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70年的春末,汉北水利工程汉川泵站指挥部,为了抢在汛期前完成泵站水下工程的浇灌任务,就在开河的民工中抽了一批青年,参与捣固[2]工程。
这天下午,来了一胖一瘦的两个青年人。大个子挑着两大捆行李,大概是怕扁担经不起压,他用手抓起扁担两头的绳子。路过一间工棚时,他们陡然停住脚步,“哦豁!”笑了起来,哪知“咔嚓”一声,扁担断成两截。瘦个子埋怨说:“搞个么名堂撒!过点细撒!”“难道我情愿扁担断吗?”大个子嘟咙着,他指了指工棚门口:“小何,你看喽!”
原来工棚门口坐着一老一少,看来可能是师徒俩。中年妇女右手粗糙的中指上,戴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顶针箍子,一针针地缝补着破旧帆布手套,还时不时把针举到头上擦一擦。旁边那个女青年也在缝补手套,补几针,就望一下师傅的手怎么在下针。
瘦个子看着,心里暗暗赞叹:“这阵势真是好亲热啦,简直像一对母女哩!”
中年妇女听到扁担的断裂声,连忙同女青年一起迎上来问:“你们是来参加工程捣固的吧?”瘦个子说:“您好!您猜对了!今天是来报到的。请问指挥部办公室在哪里?”中年妇女和女青年一人提起一捆行李,硬要这两个青年人到先到工棚里去休息。
四个人进了工棚。那个女青年笑着送来两杯凉茶,又开始缝补手套。中年妇女先自我介绍说,她本人叫丁益康,徒弟叫叶传青,接着她问瘦个子:“你叫什么名字?”瘦个子答道:“我叫何家宝。”“哦!有没有兄弟姐妹?”“有个妹妹。”“哦,那你肯定读过中学?”“是的,去年高中毕业回乡。”“哦,好!好!”她把脸转向了大个子。
大个子不等丁师傅开口,就爽快地来个自我介绍:“我叫陶大成,我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我只读完了小学,打小就在家里帮大人干农活。”
哪知丁师傅继续问道:“你们既然是来捣固的,那就说说看,什么是捣固?”小陶故意不先回答,直瞅着小何。小何呢,虽说没有见过捣固,但他很自信,觉得单凭字面也能说对,捣就是用手砸,固就是结实,他满有把握地说:“就是靠人工把填充物塞结实呗。”小陶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捣固是浇灌建筑物的时候,用铁锹钢钎把混凝土浆扒平筑紧!”丁师傅微笑着咳了声:“喀,喀,捣固这活啊……是要一定悟性的。好了,你俩去报到吧!指挥部办公室就在东头那间棚子里。”
在去指挥部办公室的路上,小何跟小陶商量说,要是能和丁师傅、叶传青一起干活多有趣味呀,她俩都很和气且热心快肠。
领导上最终答应了小何、小陶的请求,办了一天捣固培训班后,就把他们分到了丁益康师傅的作业组,丁师傅是组长。两人高高兴兴地回工棚去。老远就听到丁师傅在批评谁:“你这样不过细,这可么样行得!”他俩蹑手蹑脚地贴到工棚门边,朝里一瞄,只见叶传青面红耳赤地站在丁师傅面前搅着辫子。他俩见状赶紧轻轻地退了回来。小陶伸了下舌头:“没有想到,丁师傅批评起人来却是这样严厉!”小何说:“咱俩以后学技术认真点小心点就是了。”
第二天,师徒们开始上工了。小陶、小何第一次头顶柳条帽、身穿长雨衣、脚登深筒胶鞋、手戴帆布手套、肩扛铁锹钢钎,新鲜劲让他俩可神气哩!传青带路,丁师傅压队,直奔捣固仓口。小陶随着传青进了捣固仓。呀!电灯亮得刺人眼睛,钢筋横一根、竖一根,像蜘蛛网;木模板把钢筋架包得严严的,四周不见一丝空缝。小陶叫了起来:“好窄,好窄呀!”小何在仓口说:“哪个叫你长得那么宽唦!”小陶催道:“那你快下来试试!”小何下到仓底,也为难地说:“这仓口确实太窄了,连我这瘦个子也不能转身!”两个人仰望仓口,心里想:那丁师傅也算是大块头,先看她怎样下来吧!
