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命打开一扇窗

2024-10-09 00:00李雪梅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一句顶一万句》《一日三秋》,被称为刘震云的“百年孤独三部曲”。其中,《一句顶一万句》是刘震云说话系列小说的集大成者。安波舜认为这部小说写出了“中国式的千年孤独”。

美国存在心理学家罗洛·梅在他的《心理学与人类困境》中说:“人存在于世表现为三种存在方式。一是存在于周围世界之中,二是存在于人际世界之中,三是存在于自我世界之中。”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最令人震撼也最让人产生共鸣的地方是,他写出了人在与周围世界、与他人、与自我的错位关系中陷入了孤独无依的精神困境之中。刘震云笔下的人物总是在与周围世界的因果错位中无可奈何,在亲情的缺失、婚姻的背叛、友情的脆弱中倍感煎熬,在无人可说、无话可说的生命状态中压抑苦闷。

然而生活还得继续,生命还得前行,于是这些身处于孤独苦闷中的人们试图通过出走逃离等方式开辟一个个精神出口,打开一扇扇窗,给生命透进一点儿亮色,让心灵得到片刻宁静。哪怕只是短暂的慰藉,也给了他们继续前行的力量。

一、出走与逃离,对抗孤独的本能选择

杨百顺从小和父亲“说不着”,小说中他和父亲的冲突主要有两次。第一次,是杨百顺因为跑去看罗长礼喊丧,家里丢了一只羊,老杨很生气,不但用皮带将正发着烧的杨百顺的头上抽了几个血疙瘩,还逼他连夜出去找羊,找不到羊不能回家。杨百顺找了半夜也没找到羊,又不敢回家,只能睡到草垛里,被剃头匠老裴遇上。当老裴拉着杨百顺去吃面的时候,杨百顺第一次觉得人的手是暖的。这是杨百顺第一次对父亲伤了心。第二次,是因为上学。杨百顺不喜欢卖豆腐,喜欢喊丧。后来,杨百顺终于等到一个可以离开豆腐房的机会—去延津新学。杨百顺特别渴望拥有这个机会,可是父亲为了自己家的豆腐变成“老胡的八仙桌”,在抓阄儿的时候做了手脚,让弟弟杨百利去了延津新学。杨百顺知道真相后,头上如响一片炸雷。“过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东西,没想到他真不是东西。”继而,他又恨他兄弟杨百利在背后对自己下毒手。杨百顺在家睡了两天也没能消气,最后翻墙离开了家。“只要能离开老杨和豆腐,不管到哪里,杨百顺都不会后悔。”

杨百顺第二次出走是跟吴香香结婚之后。这时的杨百顺先是为了生计当了老詹的信徒,改名杨摩西,跟吴香香结婚后又改名吴摩西。强势的吴香香不但跟吴摩西不亲,还时时压着他,让吴摩西觉得,“一个人总被另一个人压着,怕是永无出头之日”。师傅去世之后,苦闷中的吴摩西从师傅的遗物中发现了老詹画在纸上的教堂图纸,像在他眼前开了一扇窗。他第一次和师傅有了某些心意的相通。师傅老詹在延津传教四十年,只发展了八个信徒,教堂也一次次被霸占,只能住在破庙里。那张画在纸上的宏伟的教堂其实是师傅老詹苦闷时的精神出口,也是老詹能够坚持下去的理由。老詹的教堂此时也为杨百顺苦闷的生活开了一扇窗,于是,他决定用曾经当过篾匠的手艺,用竹篾扎起一座教堂。“世上无人拿老詹的心思当回事,吴摩西这次准备拿老詹的教堂当回事;当回事不是为了纪念老詹,而是为了自个儿心里开的那扇窗。”然而这样不耽误正事,只是用自己睡觉的时间来做的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也被吴香香残忍地破坏了。更可悲的是,他在外辛苦干活儿回来,发现了吴香香和老高私会,之后俩人还私奔了。吴摩西本不想找,后来在吴香香父亲的强迫之下决定假找,没想到弄丢了唯一“说得着”的养女巧玲。找巧玲的时候,偶然间在郑州火车站,他遇到了吴香香和老高,他们虽然风餐露宿却能甜蜜快乐,让吴摩西突然明白,吴香香和他不亲,不是因为脾气,而是因为他这个人。他突然对郑州伤了心,凡是去过、待过的地方都让他伤了心,于是和他的老师老汪一样,一路向西,改名罗长礼,来祭奠他未曾实现的梦想。

