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小说以狼为核心,如《沙狼》《狼图腾》等佳作,细腻地描绘了狼的生存、习性、心理与情感,以及与人的复杂关系。深掘这些动物小说的叙事肌理,可见复仇、爱、自由等人类精神特质交织其中,构成文学母题的基本单元。其中,“复仇”母题频繁出现于狼的故事中,此母题根植于独特自然与文化背景,通过狼与人的悲情碰撞,展现出深刻的启示性主题。
一、动物小说中狼的“复仇”母题生成的多维动因
(一)自然环境的深刻烙印
自然环境是人类生存的基础。法国地理学家白吕纳认为:“一地的位置、地形、地质构造和气候都可以解释一个民族的历史。”(《人地学原理》)同理,一地的位置、地形、地质构造和气候同样可以解释一个民族的文学。我国北方少数民族主要生活在蒙古高原地区,这里冬天寒冷干燥,冰雪严寒,恶劣的自然条件使得野生动物食物匮乏。因此,常常出现野生动物袭击牧民牲畜的现象,由此引发了人与野生动物的冲突,特别是狼与人的冲突。许廷旺曾在《狼道》中提到:狼通常不会主动对人或牲畜发起攻击,它们倾向于避免冲突。唯有在食物极度匮乏,生存受到严重威胁之时,狼才会考虑将牲畜作为捕食的对象。随着工业的发展,人类对自然的掌控欲和征服欲愈加强烈,过度开采等行为对自然环境造成破坏,野生动物生存环境也越来越险恶,与人的关系也更加紧张。动物与人之间争夺生存空间、争夺食物的激烈冲突进入作家的视野,小说中常常出现反抗、报复等一系列描写。
复仇不仅是人类的文化现象,也是动物的一种本能。我们知道,狼是一种智商较高、懂得配合、善于团队合作的动物,狼对人的复仇实际上是两者关系紧张的一种表现。随着人类对自然的占有欲望越来越强烈,致使生态环境急剧恶化,人与动物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狼的复仇行为是生物本能在极端环境下的极端表现。在严酷的自然法则下,生存成为第一要务,任何对生存权的侵犯都可能激起强烈的反抗。这种反抗,在文学作品中被赋予了更多的情感色彩与象征意义,成为人与自然、动物与人类之间关系紧张与和解的缩影。通过狼的复仇故事,我们得以窥见自然界中那些不为人知的生存智慧与生命韧性,同时也促使我们反思人类自身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与责任。
(二)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创新
“复仇”母题产生于远古神话传说,由于神话传说隶属于“元叙事”,因而它有显而易见的原型意义。非常典型的“复仇”母题神话原型有希腊神话坦塔罗斯家族冤冤相报的传说和美狄亚复仇的故事等。后世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复仇”母题的书写,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就是一出王子复仇记,还有法国大仲马《基督山伯爵》中的基督山伯爵,我国《水浒传》中的武松、《赵氏孤儿》中的赵武等的复仇都成为文学史上“复仇”母题的经典。俄罗斯艾特玛托夫的《死刑台》中两个被掏了狼崽的公狼和母狼向偷盗者的复仇,也再现了“复仇”母题。当代中外动物文学中也会常见“复仇”母题,如加拿大动物小说家西顿的《熊王杰克》中杰克的配偶被人迫害,愤怒的杰克用熊掌拍死了凶手,完成为伴侣的复仇;《温尼伯狼》中的温尼伯狼在大雪之夜为自己和吉姆报了仇;我国动物小说家叶广芩《黑鱼千岁》中的黑鱼对人类的迫害忍无可忍,最终奋力反抗,与人类同归于尽。
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创新为狼的“复仇”母题注入了不竭的生命力。从远古神话到现代小说,狼的形象经历了从邪恶象征到复杂多面的转变,其复仇行为也随之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内涵与审美价值。作家们通过巧妙的叙事技巧与深刻的思想内涵,将这一母题与时代背景、社会现实紧密相连,使其在不同文化语境中展现出独特的魅力与力量。这种承继与创新,不仅丰富了文学的表现手法与主题思想,也为读者提供了更加多元的阅读体验与思考空间。
二、狼与人冲突舞台上的“复仇”母题演绎