只见丁师傅一进仓口,就把雨衣脱了,搭在钢筋架上。她下到仓底,挽起袖子两胳膊交叉在胸前,背部也是贴着钢筋进到固仓,丁师傅看了看分站在自己左右两边的小陶、小何,笑咪咪地说:“这样贴檐走有意思吧?你们初来乍到,先看我们怎么做,然后试着做。开始!”
混凝土浆通过十几米高的溜筒,呼呼啦啦地朝捣固仓里直溜。工友们挺着胸、伸着腰,在这几十米长、十几米高、一尺来宽的“箱子”里,左右来回移动。
丁师傅扎着钢钎,蹬着双脚,咳了一声:“吭嗯,捣固这活啊,昨天讲过了,要把石子匀匀地捣下去,土浆子呢,捣上来,便于空气呀,捣出来。归总一句话啰,要内实外光。记得吧?要内实外光咧。这就要求,一要过细……对对,我看小何是个过细人;二要肯下力……嘿嘿!小陶的干劲可不小哩。”上工不到两顿饭工夫,丁师傅连连称赞了好几回,小陶、小何这俩小伙劲头十足。
这时,捣固仓口有人喊:“仓下注意了,开始抛大块石啰!”只见一筐筐被水冲过的石块,用绳子吊进了仓里。师徒们一人负责一筐,分头朝混凝土浆里抛。
丁师傅手在抛,脚在蹬,又咳了一声:“喀,喀,这个抛块石呀,每块石头都要过细看看,上面有泥土…小陶,过细看阿!你手上那块石头上有好多泥巴咧!”小陶看了一眼说:“一点点泥巴。”“一点点也要擦干净。”“用么东西擦咧?”
“给我。”丁师傅接过石头,在自己裤子上擦了几下,接着“啪”地一声,抛进了混凝土浆,接下去说:“石块上面有裂痕……小陶,又没有看见?你手上那块石头有裂痕咧!”小陶看了一眼说:“一条小裂痕。”“小裂痕也不行。”“怎样办呢?”“索兴把它在钢钎上磕开。”小陶只好在钢钎上一磕,裂石破成两块,“啪、啪”两声响,石块被抛进了混凝土浆。丁师傅又嘱咐说:“你们抛石块一定要过细阿!”
于是,小陶每拿起一块石头,都小心翼翼地看它一遍,一边抛一边想:吃了二十几年饭,我未必连个石头也不会丢? 过细过细又过细都说了好多遍,这又不是绣花! 粗活搞成个细磨子工,这样鸡蛋里面挑骨头,真是烦死人! 我只管抛石头哦——“啪!”……至于丁师傅还在讲么事,他根本没有听清楚。
丁师傅见他丢的石头不对路,大声说:“小陶,我刚在强调说不能把石块丢到一起,你怎么还是老往一处丢?”“这怕什么?”“你呀!石块挤在一起,混凝土浆灌不进去,形成蜂窝狗洞,挡水墙不成了漏筛!”小陶一听,连忙站上石堆,两脚连蹬几蹬,脚下“嗑、嗑、嗑”地直响。丁师傅急了:“哎呀!这不越蹬越聚一堆了!”小陶赶紧用钢钎拨,这哪里拨得动?他又开始不耐烦了:“真是太‘那个’了!”“太么个啦?”丁师傅接着说:“抛石块这个工序稍一疏忽,泵站就不能顺利地抽水! 你们想想看,汈汊湖四周几十万亩农田全靠这泵站排渍呀!晓得不?几十万亩啊!”说着,丁师傅接过小陶的钢钎,说:“你让开,抠出石头再说!”小陶在一旁直翘嘴巴。
紧接着,丁师傅拿下钢筋架上的雨衣,铺在混凝土浆上面,又脱掉那双补过多次的帆布手套,统进裤口袋里,只见她一把抓住钢筋架,侧身躺到雨衣上,把小陶抛在一处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抠了起来,然后又一块一块地均匀地塞进混凝土浆。她红通通的赤膊上,冒着亮晶晶的汗珠…
抠完石块后丁师傅站起来,正要对小陶说什么,小陶脖颈子一扭:“您还是派我去挖河吧?我这个粗人,干不了这细活!”丁师傅问:“你说说看,哪个人是天生会捣固的呀? 用心学呗!”小陶便一声不吭了。
捣着捣着,小何站着不干活了。丁师傅问他:“怎么停了哇?”小何眉头一皱:“这里像个蒸笼,又闷又热,我歇口气着。”丁师傅连忙挪到他的身边,帮忙他捣固起来:“真是!怎能停得呢?”
