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手 长 的 故 事

2024-10-08 00:00:00童孟侯
航海 2024年5期

一艘达到一定规模的货船分两个部门:轮机部和甲板部。甲板部有大副、二副、船医、三副、管事、报务员、水手长、木匠、大厨、一水、二水、二厨、服务生、甲板实习生……如果这样的排名顺序是合理的话,那么水手长该是甲板部的“第七把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或许算是“枢纽”。

甲板部的水手长也叫“水头”(外国人叫bosun),他是带领水手干活的小头头,主要任务是敲锈涂油漆,做一些具体的船舶保养维护工作,并主管堵漏设备。每天早饭前,水手长必须向大副请工,他的顶头上司是大副。

其实,水手长还要掌握一些特定的技能,如航海方面、机械方面、电气方面……还有安全,安全是水手长最重要的责任,从检查甲板部的设备和船体,到组织船员安全培训和实施合适的应急行动,确保全体船员安全是重任在肩的。

该 干 的 活 儿

船靠码头时,往往是见证水手长本领的那一刻。船离岸还有20多米,先要往岸上送一根小绳子,小绳子另一端连着船上的大缆,岸上的人接到小绳子之后,就可以把船上的大缆拖到岸上去,然后套在缆桩上,这就算抓住了船,不至于让它前冲后撞。

这根小绳子叫撇缆绳。一般来说,撇缆绳有多长,水手长就能甩出去多远,绳子还总是绷直的。当然,这一刻也是能力较差的水手长丢丑的时候,如果撇缆绳伸不直,如果撇缆撇不准,都会出洋相,船员们和码头上接应的水手都看着水手长撇缆“表演”呢,就像是牧民套马的绳套,套得准吗?

曾经有个自以为是的船长,在船即将靠码头的时候,并没有命令水手长立刻撇缆,而是叫水手长直接跳到码头上去带缆。结果,水手长的腰部扭伤,救护车送到医院去治疗,如今一到阴雨天腰背还是疼痛不已。这个船长在航海界留下了终身笑柄,他是不是想取消撇缆这项技能呢?应该是取消不了的吧?如今中国海员工会组织全国海员技术比武,撇缆是重要的比赛项目之一。

几十年前刚刚改革开放,那时时兴船员劳务外派,就是把中国船员派到外籍货轮上去工作,公司赚得外汇,个人取得一点美金,但是,管中国船员的是外国高级船员。

水手长王国庆被派到挂着巴拿马旗帜的“爱丽斯帕德思”号货轮上去,担任水手长。寒风凛冽,海浪咆哮,他刚刚登船,刚刚在船员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还没有走进自己的舱室,还没有打开拉杆箱,希腊大副就命令他:立刻更改船名,立刻更改烟筒标志,去完成它!

王国庆知道,这是希腊大副给他的下马威,也是估摸他的工作能力。

有这么着急吗?不能等船到达码头带上缆绳后再改吗?那样油漆起来更稳妥一些。

不,大副说:“船公司要求立刻改,这条船的归属已经改变。”

王国庆走上甲板一看,海面风大浪高,船体在风浪中如同一个醉汉摇来晃去。作业时要用的跳板已经从舷边吊下去,悬挂在半空,这块跳板像秋千那样在风中荡来荡去,不时撞上船壳,发出咚咚的响声。在上面站稳都很吃力,更别说还要作业,可是大副强调“立刻改”。水手们都搓着手,面有难色。王国庆只说了一句“Let me do it.”,就勇敢地爬上了跳板。

清朝时,也就是古时候,人们把水手长叫作“水勇头目”,大概当水手长的就要有比别人有更多的勇气,是这个意思吧?直到中华民国时,“水勇头目”才改称水手长。

应该说,更改船名的是水手长分内的活儿。他在半空作业,一只手拉住安全索,另一只手开始油漆,没一会儿,汗水便湿透了衣衫。

希腊大副有点不好意思,问:要不要让一水来替换你一下?