小说下半部分的牛爱国,和妻子庞丽娜也“说不着”。妻子两次出轨,后经朋友冯文修的发酵,搞得尽人皆知,把牛爱国逼到了“不杀人,就放火”的绝境。妻子的出轨、朋友的背叛,使得牛爱国只能逃离。后来,牛爱国来到了沧州,遇到了“说得着”的章楚红,为了这个“说得着”,章楚红愿意放下一切跟牛爱国走,但牛爱国在崔立凡的劝说下退缩了,伤心的章楚红最终也选择了离开。

“出走”,在东西方语境中的文化内涵是不同的。“西方文化的特征是开放,他们重视个人的发展,富有征服意识和冒险精神,他们的‘出走’是为了走出封闭,去开辟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而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内敛,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出走’便成为中国人民被逼无奈的选择。”(许敏《中西方“孤独”主题意蕴探究》)“出走”是绝望中求生存的本能,是他们为自己在当时情境下找到的精神出口,为自己打开的一扇窗。

对于婚姻围城中的出轨,其实也是被逼无奈地“出走”,是一扇她们为自己打开的窗。

吴香香在与杨摩西结婚之前,曾找过几个人,但都不合适。吴香香曾经这样感慨:“世上最难吃的是屎,世上最难寻的是人。”最后之所以看上杨摩西,只是需要杨摩西背后的县政府为她撑腰。谁知结婚后,改名后的吴摩西被迫离开了县政府,让吴香香觉得上了当,越发觉得吴摩西有些窝囊,就不自觉地强势和霸道起来。其实究其实质,还是俩人没话说,不亲。所以,吴香香对吴摩西的霸道和强势,也不过是苦闷的发泄。对吴香香来说,婚姻也是围城,是牢笼。为了缓解苦闷,吴香香选择了出轨的方式。出轨是精神“出走”,是精神逃离,是吴香香在那样的境遇下为自己寻找的精神出口,是她为自己打开的一扇窗。当吴摩西在郑州火车站看到漂泊中的吴香香和老高,靠着擦皮鞋和卖洗脸水为生,吃一个烤红薯还能甜蜜快乐的时候,吴摩西想:“一个女人与人通奸,通奸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她。”在这里,出轨似乎有了某种合理性,表达了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精神苦闷的理解和包容。

像杨百顺、牛爱国这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平民百姓,家庭亲情缺失,婚姻遭遇背叛,友情脆弱易变,身处于人群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能听他们倾诉,他们又无法和自己对话,也没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压抑与苦闷无处发泄,出走与逃离就成了他们逃避孤独苦闷本能的选择。或许他们的出走没有目的地,只是感性的,被生活和命运推着向前走,“循着心灵的呼唤,即走即停。或许无目的的‘出走’,是小人物对抗孤独的唯一方式”(许敏《中西方“孤独”主题意蕴探究》)。

二、日子是过以后,让希望之光照亮当下

牛爱国的母亲曹青娥,在牛爱国被出轨的妻子逼得对沁源县伤了心,要外出的时候告诉牛爱国,“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说到人生坎坷,当数曹青娥。她父亲早逝,五岁被拐,被老温家买了之后,与养母性格不合,被打骂是她生活的常态。好不容易长大结婚,她却嫁了一个“在外胡搅蛮缠,在家也胡搅蛮缠”的丈夫,生活逼得她“除了杀人,还想放火”。牛书道死后,曹青娥在坟前哭道:“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到了他手里。”她养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唯一“说得着”的竟是她那七岁的孙女。当牛爱国要外出的时候,一向跟他“说不着”的妈妈曹青娥告诉牛爱国:“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没法挑。”其中的心酸和无奈不言而喻。“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听起来似乎有些自欺欺人,然而这也许是曹青娥苦闷中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精神寄托。后来牛爱国到咸阳,罗安江的妻子何玉芬为了安慰牛爱国,也跟他说了同样的话,“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我要想不清楚这一点,也活不到今天”。两代人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时间说出了同样的话,这是她们为自己找到的一个精神出口,为自己打开的一扇窗。这扇窗让“以后”的光投射当下,照亮“今天”,继续向前。