收工时,小何赶忙把藤帽、雨衣、手套脱了;深筒胶鞋里叽叽呱呱,感觉是什么东西硌得脚板生疼。他脱下胶鞋一倒--哎呀! 这恐怕得有一茶缸汗水哟,脚板边上还有一个大水泡! 他不禁自言自语:“刚刚叉口打开头,我就轻伤了……”丁师傅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微微一笑:“捣固就是要舍得下力、敢于吃苦哇!”叶传青插了一句:“他是个细人,可能是干不了这个粗活吧?”小何一声不响。
刚吃罢夜饭,指挥部叫丁师傅去开会。临走时,她对小何、小陶说:“好好歇歇。过一会我回来,再跟你们‘二两棉花一张弓’,细细地谈谈(弹弹)。”叶传青呢,一扭身照例到宣传队排练节目去了。
工棚里只剩下小陶和小何。小何躺在床上,摸了摸打泡的脚,越想越不是滋味,翻身对小陶说:“喂,听到了么?等会还要找我们过细谈话哩!”小陶心里正在毛焦火辣,一听这话,跳起来说:“我有的是劲,干这样活不过瘾,换个人来捣固,我还是挖我的河去!”小何也把被子一掀:“要得! 我们一起走,我还是去算土方。"说着,两人捆好行李,嘿!忽然记起扁担断了。小陶转身要朝外走,打算去另找一条扁担用。小何拉住他说:“你莫忙!”他四下一望,有了,工棚门口吊着一根两尺多长的木棍。
两人刚把木棍解下,碰巧叶传青返回了:“喂,弄不得的呀!你们把木棍解下来干什么?!”小陶眼一瞪:“这是个么金宝贝?大惊小怪!”传青说:“对了,我可告诉你们,这可是丁师傅的宝贝!”小何一笑:“那借我们挑下行李可以不?”一说挑行李,叶传青一愣,朝床上扫了一眼,她明白了咋回事。她眉头一皱,说:“你们借这根棍子也可以,不过,得先晓得它的来历。"小何满口答应:“行。”小陶等不得了:“那就简单一点讲一下,我们急着走呢!”传青就讲起这木棍的来历。
去年,浇灌沉湖泵站进出口流道那天,传青跟丁师傅在流道底板的“驼峰”处捣固。师徒俩的头顶着了钢筋架子,随着混凝土层的逐渐加高,得把身子慢慢弯了下去干。丁师傅拍了拍传青的肩膀:“你过细一点捣,我去把头上的模板撬开。”临出仓时,她指着仓里撑住模板的木棍说:“等混凝土浆齐了这根木撑,你记住得把它拿掉。”等丁师傅撬罢模板,问传青那木棍拿掉了没有,传青哎呀一声,“忘记了拿呢!”丁师傅埋怨自己说:"哎,只怪我少嘱咐了一声!”传青说:“它凝固在混凝土里,会有什么妨碍呀?”丁师傅皱着眉头说:“待日后木撑腐烂了,流道就会出现空洞,到时候泵站就不能抽水!”传青一听,笑起来了:“这木棍十年二十年还烂得了!”丁师傅严肃地问:“那,一百年两百年以后呢?”传青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十分为难地说:“师傅,眼下木棍已经埋了两尺多深了……”丁师傅一声命令:“把这木撑掏出来! 挖!快!莫等混凝土浆凝固了出不来!”