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植：“不要浪费粮食，不要害怕虫子”

吕植做了一个梦，梦中一只老虎非常缓慢地向她走来。醒来不多会儿，车窗外哗地下起雨，被雨浸湿的沙地变硬，车子终于翻出了那片无垠的沙丘。还有一次，早上在帐篷里醒来，才发现四周是一条大河。原来是夜里驻扎时水位低，扎营地本是河心的沙洲。

整个旅途依旧是艰辛的。97年春天，吕植和同伴们追踪藏羚羊。越野车在开始化冻的沼泽地上反复陷落，司机情绪也到了临界点，再等下去食物就不够了。他们在海拔近5000米的高原徒步了一个星期，才走出可可西里。

从秦岭到可可西里，从三江源到墨脱，吕植在西南山地和青藏高原追踪过大熊猫、雪豹、普氏原羚和藏棕熊。

大熊猫之于吕植，就像珍妮·古道尔与大猩猩。传统做研究的方法是要深入种群，让动物慢慢习惯，最终放下戒备。吕植“天天跟着熊猫屁股后面跑”，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了接受自己的“娇娇”，自由出入大熊猫的庇护所。而现在她的学生可以不再跟动物“打交道”，他们在电脑后面观察，可以在野外架设红外相机，给动物戴GPS，甚至研究DNA，研究动物可以不用接触动物。“他们不会再跟哪一只熊猫、哪一种动物有什么感情交流。”但借助科技手段的好处是，对动物没有损伤，可以没有干扰地研究动物，在原始状态下更加客观地观察。“也许，我是最后一代还这样做动物研究的。”

初到秦岭研究大熊猫，吕植差一点一氧化碳中毒。有过这次教训，吕植知道睡觉的时候不能把炭火留在屋里。但两年后又有一次，下山后她回到旅馆，抱着蜂窝煤炉就睡着了。突然一阵头晕恶心，站起来脑袋砰地撞上玻璃，才借着仅存的意识推开窗户。

尚未满二十的吕植还认识到，在野外，意外可能落在任何人头上。一次在峡谷中寻找大熊猫活动踪迹时，吕植的同学不幸失足坠崖，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有两年时间，每路过一座山、一个悬崖的时候，她就在心里计算，海拔有多高，掉下来要几秒钟。一双解放鞋，一次次有惊无险，吕植踩在猎人们的脚印里学会了走山。

在野外工作，蚊虫叮咬是家常便饭，除了蚂蟥，还有一种虫叫“一点红”，被咬完之后会肿起一个大包，里面有一团血，疤痕很久不褪，吕植下意识摸了摸腿。而最近她对虫子很感兴趣，周末抽空去看了场昆虫的摄影展，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个多小时。这些昆虫的影像被放大到了惊人的尺度，美得让人匪夷所思，吕植因这些绚丽的色彩和神秘的图案发出赞叹：“虫子对自己长相的审美真是一丝不苟啊。”

在与记者吴琦《多谈谈问题》的对话中，吕植对普通人如何保护环境给出了一句最简单的建议：“不要浪费粮食，不要害怕虫子。”

“对地球而言，指不定哪个种族更像害虫呢。”——关于人类对于其他物种的傲慢，毛姆在《作家笔记》中写道：“人类完全弄错了自己在自然界中的位置，而且这个错误已根深蒂固，无法消除。”昆虫是生物类群中最庞大的一支，全世界可能存在500万种昆虫，我们认识的只有五分之一。“孩子怕虫子是被大人教育出来的，大部分虫子对人无碍。”

事实上，昆虫是鸟类和两栖类等众多生物的食物，也是植物传粉的重要媒介，虫子的存亡也关系着其他物种，换言之，它们串联起了整个自然界。滥用杀虫剂、农药化肥，将最终殃及人类的健康。

而粮食生产势必要把大量原始的生态系统改变为农田，很多自然的“原住民”——多样性生物一一因此消失。从农田到餐桌，三分之一的粮食被浪费了。餐桌上的适度，可以拯救很多生命。

吕植认为环境保护的关键是“知识-认知-行动”的改变。知识的传播会改变人的认识，认识会影响行为。最难的部分就是改变人们的行为，而近处小小的习惯最终可能会改善远处的问题。

对于吕植来说，走向动物保护实际上是因为非常感性的原因：“娇娇”要产仔．而森林采伐将会威胁它的家。熊猫不会说话，不能替自己喊叫，吕植就成了它们的“代理人”。于是，问题“活生生地推到了面前，不得不去面对”。年轻的吕植苦口婆心地与朝夕相处的采伐队交涉，得知大熊猫每两年生一胎后，工队长答应“今年不砍了，明年再说”。1994年，在吕植和其他师生的呼吁下，那里停止砍伐变成了保护区。

