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丙燕始终坚持着自己朴素的流向,“属于我的,我会很开心很爱惜,但是不属于我的,我可以不要,就当没有看见吧。”
演员颜丙燕几乎是透明的。观众熟悉她的面孔,那是肖虹、李宝莉、钱叶红、段迎九……在艺术创作中,她的足迹抵达人世的各个角落,也未缺席女性的重要成长时刻。她出演过少女、妻子与母亲,曾是军人、侠客、医生、警察,她跨着二八大杠串过胡同,在国安战线斗过间谍,也在汉口市场卖过袜子当过扁担。但角色之外,她却极少能被捕捉到。没有广告、没有综艺、没有热搜,颜丙燕像她的角色一样,如一滴水汇人人海,静静流回到属于她的世界里。
成为“透明人”是颜丙燕发自内心的选择。2007年,她在《女人_辈子》里出演反面角色吴明兰,因为“为人歹毒,心地不善”,剧集播出后她遭到了观众猛烈的炮轰,还在演播厅险些遭到一位阿姨的袭击。“为什么观众会因为恨一个角色,殃及演员本人?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生活里的我什么样子。如果观众见我见得少,那每当银幕上出现一个形象,大家对我的认知就会贴着我的角色走。而一旦我的曝光度多了,观众就会拿生活中的我去和角色做对比。”
变透明的另一层含义,是消融掉演员本人的部分个性。之前很多人说颜丙燕抽烟的样子很帅,她就在生活里戒掉了烟:因为是舞蹈演员出身,颜丙燕走路是八字脚,为了不让观众产生这个医生/警察跳过舞的错觉,她很努力地改掉了这个习惯;颜丙燕是北京姑娘,她连京腔也在变透明的过程中慢慢打磨掉了。
但在自己的生活中,颜丙燕有着浓烈的色彩。采访时,面前的她是一位非常可爱轻快的女性。说起什么样的角色能够打动她,她将双手在身体两侧展开,手指小幅度高频率地抖动,口中发出“哗”的声音。明白了,只有这样能在她心里将灯火突然点亮的人物,才是她想要的。在颜丙燕看来,凭借演员这份职业赚钱获奖都是意外之喜,真正滋养人至深的是她能够实实在在、一步一步感受到自己跟随角色在成长。
“我生活中没结婚、没孩子,可是我在戏里结了无数次婚,谈了无数次恋爱,生了无数个孩子,当了无数次妈妈。表演时经历的跟家庭跟丈夫的关系、对于爱情的理解……都会让我又打开了一个思维方式,又理解了一个人群。这种成长和成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在你身上,让你觉得生命真有意思,人生真是美好。当你热爱这个工作的时候,它会给予你很多道不明但非常满足的感受。”说完,颜丙燕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心,这是她描述至深感受时喜欢做的动作。
当把这份工作视为生命的重要体验,进入角色的过程就变得既认真又鲜活。近几年,颜丙燕为了角色频繁增肥减肥,新电影《白鹤亮翅》她胖了三十斤,又能为了另一部作品一周猛烈掉秤十几斤。颜丙燕像使用工具一样运用这具肉身。但与快速改变形体相比,颜丙燕看剧本总是“特别慢”,这也让她把每个角色都记得很深。采访时她说起过去作品中的台词,依然是亳不迟疑的,就好像那场戏刚刚在上午拍完。在《万箭穿心》的结尾,李宝莉选择离开,原剧本和小说中,“像丈夫马学武没有留一字给她一样,她也没有留一字给儿子小宝”,只与婆婆说了一句“莫得话”。但在成为“李宝莉”数月后,真正拍到这场戏,颜丙燕却说不出一个字。她与导演在片场讨论了几个小时,谁也无法说服谁。颜丙燕的观点是:剧本是平面的,电影是立体的,语言未必比沉默的面孔更有力。后来电影杀青,进入后期,颜丙燕突然在一个深夜接到导演王竞的电话,王竞说,虽然颜丙燕也拍了原剧本的版本,但最后他们还是选用了她的理解,选择了李宝莉的不语。颜丙燕说自己那时很感动,长时间没说出话。
《爱情的牙齿》让颜丙燕成为金鸡奖最佳女主角,《万箭穿心》又让她拿下华表奖、北京电影节“天坛奖”等多个重量级的影后奖杯,她是令人敬佩的好演员。但在此之前,她是匹顽劣的“野马”:幼时她被父母送回了山东老家,由爷爷奶奶抚养。在北方的乡下,她每天野蛮奔跑、打闹。等到再回北京上学时,颜丙燕已经一口山东话。同学笑她,她被惹急眼,抄起砖头把那些男生打得头破血流。妈妈严厉地惩罚她,她很委屈,于是选择继续去外面“闯祸”。颜丙燕记得她27岁时妈妈还一言不合就拿水杯扔她……直到后来,妈妈病了。
在妈妈做大手术前一晚,颜丙燕还在安慰父亲。第二天,闹钟响了,颜丙燕坐起来,脑子里突然开始翻涌,“我想,万一这个人回不来,她就没了吗?这个人给了我生命,我到现在也不了解她,我跟她杠了这么多年,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不好,凭什么当年把我送回老家不养我。不行!她不能死!”,然后开始大哭。站在手术室门前,颜丙燕还在想,老天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至少能去搞清楚她的恨与不舍。那次手术,她站了七个小时。
等妈妈清醒过来,颜丙燕开始和她聊天。妈妈告诉了她一切,包括送走颜丙燕那天晚上自己止不住又不能让她看见的眼泪。后来妈妈越来越虚弱,已经很难坐起,颜丙燕只能轻轻地把她抱住,这是母女二人久违的肢体接触。“我一开始不好意思,会让她靠在我背上,我们背靠背说话。后来她待不住,我就得把她放在我怀里.她在前头坐着,我搂着她。”
妈妈是在与女儿有过很多个这样平静、心酸、温暖、诗性的瞬间,留下很多只有两人知道的呢喃后离开的。和解带走了恨意,为颜丙燕留下断崖式的成长和一个开关。她终于在三十岁走出了自己的青春期,开始明白后悔与失去是什么,开始懂得真正的痛苦绝不是张牙舞爪,它是顾左右而言他,是被存放在身体最里面的。聊起这段,颜丙燕又轻轻止语,点了点自己的心。很多年后,颜丙燕在威海做影展评委,看到当地特产无花果,突然想起妈妈和她说过自己没吃过鲜的无花果。颜丙燕哭了,不停往嘴里塞,当地同事手足无措,说,颜老师你要是喜欢,就再多吃点吧。
“我觉得老天爷对我挺好的,真的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不然可能对于母女关系这一层,我这辈子都打不开。”颜丙燕说,“当生活一脚把你踹到谷底的时候,一定是想让你向上看,一定是想让你抬头。”
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碍。不论青山是什么形状,颜丙燕始终坚持着自己朴素的流向。她依然留在闺蜜的小公司,依然认为奖项也好、关注也罢,都是对她之前所做的表扬,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因为表扬改变之前的一切呢?如果一定要为这种坚定溯源,或许还是得回到童年的乡下吧。奶奶曾经给颜丙燕讲过一个故事,那也是奶奶唯一会讲的故事。颜丙燕一支是颜回的后裔,奶奶讲的是“天赐颜回一锭金,外财不发命穷人”。“属于我的,我会很开心很爱惜,但是不属于我的,我可以不要,就当没有看见吧”,颜丙燕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