孩,并借用莱拉的视角向读者交代了玛丽雅姆的婚后近况,“莱拉正要爬上爸爸的自行车的车后架,这时她看到街道上停着一辆轿车,就停在鞋匠拉希德和他那个深居简出的妻子所住的房子对面……莱拉匆匆看了后座那个男人一眼:很瘦,头发灰白,穿着一套暗棕色的西装……她来到她家所在的那条街,发现那辆蓝色的奔驰还停在那儿,就在拉希德和玛丽雅姆家外面”。读者所知道的关于玛丽雅姆的事情,仅仅只是通过莱拉的眼睛看到的那样,直到后来读者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想要道歉的扎里勒。故事似乎只是在讲两个毫不相干的邻居各自的事情,但在这些点点滴滴中,作者已经在不经意间将两个角色联系在一起,并将她们之间的微妙的关系嵌入了读者的大脑。而在这一过程中,读者也于无形中将两位女性的成长经历进行了对比:莱拉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她完全不同于玛丽雅姆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而这也为后面两个人的人生交叠进行了铺垫。这种内聚焦视角的叙述方式无疑增强了读者的代入感,也保证了故事的真实性。
(二)变换式内聚焦视角
固定内聚焦的叙事视角只是聚焦在某一个角色身上,因此难免会有局限,一旦超出了时间或者地点的范围,而叙述者必须讲述时,就要进行视角的转换。小说的第三部分,即第二十七章至第四十七章,因为局势所迫,两位女性不得不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她们的人生由此交织在一起。因此,小说的叙事视角也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作者不再采用单一的叙事视角呈现故事,而是“分别通过两位人物的视角独立展开故事,又在对方的故事中了解到彼此的物理与心理情况,从而实现情节的彼此照应,形成了相互回应的紧凑叙事结构”(邢晓天《卡勒德·胡赛尼小说的“第三空间”叙事艺术》)。读者从玛丽雅姆的视角欣赏莱拉的独立和勇敢,也从莱拉的视角尝试去理解玛丽雅姆的隐忍和痛苦。
同一事件在不同视角下的叙述会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也会由此反映不同叙述者的命运。嫁给拉希德之后,玛丽雅姆经历了多次流产,又丧失了生育能力,最终沦为了拉希德施暴泄欲的对象,“这么多年来,玛丽雅姆已经学会了横下一条心,忍受他的轻蔑和责骂,他的嘲弄和斥责”。读者从玛丽雅姆的视角得知了拉希德的残暴,以及玛丽雅姆逆来顺受,默默忍受一切的态度。接着,读者从莱拉的视角中再次证实了这一点,“楼下,殴打开始了。对莱拉而言,她听到那些声音是一种机械的、习以为常的程序的声音。没有咒骂,没有哭喊,没有哀求,没有突然的大叫,只有对称的殴打与被殴打,只有某种僵硬的东西反复击打肉体的扑扑声……”
透过莱拉的视角,作者将玛丽雅姆所遭受的家庭暴力和隐忍更加逼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玛丽雅姆的隐忍来自童年时期娜娜对她的影响,娜娜认为女人在对待这一切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同样地,玛丽雅姆也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有反抗的权利,她已经自我放弃了。反观莱拉,她听到的是“机械的、习以为常”的殴打,但事实上,莱拉希望能够听到来自玛丽雅姆的声音,听到她的哭喊,听到哀求,听到她能有一丝丝的反应甚至是反抗。这种不同的感受也反映了两位女性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意识。莱拉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反抗,她的内心也是一直为摆脱拉希德而做准备。这里读者看到了莱拉对玛丽雅姆艰难处境和苦难的同情,这一刻也暗示着她们之间的恶意和敌对状态逐渐消失,也意味着她们“不可能的友谊”的开始。
第三部分结束之时,玛丽雅姆平静地接受了法律的审判,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然而她永远住在了活着的人的心中。关于这一点,读者从第四部分莱拉的视角得到了印证。第四部分从莱拉的视角讲述了他们回归平静后的生活,读者看到了察尔迈伊对塔里克“父爱”的接受,看到了阿兹莎对玛丽雅姆母亲的纪念,透过莱拉,读者也知晓了扎里勒迟来的道歉和忏悔,但最重要的一点,是“玛丽雅姆就在莱拉自己心中,在那儿,她发出一千个太阳般灿烂的光芒”。
作为一位从小就受到良好教育和深受阿富汗传统文化熏陶的作家,卡勒德·胡赛尼具有非常强烈的民族意识和家国情怀。而由于后来移居美国,他又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因此他的小说中又含有强烈的西方自由民主思想。卡勒德·胡赛尼通过他超凡的写作能力以及恰当精巧的叙事技巧,在自己的小说中为读者塑造了一个个生动、清晰的普通人物形象,他们为了生存而挣扎,为了独立而奋斗。变换式内聚焦视角的巧妙使用,让小说中的两位女性的形象呈现出极强的立体感,也增进了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通过不同视角的变化,读者会更容易和主人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从而深切地感受她们身上所经历的苦难与折磨,在同情玛丽雅姆的遭遇的同时,也庆幸莱拉最终获得了重生。作者精心安排的叙事结构为读者提供了美妙的阅读体验,同时也再一次展现了自己卓越的叙述能力。小说的最后,卡勒德·胡赛尼让读者看到了新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期盼,希望每一位女性都能在婚姻生活中找到自我,更希望未来是一个男女和谐的美好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