2021年，吕植回到秦岭重访当年的伐木工人和猎人，这些老友大多已经七八十岁了。吕植问，当年的改变对你们影响大吗？他们说，都理解了。吕植微笑，“当时不怎么理解。”森林停伐断了工人的活路，驻地的小黑板上出现了“此处禁止科学研究”的字样。

保护不止是要让人理解。这些经历让吕植意识到“治理比制止更难”。保护工作中要打交道的不只是动物，更有农民、林业工人和乡镇干部和政府。农民在为生计发愁，地方政府在为就业和教育发愁，而保护并不是每个人的首要任务。“保护生态学”是解决问题的学科，要把科学、生物学、生态学的知识应用在解决生存、生态危机上。这是吕植的“执念”——改善人跟自然的关系，更核心的就是人和人的关系。

从研究走向保护，吕植走了十年。1995年，吕植任世界自然基金会中国物种保护项目主任，在四川平武县开始了“综合保护与发展”项目，尝试将环境保护与当地经济结合——通过发展生态旅游和林下经济来替代木头经济。在秦岭，曾经的伐木工人也变成了护林人，“敌人”变成了“盟友”。一位吕植当时的助手、曾经的猎人加入了保护区的工作，成了野生动物摄影师，还出了书。

今天，媒体、机构甚至普通人都开始关注讨论环保和可持续话题，1998年我国启动的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起了关键作用。而在四十年前，很多人的词典里还没有“生态”二字。之所以吸引着吕植投身于此，是因为和大自然打交道，能看到世界最美的景象，同时要处理人跟自然的关系，这又是最有挑战、最难的事情。

吕植希望通过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来践行保护自然的理想，看看一个美好的世界可以长什么样子。“山水”的愿景是“生态公平”，公平蕴含着三种关系：一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谈公平就意味着有不公平存在，“山水”要为弱势的自然发声；第二个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工业化、城市化打破了传统社会与土地的关系。吕植在藏族“神山圣湖”的信仰体系中看到与“生态文明”相通的保护理念。这种古老的价值观、认识世界的方法，在今天仍然具有借鉴意义。如何在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寻找一个平衡，既认识过去，也了解未来。人跟自然的关系被迫要面对的就是“可持续”，这就需要对传统的自然法则进行重新思考；第三层关系，就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关系，公民自主的实践和自发的保护行动很关键，与决策者的顶层设计之间相互补充，建立平衡，“不能只往上看，不往下看”。

地球正在经历第六次物种大灭绝，全球升温己经接近两度，接下来地球会发生什么？“黑镜”式的预言或许就近在眼前，而可持续要求人类有节制。

Q＆A

环境保护工作需要很长时间的投入才能得到反馈，您甚至说“有生之年不一定能看到改变”。您今年的工作有什么阶段性的收获吗？

比如在墨脱，当地政府开始对来墨脱做工程的公司进行“环境友好”培训。现在他们修路的时候会先跑来咨询有什么需要注意，兰花是不是去提前收集—下。虽然好像没什么大用，但是（以后）没准儿呢，对吧？

我们都听过一些关于“生态文明”的响亮口号——“与自然和谐相处”、“让地球变得更好”，这些宏大的命题下有具体的目标吗？

每一个工作都是细小的，每一个工作你都必须从一针一线开始做起。听起来不具体，但其实你要落在一个村子里，或者落在一个校园里，那就是很具体的。事物之间都是通的，任何一个具体的事情最后都通向一个宏大的结局。这个世界是个网络。所以，我是关注整个这个过程，工作的核心是要跟自己对话，每个人做更好的自己，就是更好的世界。

“环保可持续”有时被诟病为品牌溢价的借口，您怎么看待时尚对环保的消费，时尚本身是不是“可持续”的反义词？

的确，品牌要从自己的核心业务上减少整个供应链的“生态足迹”，比如，怎么让消费循环起来是重要的。很多名牌的衣服一旦过季就没人想要了，这确实是极大的浪费。是不是可以“再设计”，或者在设计的时候就考虑到它的整个生命周期，延长生命周期。奢侈品本身的生态足迹相当大，奢侈品消费者也是生态足迹高的人群。现在也开始有品牌倡导老款式的回收和再销售，我也看到环保正在变为一部分人的时尚。

今天对生态的保护已经是一种共识了，怎么看待更好的发展？

世界是多元的和复杂的，不能用一种视角、一种标准和一个要求来让大家发展。

那我们应该找一个什么词汇来替代“发展”呢？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