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们”应该出走吗?

2024-10-09 00:00王亚楠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陈平原在《娜拉在中国》里说:“世上不知有哪个国家能像中国一样创作了如此众多的娜拉型剧本,中国人把娜拉迎进家门后,进行新的创造,使她在中国复活和再生。”诚然,《玩偶之家》的出现对于中国的文学、思想、社会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而娜拉最后关门那砰的一声,犹如一颗原子弹从遥远的北欧传到中国大地,炸响了人们心灵深处对于众多问题的深刻思考。

当娜拉被普遍地塑造成一名觉醒女性后,是否每一个“娜拉”都应该通过出走来对抗世界的残忍不公?她们出走的原因是否仅仅是个人的主观意愿,还是从众心理带来的趋之若鹜?她们最好的选择方式又应该是什么?因此,本文将从以上问题为着手点,重新思考、探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一、群体中的个体—娜拉出走的原因

娜拉出走的原因,不应该只停留在海尔茂的虚伪自私上,究其深层原因,那张信封撕开的不仅是海尔茂的真实面貌,还有男女地位、法律制度、传统文明等众多复杂难解的社会问题,它们掺杂在无数“娜拉们”的生活中,成为令人痛苦的社会大问题。当群体中的某个人忽然找到一条新的出路后,必将引起他人的思考和效仿。要想探寻出路,我们必须分析好原本的娜拉出走的具体原因。

首先,娜拉的出走与个人的思想性格息息相关—她沉溺在理想美梦中。娜拉善良真诚、聪明活泼,为了海尔茂甘愿牺牲自我,成为其掌中玩偶。她习惯被动地取悦主人,甚至助长这种行为模式。爱是伟大的,但不应以贬低自我为代价。这是娜拉难以摆脱的性格特质,无论是在夫妻关系,还是在父女关系中。

其次,娜拉的出走与社会环境有关。海尔茂爱娜拉,所以在娜拉出走时问她:“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有人说,这建立在夫妻的义务和家庭的规则下。可试问,有多少人能单纯凭借一腔爱意支撑着破碎不堪的世界。法律、规则有的时候不仅仅是权利与义务的代名词,也是抵抗人性恶之花的抑制剂。此外,“海尔茂指责娜拉造假签字、做假证据的犯罪行为,也不能说就是错误的。因为海尔茂身为一个银行家,一个公众人物,不允许自己的家人尤其是自己的妻子干违法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错的”(刘建军《人文理性与技术理性冲突的典型写照—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与海尔茂冲突的现代文化内蕴》)。即使他不是银行家,而是一个社会公民,他遵守法律、维护法律,何以有错。或者说,两人观念冲突表现为情绪及信仰差异。这种矛盾不仅体现在个体层面,也反映了整个社会运行脱离轨道。人类努力完善上层建筑,却发现原本利人的动机成为禁锢思想的魔咒。社会与个体相互影响,我们都在他人操控的提线中扮演着可笑又可悲的角色。

原因分析完毕后,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娜拉本人的出走是否就真的代表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同时期的大多数女性相比,娜拉无疑是进步、觉醒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具备了一个女性意识觉醒的全部因素。在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请看这里面的几句话:“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这些话语表明,她的行动是走在思考之前的,已经行动了,她才开始想,或者说开始判断和质疑,这暴露出娜拉对宗教、法律和道德等东西的怀疑大多是激愤的产物,而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出走是前进的一大步,那之后呢?我们借用鲁迅先生在《娜拉出走后》的观点—堕落或回来,就又能够印证出走的结局不一定就是十全十美的。人类生存于世界的最大诉求就是幸福生活,难道出走后承担风险带来的幸福感一定比做一只“小鸟”“小松鼠”强烈?这个问题就像是“美术馆着火,救猫还是救画”一样复杂,是近处的哀号更直击人心,还是遥远的哭声更为重要。娜拉出走,好比是救了画而牺牲了猫,永恒的价值得到延续,可猫烈焰焚身的痛苦又何尝不重要。因此,即使长期以来娜拉心中都具有女性觉醒的意识,但依旧不能否认其中涉及的众多因素需要仔细斟酌考虑。

二、群体中的群体—“娜拉们”出走的原因

《玩偶之家》于20世纪初被引进中国,各路大家创作了众多相关的作品,为解放思想、更新观念作出自己的见解与贡献,比如说胡适的《终身大事》、鲁迅的《伤逝》,以及茅盾、郭沫若、曹禺等人的相关评论。霎时间,文学界掀起了“易卜生热”“娜拉热”的风潮。茅盾在《谈谈〈玩偶之家〉》一文中指出:“那时候易卜生这个名儿,萦绕于中国青年的胸中,传述于青年的口中,不亚于今日的马克思和列宁。”娜拉显然在当时成为中国女性解放运动的楷模。文学作品的影响也逐渐延伸至人们的具体行为,女性群体也越发将娜拉作为自己的榜样,学习娜拉觉醒的意识,甚至是效仿娜拉出走的行为。那么这些“娜拉们”出走的原因同原本娜拉出走的原因一致吗?她们的走出是不是正确的呢?我们将逐一思考研究。

自《玩偶之家》传播到中国至今,男女平等和家庭关系一直都是炙手可热的社会问题。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众多女性与娜拉一样,困在了婚姻和家庭的围城中,这是她们选择出走的原因,但绝对不是唯一原因。本文着重谈论的就是从众思想对于女性出走的影响。