曹青娥和何玉芬用设想的未来抵御当前的苦难和烦闷,这也许有些阿Q式的自我麻痹,却是她们在当时的境遇下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缓解焦虑的方式。

三、别处有生活,一个心灵的寄托之所

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每个人都有维持生计的营生,然而似乎每个人对于这个“营生”都没有热情。他们渴望与人说话获取精神的交流,感受自我的存在,每个人也都陷入了无人可说的巨大孤独之中。经历了伤心绝望之后,他们为自己开辟了另一个空间,另一处“生活”,一个心灵的寄托之所。

私塾先生老汪将孔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解释为,只是因为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而且这个远道的人还不一定就是朋友。他这样说,学生们也都不懂,老汪说着还伤心地哭了。老汪身边没有朋友,也没有远道要来的朋友,苦闷无处排解之时,就四处乱走。每月两次,雷打不动。就像他自己所说:“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那个“总想的人”,其实就是那个“说得着”的人。因为找不到那个“说得着”的人,走路就成了老汪疏散苦闷的方式,是老汪为自己找到的精神出口。后来当他的女儿淹死,他睹物思人,悲痛得想死,走路也不能缓解痛苦的时候,他被迫逃离延津这个伤心之地,去重新寻找心灵的寄托之所。他一路向西来到了宝鸡,吹糖人成了他振作精神的出口。

老马也是小说中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孤独者形象。小说开始就说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但其实老马看不起老杨。用老杨的话说,“同样一件事,我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我只能看一个月,他一下子能看十年”。然而“方圆百里,哪儿还有一下子看十里和看十年的人呢?”所以,老马也是一辈子没朋友。老马虽是赶大车的,但他其实不喜欢赶车,换过许多营生都不如意,只能赶大车。烦闷之余,老马喜欢上吹笙。“老马吹笙却是为了忘掉赶大车”,每天晚上,不吹笙就睡不着觉。对于老马而言,吹笙就是他的精神出口,他为自己开的一扇窗。除此之外,县长老胡的木匠活儿,老史与苏小宝的手谈,做醋的罗长礼喜欢喊丧,开染坊的老蒋喜欢猴子,篾匠老鲁喜欢在脑中走戏,杨百利喜欢的“喷空”等,都是处于苦闷中的人为自己开辟的“别处的生活”。

就像张国旺说的那样:“这样的‘喜好’已经超越单纯的娱乐,而是一种逃离,一个出口,一扇他们为自己打开的窗。或者说是一种生活,一种‘生活在别处’的生活。”(《心自从容天地宽—谈刘震云小说中的出口与空间》)李光辉先生认为《一句顶一万句》中的人物,“他们或沉浸于从前,或寄望于以后,唯独缺乏当下。他们对待当下的态度是选择将就、选择妥协、选择遗忘、选择出走,或寄情于‘吹糖人’‘养猴子’‘走戏’‘手谈’,或偶尔做做梦,以使心灵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与抚慰”(《人心的突围—读刘震云新作〈一句顶一万句〉》)。笔者更愿意认为书中人物在苦闷无处发泄时为自己寻找精神出口,显示了中国人民“在绝望中求生存的坚强与韧性”(许敏《中西方“孤独”主题意蕴探究》)。既然“人心的突围困难重重”(李光辉《人心的突围—读刘震云新作〈一句顶一万句〉》),“孤独是人类存在的本质”(许敏《中西方“孤独”主题意蕴探究》),那么寻找适合自己的方式,给自己的心灵放会儿假,在哪怕片刻的快乐中重获前行的力量,与当今社会因找不到精神出口而陷入巨大的精神危机中的人相比,显示的是底层百姓生存的智慧和韧性。

安波舜在小说序中说:“阅读本书也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执着和顽强。为了在精神上有所依托和慰藉,人们义无反顾地追逐‘一句顶一万句’的身影,很像祖辈弯曲的脊背和那一大片脊背组成的苍穹。”当追寻的路上遇到绝望和痛苦时,他们会为自己打开一扇扇窗,在短暂的慰藉中获取不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