他回答:“没关系,还是我来吧。”

王国庆覆盖掉船头的原船名,刷上新船名,然后再到船尾去更改船名。这两件干完还没有结束,船上后甲板高高的烟筒也要把原来的船名改掉,那烟筒足有3米高。王国庆已经精疲力竭了,但是他没有让水手上去更改,还是他自己干,只是让水手搭把手。他一刷子一刷子用油漆覆盖掉原名,再按照标准图样刷上新船名……

如此这般,水手长一连忙碌了3天,才用“OCEANEARTH(地球洋)”取代了原来的“爱丽斯帕德思”。

出 格 的 活 儿

王猛才40岁,满脸皱纹,头发花白了,胡子花白了,看上去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糟老头。他被派到“玛利亚风帆”号上当水手长,劳务出租,一起上船的没有中国伙伴,只有他一个,今后是孤立无援的,这一点没有疑问。他反复想过了,局面是相当难堪的:那些外国水手肯定都不买他的账,你一个黄皮肤的算什么?船长也瞧不起他这个“old man(老人)”。其实,王猛恰恰是中波轮船有限公司百里挑一的最有能耐的水手长之一。

“玛利亚风帆”号要过苏伊士运河了,领港员上船来,他发出几句舵令之后,发现泰国船长“拎不清”,于是挥挥手叫船长靠边站,喊了一声:去给我找个英语好的来,否则就别开船了!

泰国籍船长慌了手脚,突然想起中国人王猛英语水平很不错,就把水手长叫到了驾驶室。

一般来说,水手长不到驾驶室去工作的,他的岗位绝大部分在甲板上。现在船长命令他上去他才上去。领港员重新发出指令,由王猛把领港员的指令告诉舵工,告诉船长。

“玛利亚风帆”号稳稳地行进在苏伊士运河上,王猛对领港员说:我饿了,要到餐厅吃饭去。

领港员用食指摇了摇:“No.”

就这样,王猛一连在驾驶室干了7个小时,一直站着,允许喝水,但是不能去吃饭,一直到货轮过了苏伊士运河。领港员要下船了,他对水手长王猛的工作很是赞赏,翘起大拇指:“Japanese!”

王猛立刻更正道:“No, I am Chinese , CheneseMmainland!”

如果说以上这件事是发生在风平浪静之中,那么2月7日清晨发生的一切则是惊涛骇浪了。轰的一声巨响,把王猛从睡梦中惊醒,他发现他已经掉在水里,泡在水里,跑到甲板上一看,海面一片漆黑,只有滔天的巨浪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白光。“玛利亚风帆”号好像一片树叶在巨浪中漂浮,微不足道。

王猛赶紧去找他手下的水手们,竟然一个都没找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都在找救生衣、穿救生衣,然后在胸口划十字,不断祈祷,并且把美金往啤酒瓶里塞。

王猛冲上驾驶室,室内竟然只有船长一人,他正埋头翻找什么资料。难道这当口他还要按图索骥?还要核对资料?王猛急了,大喝一声:船在大浪中越来越没有方向,如果机舱再一停车,那么20来个船员和这条船都会葬身海底,我们都逃不掉的!

船长目瞪口呆。王猛一把揪住乱了阵脚的船长,厉声问道:你来开船还是我来开?

船长结结巴巴说:“你,你来。”

王猛果断说:“你操舵,听我口令!”

哦哟,本末倒置了,眼下是一船之长听从一个水手长的指挥,而船长还心甘情愿,因为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王猛驾着船,他不停地抽着万宝路香烟,不停地喝着伏特加白酒。

平心而论,王猛自己也是“抖豁”的,他没有当过船长。一个水手长要当船长路途是遥远的,门槛一道道的,先要有三副那样的学历,考出三副的证书,然后考二副,然后考大副,然后才是考船长。即使考出了船长证书,也不一定能当上船长。

眼下,水手长王猛不停地给一船之长下舵令,船长则站在一边,不停地重复着王猛的舵令。王猛说:“右满舵!”

船长重复:“满舵右!”

“玛利亚风帆”号在大风大浪中挣扎了整整14个小时,风浪过了,船保住了,船员们都活下来了。王猛瞪了一眼这个窝囊废船长,走出了驾驶室。但他没有在船上渲染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捉摸:这个泰国船长今后还要当船长的,他丢不起这个脸。

船长给水手长当助手,水手长来指挥船舶航行,这在航海界闻所未闻,也是不可思议的。它是特殊情况下特殊的人构成的特殊故事,偶然。

任何规章都有某些例外,而例外恰恰证明规章的合理性。

画 出 来 的 活 儿

尹海是“神鱼”号的水手长,那天,他从挪威海盗船博物馆参观出来,突发奇想:为什么不把世界上著名的海盗画下来呢?收集54个大海盗,画出54张扑克牌,正好一副,这不是很有趣吗?牌友们一定会喜欢并且收藏这副扑克牌的。