人为了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必须将自己置身于社会群体中,通过采取从众行为,以确保得到认同和接纳。此外,当文学作品流入市场和人们的生活后,就会成为一种媒介塑造着人们的观念。而大众传播又具有创造流行的功能,它会将个体的独立事件转变为群体的事件,从而形成社会潮流,影响社会风气。“日本学者藤竹晓指出,许许多多的事件,包括语言、观念、价值、社会或行为方式等等,最初并不见得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但一旦进入了大众传媒渠道,很快就会演变为社会流行现象,变成随处可见的社会现实。与社会舆论的形成一样,某一事件一旦以大量复制的方式进入传播渠道,当某类信息达到一定的规模,就被人们认定为是社会的一种普遍性事件,便采取与之相适应的反应,从而这种不具普遍性事件也就成了时代的特色和潮流,社会流行因此也就形成了。”(温汉华《受众的从众心理与大众传媒的社会控制功能》)具体而言,也就是说,很多“娜拉们”出走的原因与社会潮流息息相关,而非全是个人意愿。

群体的力量势不可当,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群体带来的从众、冲动、缺乏思考能力与判断能力的现象。某种情况下,群体的叠加只是愚蠢的叠加,而真正的智慧被愚蠢的洪流淹没。娜拉自己的结局都是未知的冒险,更何谈“娜拉们”的结局。当她们从家庭婚姻的囚牢中走出后,社会就不是囚牢了吗?数量不应该作为正确和正义的判断准则,盲目地相信和从众带来的不全是真相和理性,还有偏执和极端。

娜拉所追求的完美爱情、完美家庭,也许在今日都只是空中楼阁。“奇迹中的奇迹”不是娜拉一个人的幻想,也不只是那个时期的幻想,而是人类千百年来执着又挣扎的人性难题。而解决的方法一定不只有“出走”一种,女性意识的觉醒也不应该只靠盲目地从众出走来证明,它需要我们自己细细考量、慢慢斟酌。

三、个体与群体—建立真正自我的价值体系

孔子在《论语》中言:“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这里就谈到了言论之于个人和群体的关系,众人之论未必出于公,公论也未必尽出于众人之口,个人需在群体中建立真正自我的价值体系,方可不因趋同而使理性与独立性降低、弱化。这种真正的自我价值体系所涉及的因素又不计其数,本文主要从两方面谈—自由意识与承担责任。

自由意识是自我觉醒,而非盲目从众。当女性觉醒成为一种社会潮流后,大众不可避免会形成一种从众意识。某一领域权力的掌控者往往就会利用这种从众心理,塑造人们的意识形态,从而获取利益。他们想到的只是名誉、金钱、地位等一系列让人生而发光、死而入土的内容。这时,女性觉醒就会在盲目地从众中变得畸形,男女平等也会被女权主义所淹没,终有一天,会出现无数个男性的“娜拉们”。人类虽然是社会的群居性物种,但仍拥有自由的权利,但享受自由的前提绝非盲目从众。

娜拉在觉醒后说道:“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在这里她就证实了“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我们需要做的是从这些间接经验中提取出真正有价值且利于自己的思想,去丰盈自己的觉醒意识。出走只是其中一种选择,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通过出走反抗不公、证明自己,也不是所有人都具备出走的条件,与其纠结自己是否具备冒险的勇气和魄力,不如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中,什么样的选择最适合自己。所谓独立、所谓自由,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状态,而非通过主流的社会共识建立自我的价值体系和世界观。

享受自由就要承担责任,这是亘古以来不变的真理,它不是给人们强加一些痛苦的压力和无形的心理负担,而是确保你实现所想的必要因素。“娜拉们”出走后,孩子们应该怎么办?父母辈的错误,为何要让孩子来承受?如果都出走,婚姻家庭何以延续?如果对方比海尔茂还可怕,那出走可能就会被家暴所代替。“娜拉们”在社会中如何生存?在饥饿和寒冷面前,自由重要还是生存更重要?即使娜拉本人想明白这些道理,也准备承担一切责任,但“娜拉们”是否同娜拉一样想明白了?指引女性觉醒的不应该是某种狂热的思潮,而是思潮涌动后带来的平静思考,当我们真的想清楚了这一切问题,依旧选择离开,那就请带着无畏的勇气和必胜的决心坚定地走下去。

但考虑的内容越多,行进的步伐就愈加踌躇。假使娜拉将这些都想到了,她可能就不会选择出走,也不会让我们看见这样一个勇敢又赤诚的女性。即使今天,也并非所有的女性都能够全面思考这些问题,况且思考清楚了似乎也改变不了局势。一个是清醒着痛苦,一个是糊涂着痛苦,同为痛苦,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所以,我们不批判娜拉,也不评判“娜拉们”,我们只是希望她们能够在思考好问题后再作出选择。世界需要稳妥思考的人,也需要勇敢冒险的人,需要保存人力,也需要无畏牺牲。恰如鲁迅先生所言:“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鲁迅《论“人言可畏”》)

因此,个体需要思考好群体带给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构建出自我的价值体系。与此同时,这种价值体系也不单单是为了“救出自己”,它也一定具有社会意识和人文关怀,让个体能够更好地融为群体,且不失独立性与理性。

娜拉出走,不应让众多女性盲目地趋之若鹜,而是提供了一个可供借鉴的范例,让她们知道有人曾同她们一样深处在家庭与社会的黑暗中,通过出走拼命地反抗不公。女性拥有反抗的权利,但反抗的方式、机会、结局应该因人而异。易卜生给予娜拉的未知结局,是用来思考的,而非用来从众的。

综上,本文主要从娜拉本人和“娜拉们”出走的原因分析了女性是否应该通过出走来反抗家庭与社会的残忍不公,并得出女性不应盲目从众选择出走,而是要构建自我的价值体系,形成独立理性的思考,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