加拿大动物小说家西顿说:“一些人会从中发现,一种同《圣经》一样古老的寓意表现得十分突出:我们和动物同属一个家族。人类所具有的东西动物不会一点儿没有,动物所具有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人类所分享。”(《西顿野生动物故事集》)也就是说,“复仇”这种人类的文化历史现象,同样是动物界的自然法则,因为人与其他动物一样,都来自自然界,因此人类也必然受制于一切动物所具备的物种规律,同样动物也会产生人类所具有的对欲望、基本情感的感知能力,正如洛伦兹在《人性与攻击》中引用自己老师的话所说的那样,“我认为动物有小智慧,而且非常有感情”。当人(个人或他人)的财产、荣誉、生命等受到损害,必然对伤害的实施者进行报复,这既是一种本能,也是道德体验。动物同样会在食物、个体或家族其他成员生命等受到严重侵害时产生报复行为,虽然这种行为多是出于本能的驱使。
(一)伤害触发的狼的“复仇”
在森林法则支配下,动物间因争夺地盘、食物而产生的复仇司空见惯。人类因为狂妄、贪婪和无知,凭借强大的工具—武器,肆无忌惮地残害野生动物,激起动物的强烈反抗。随着动物生存空间的不断缩小,环境更加恶劣,动物与人的悲剧性冲突达到了顶峰。由于人无底线伤害狼的性命,断绝狼的食物链,引发它们强烈的愤怒和悲伤情绪,这种源自本能的愤怒和悲伤驱使它们进行疯狂的复仇,正如姜戎《狼图腾》中的乌力吉所说,“狼惜命,不逼急了它们不会冒险跟人斗的”。许廷旺的《狼道》描写台来花草原上,天灾人祸加剧了狼的食物短缺,给狼群带来灭顶之灾,饥饿的狼群被迫进入工地觅食,造成惨剧。捕狼带头人王立平找到狼巢,企图抓到小狼,引诱大狼,引来一场人狼大战,头狼在枪声中倒下,狼群垮了,小狼没了,狼巢也没了,一无所有的母狼参花展开复仇行动,甚至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郭雪波《沙狼》中被掏了五只狼崽的母狼,愤怒至极,每天夜里来到掏狼崽的青年居住的村边哀号,祸害这里的家畜,直至叼走了一个孩子,屯子里才安静下来。这些作品中狼的复仇对象无一不是人类或人类的财产,可见狼与人的紧张关系到了极其危险的程度。
(二)两败俱伤下的复仇终章
复仇虽然使受害者愤怒的情绪得到宣泄,但复仇行为也让复仇主人公付出了惨重代价,当然施害者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在《狼道》中,狼群面对的是人多势众,人人手里还有猎枪的人类,结局可想而知,优秀的头狼杰雪,曾带领狼群躲过无数次灾难,但在人类的武器面前应声倒下。之后老狼顿巴的复仇,使王立平等人终日生活在惶恐之中,王立平性情大变,目光空洞,表情僵硬,神情恍惚,像个木头人。《大漠狼孩》中施害于狼的胡喇嘛被白耳(阿木收养的被胡喇嘛掏了窝仅存的一只狼崽)咬伤,迫害狼崽的金宝也被疯狗咬后得了狂犬病。《狼图腾》中马群遭到狼群的集体残害,“整个马群就像屠场上的死囚,被寒冷胶稠和渐渐冰封的泥塘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欲死不能的马群哀伤绝望地嘶叫”。两败俱伤的结果为人类敲响警钟,时刻告诫人们善待生灵,敬畏自然。
在狼与人冲突的舞台上,“复仇”母题以其独特的张力与悲剧色彩,展现了生命之间的激烈碰撞与深刻对话。伤害触发的狼之复仇,既是对侵犯者的有力回击,也是对生命尊严的坚决捍卫。而两败俱伤下的复仇终章,则揭示了复仇行为背后的沉重代价与无尽哀伤。这种结局不仅让人对生命的脆弱与无奈产生深刻的共鸣,也促使我们思考如何在冲突与仇恨中寻求和解与宽恕的道路。
三、动物小说中狼的“复仇”母题的深层意蕴
动物小说家在新的历史阶段积极拓展“复仇”母题的表现范畴,升华其主题意蕴。具体而言,小说家通过母题书写,深刻反思民族文化,表达了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同时赞美野生动物多姿多彩的生命价值,彰显万物平等,返回自然的生态理想。
(一)对传统文化的深刻认同
所谓文化是人适应环境与创造活动及其成果的总和,人类在不同环境下会创造出不同的文化,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即因地理环境不同形成了农业文化和城邦文化,可见自然环境对一个民族文化特质形成的重要性。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在《饲狼》引言中明确表示,他倾心于在自己的文学世界中构建一个日渐模糊的荒野景象,力图以笔为舟,挽回北方那些悄然逝去的文化。在他的创作中,蒙古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等少数民族的丰富风俗,野生生物的灵动身影,以及广袤无垠的自然风光成了不可或缺的基石。