水手长的脾性大多是说干就干,今天甲板上要干的活儿不想拖到明天干,能在航行途中干掉的活儿不会放到船靠码头之后再干,自己能干的小修小补的活儿不会让修船厂来干。

尹海就是这个脾气,他立马开始收集海盗资料,他真的要画出来。有些海盗是有图谱的,有的没有图谱光有一个称号,有的图谱和称号都没有。那些独特的称号有的叫毁王者,有的叫独臂,也有的叫湿火药、击鞘刀、独臂、快乐之神等等,反正怎么危言耸听就怎么称呼。这些称号能为水手长尹海提供一些想象力,比如“独臂”,那个海盗肯定只剩一条胳膊。

几百年来,只有极少数海盗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只有极少数隐姓埋名躲藏起来,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他这个人,绝大多数的海盗还是凶神恶煞,本性难移。

叫海盗们没想到的是,受害者们组织起来对付海盗,竟然以毒攻毒,毫不手软,也是心狠手辣的!

比如:“食人狼”戴维·诺抓到受害者之后,就会把他吊在桅杆上,立刻用刀开膛破肚,趁热把人的心吃了。他的恶行得到了报应——戴维·诺后来被印第安人活捉之后,立刻被割成许多碎肉块,大家津津有味地分吃了,当然,海盗的心脏被这帮人的头领吃下了肚。

比如:杀人如麻的海盗“白棉布杰克”约翰·莱克汉姆,被英国海军追捕到之后,先是把他绞死,然后用吊钩挂在船头,曝尸多日。

比如:海盗威廉·基德和一个水手搏斗,竟然把水手的脑袋打爆了,脑浆四溢,他竟然还穷追猛打。众人愤怒之极,后来抓住威廉·基德之后,把他五花大绑送回英国,非但处以绞刑,还吊在泰晤士河口5天5夜……

水手长尹海每次公休回家,就到图书馆收集资料,并且拜访海盗研究专家和航运教授,等准备工作都做齐全了,便进入精心的图画创作。

全部画完之后,要把54张扑克牌编码、定位、入列,也是煞费苦心的一件事,就像《水浒》108将要排名非常困难:谁是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大怪”和“小怪”?谁又是黑桃A?是不是应该放戴维·诺?那么草花A该放谁呢?想来思去难以编排,只有几个海盗是比较容易对号入座的,譬如:“白棉布杰克”约翰·莱克汉姆不是被吊钩挂在船头的吗?那么他就是黑桃J,J不是很像一只吊钩吗?黑桃Q像不像一根绞索?他套威廉·基德的脑袋上正合适……

当尹海画完54张海盗扑克,甲板上沸腾了,水手们说:拿到出版社去出版,我们每个人都要一副!还有的水手夸奖说:尹海是我们水手长,也是画家。

尹海默默地带上自己画的扑克牌,又到海盗研究专家府上去讨教了。

我没有考证过尹海水手长的故事是传说还是真实?但无论如何,这个水手长的爱好还是别具一格,整个故事的描述也是有根有据有头有尾的。

盼 望 的 活 儿

我是当过水手的,当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水手长。

我们船队有个老水手长老顾头(有人叫他“水手总教头”),不说别的本领,光是水手结,他就能打30多种!我跟他学过两种水手结:油瓶结和跳板结——这是两种至关重要的结。跳板从船舷旁放下去,荡在半空,上是海空,下临海面,水手要站在晃荡的甲板上作业,如果绳结不牢,跳板一滑,人就会掉到水里去。油瓶结则全靠一股巧劲,一般人反复在瓶颈上绑多道绳子,还是没法绑住油瓶,但只要学会打油瓶结,只轻轻一绕一穿,就把瓶子绑住了,不会掉地打碎。

我对老顾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想总有一天我们船队会出现一个“老童头”。

我们船的船长姓陈,他摇摇头对我说:小童啊,你看我们船上70多个船员,啥人是戴眼镜的?只有侬格只“四眼狗”。戴眼镜在船上做生活不方便嘛,又是水浪,又是海雾。你呀,迟早要上去写写弄弄的。

水手长也在一边频频点头。

船长的这句话,我是很受用的,证明我是有前途的,前途也是光明的。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的情况其实不容乐观,如果船长故意把我复杂的海外关系直接说出来,我会很尴尬;船长故意把话说得婉转平和。他完全可以这么说:“小童,你是不可能当上水手长的,水手长虽然是工人编制,不是干部,但是要当一个领导几个水手的小头头,也是要政审的。你的政审根本过不了关,你海外关系太复杂了!你当海员,上头还防你一脚呢!”

当年,陈船长和水手长给我留了很大的面子,我一直心存感激。现在,我才大悟,陈船长原来是有远见的,后来我果然到岸上去“写写弄弄”了……

图说:油画棒画巜海钓》、油画棒画巜渔船》、油画棒画巜夜班货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