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村的痴婆子

2024-10-09 00:00范旭明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20世纪80年代初,父母倾尽积蓄,在周家岭村买下了一处一厨一院一卧的旧宅。宅西有一片空地,母亲说原先是个磨坊,不过砖瓦横梁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谁都搬不动的巨大磨盘,露出刻满花纹的上半截儿杵在墙边。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中午,我捧着堆青边饭碗,盘腿坐在磨盘上,边吃边逗从小弄堂钻出来的一条黑狗,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我家老吴呢?”猝不及防的话语,让我差点儿一个倒栽葱摔到地上。我侧过身,看到一蓬枯草似的白发,晓得是薛家村的痴婆子找她老头儿来了。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痴婆子,拄着一根弯曲的木棍,凑在我跟前瑟瑟发抖,满脸褶子犹如黄土高原的沟壑。我刚才差点儿被她砸了饭碗,没好气地说:“哪有天天来问的?走开!”她用呆滞、空洞的眼睛看了看我,慢慢朝后边的一条巷子走去。后巷当中一个姓陈的人,五十岁,在家里开了个麻将馆,供村中老人打发时间。

痴婆子大概记得她老头儿在这里玩过牌,常常不请自到。起初,老陈见她生了病,又是同村的长辈,就端个凳子让她歇脚。谁料痴婆子根本不坐,反而蹒跚地走到麻将桌前,对着玩牌的人一个个盘问:“我家老吴呢?”“我家老吴呢?”客人们都是来打发时间找乐子的,冷不丁被她的模样唬一跳,恨不得送上耳刮子,但看她七八十岁,又是痴的,碰也碰不得,骂也骂不得。老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三番之后,拦住门坚决不再让她进屋。痴婆子虽痴,但非常执拗。实在被磨得没法子,老陈就指着村北一大片长满野草的荒地说:“你家老吴在那边喝酒呢,去找他吧。”痴婆子大抵能明白,点点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荒野。此时,看客们就会爆出哄堂大笑。不过老陈倒也不是完全骗她,老吴确实葬在老陈手指的方向。那是座高大的新坟,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光滑锃亮,非常醒目,顶端还镶了一张老吴年轻时的相片。

痴婆子到了丈夫坟前,就此徘徊不去。傍晚,会有一个中年男人来将她领走,是她儿子。透过我家后窗,常常看见那个老态龙钟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墓碑前,直到从荒野里涌来的暮色将她一点点吞没。

痴婆子在七八年前开始健忘,两年过后,连家人都认不全了。瘦小的痴婆子变得永不知饱,稍不注意,桌上的菜会被她一扫而空。可人有三急,她已不懂怎么表达,旁边的人刚听到声响,马上就会闻到一股臭气,撩起她衣服来看,裤子已经湿了一大片。七十多岁的人,如同一个婴儿。

丈夫老吴是退休钳工,虽年逾古稀,仍然腰板笔直、嗓门儿洪亮。老吴是个乐天派,妻子得了这种无法治愈的病,他并未怨天怨地,反而安慰儿子和儿媳安心工作。他自己则一个人默默挑起了重担,悉心照料妻子。这些年来,他没让妻子受过一点儿罪,妻子身上的衣服甚至比一些正常人还整洁。妻子被儿子带去城里专科医院治了几个疗程后,脑子有所好转,至少能认得出丈夫了。

无锡有句谚语:“软木扁担年年挑,硬木扁担一断头。”意思是有些平日里从不上医院的人,突然就离世了。不久前的一个夜晚,老吴帮妻子洗完澡,蹲在地上,挥汗如雨地搓着一盆衣服。妻子大小便失禁,衣裤的味道特别难闻,老吴不好意思麻烦儿子和儿媳,一直靠自己手洗。吴家老房低矮闷热,老吴突然间眼前一黑,向后仰了过去。一双大脚踢翻了长凳,长凳碰翻了煤球炉,炉上正在煎药的陶罐,落在砖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住在隔壁的儿子听到响动冲过来时,老吴已经躺在一地的碎渣上失去了知觉。

一礼拜后,老吴被救护车从医院送了回来。临终前,嘴唇一张一翕,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弥留之际,眼睛看向坐在床边呆若木鸡的妻子,他的脸上写满了歉意。直到身体凉了,泪还蓄在眼窝里,蒙脸的白布遮上去,马上被洇得湿透。

得病以来,痴婆子就只认得自己老头儿。她不明白老头儿为何突然不见了,于是天天出门瞎找。起初,她的儿子还跟前跟后地照应着,后来就由她去了。

饭后,天色起了变化。刚刚晴空万里,转眼就乌云密布。狂风夹杂着腐败的草叶气息,从东边的河面呼啸而来。我正在关窗,看见痴婆子的儿子手持雨伞,匆匆奔向他母亲站立的方位,突然想起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