他巧妙地运用小说这一艺术形式,重新编织起北方少数民族那些即将成为历史的古老文化记忆。通过文字,他不断探索并传递着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景,力求让读者感受到那份超越时代的和谐与平衡。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的表达代表着动物小说家的心声。驯鹿文化和游牧文化的核心是保持生态平衡,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狼的复仇是因为人要对狼斩尽杀绝,人的愚蠢行为表明对自然规律和传统文化的背离,作品常常通过老牧人或老猎人形象对人的行为表示质疑和批判。《狼图腾》中,毕利格老人说:“狼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没了,蒙古人的灵魂也就上不了天了。”当陈阵看到被狼斩杀的众多黄羊时,脱口说出黄羊可怜,狼可恶,该千刀万剐的话,毕利格老人急吼道:“难道草不是命?草原不是命?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连狼和人都是小命……黄羊群没命地啃草场就不是‘杀生’?……黄羊成了灾,比狼群更可怕。”当代动物小说在书写复仇故事的同时,深刻反思了传统文化,对敬畏自然,敬畏腾格里的传统观念表达了认同的思想,对当代人类被物欲所异化进而对自然以及自然中的生命进行肆无忌惮的掠夺行为提出了质疑和谴责。
(二)动物小说“复仇”母题体现的生命力
狼是一种集竞争性、合作性、服从性、忠诚性为一体的智慧动物,它们聪明机智,健壮有力,嗅觉灵敏。动物小说家秉承着万物平等、敬畏自然的理念,塑造了真实的草原狼形象,母狼的护崽,公狼对伴侣和幼崽的爱护,头狼对狼群的责任心,大狼的冲锋陷阵,群狼的渴望自由,等等。它们疾恶如仇,一旦认准目标就会咬住不放,不依不饶,宁死不屈,义无反顾地去完成复仇使命,在复仇中狼群迸发着原始生命的力量。
从生物学的角度看,母性具有护崽本能,且愿意为孩子牺牲一切,这是包括人在内的动物天性,用弗莱的话表述即为“集体无意识”的产物。动物界,雌性动物的护崽本能关乎物种的繁衍生息,因此母亲要竭尽全力保护没有生存能力的幼崽的生命安全。护崽本能必然带来因幼崽遭到伤害而产生的激烈冲突,带来雌性动物的复仇行动,许多动物小说中母狼的复仇便是因此而起。动物小说中的母狼在本能驱使下变得勇敢无畏,凸显出原始生命的无穷力量。《狼图腾》中那条被人类夺去狼崽的母狼,对军马群实施了自杀性报复,巴图觉得那些被掏空狼窝、失去狼崽的母狼们比狼王更疯狂。为了幼崽甘愿牺牲生命,这是伟大的母爱使然,是母爱的勇敢无私使然,这里的母狼俨然是一位令人生畏的勇士。但《大漠狼孩》中的母狼没有像《狼图腾》里的母狼那样破釜沉舟,而是在精神上复仇,它叼走人的婴孩儿,让人跟它一样体会丧子之痛。复仇的母狼虽然丧心病狂,但雌性的本能使它没有加害婴孩儿,而是眼神充满了柔情和慈意,母性的本能这一刻超越了物种的界限和仇恨,带着雌性哺乳期的慈意开始养育人类的婴孩儿。作者深情地写到,在母狼的“肚脐下跪蹲着一个两条腿的人娃,正仰着头儿裹母狼的奶!那母狼则微闭双眼,神态慈柔,无比的满足和惬意”,母狼原始生命的多姿多彩可见一斑。
布封在《动物素描》中说,狼这种野兽,即使自幼捕获至家中,虽经驯化,却难改其独立天性,从不过分依赖于人。它的心中,始终保留着对自然的深切向往,一旦有机会,便会毅然决然地重返那片属于它的野生天地。就是说,狼是属于自然的,它们崇尚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动物小说家笔下的狼可谓是追求自由的英雄,狼酷爱自由的天性,为争取自由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品格与人类的精神气质不谋而合。
在动物小说的广袤疆域中,狼的“复仇”母题如同一股不息的暗流,穿越时空的长河,流淌在无数读者的心田。它不仅仅是对自然界弱肉强食、生存竞争的直观描绘,更是对人类社会复杂情感与道德伦理的深刻反思。
狼的“复仇”母题在动物小说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不仅是对自然界生存法则的艺术再现,更是对人类情感与道德伦理的深刻反思。通过这一母题的研究与探讨,我们不仅能够更加全面地理解动物小说的魅力与价值所在,也能够从中汲取到生命的力量与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