捣固仓里站不下人,丁师傅就势躺倒在撬掉了模板的窄缝旁边,头倒着钻进仓里,抢挖混凝土浆。传青跟丁师傅一样,也倒趴在旁边扒混凝土浆。一时间,传青感到呼吸急迫,头晕眼花,雨衣里的汗水淌到颈子上,又从额角、鼻尖直朝下滴。干了一大阵,好不容易捞出了木棍。丁师傅接着又命令道:“咱俩再加一把劲,往回填,快!填慢了混凝土浆就要凝固:”师徒两个又倒挂着身子拚命填哪,捣哇,浑身的汗湿透了衣服,像刚从水里起来一样。填好了混凝土浆,丁师傅拿着木棍刚出来,只见她身子一歪,晕倒了。只听到有重物倒地的一声闷响,传青急忙转头,扶起师傅,她热泪直淌:“师傅,您太累狠了啊!”丁师傅盯着手里的木棍,又理怨自己:“哎呀,只怪我少嘱咐了一声啦!”传青从师傅手里接过木棍,热泪簌的滴在棍上,她激动地说:“我要留它永作纪念! 好提醒我做事情一定要过细!”丁师傅点点头说:“对,就挂在工棚门口,天天看看它,对你对我都有益处。”后来,丁师傅就把这根木棍挂到汉川泵站工棚门口了。
传青讲完,说:“你们把它拿去吧!”小何听愣了,轻轻摸摸这根棍子,又默默地把它挂回原处。小陶也听呆了,只觉脸上发烧,他不声不响地解开行李,蒙着脑袋睡了。
这时,丁师傅开完会,回到工棚,已是深夜了。她轻手轻脚,拉开电灯,见小陶正在打鼾,小何在说梦话。走近铺边一看,小何脚板边的水泡还是锃亮的,于是就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长头发,拈起来穿在小针上,放进红药水里浸了一会,然后蹲在小何的床边,连针带头发穿过水泡,然后又把针拿下来,让头发附在水泡皮上,用棉签在水泡周围涂着红色药水。
小何模模糊糊感到脚上又辣又痒,刚想睁开眼睛,就听到丁师傅在喃喃自语:“捣固这活啊,苦是苦点。你晓不晓得,虽然身上苦点,但心里甜嘛。”小何听到这里,忍不住坐起来喊了一声:“丁师傅!”又在小陶的身上拍了一掌:“快起来,丁师傅回了!"小陶倏地一下爬起来,“搞么事?”小何说:“你忘记了吗?丁师傅回来有话跟咱俩说哩。”丁师傅有些歉疚:“我回晚了,把你们吵醒了”她又埋怨自己说:“今天捣固,只怪我没有把话嘱咐在前头……”小陶打断了丁师傅的话:“我刚才就失了悔的,现在更明白了。”丁师傅问:“刚才失悔什么?”小陶就把刚才想走的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了。丁师傅听罢,高兴地问:“现在呢,我们这师徒关系该捣到一起来了吧?”小陶、小何互相望望,偷偷地笑了。
第二天,师徒们又是全副披挂,走进了泵站上游挡水墙的捣固仓。小陶站在丁师傅和小何之间,累得满头大汗。他的钢钎一会碰着了钢筋,一会又碰着了模板。小何轻声提醒他:“胖子哥,你莫敲锣打鼓撒!弄得叮叮咚咚响,小心把钢筋、模板碰变了形嘞!”小陶把钢钎朝旁边一靠:“我还是用穿胶鞋的脚来蹬算了。”丁师傅看着听着,连连点头。
冷不丁,小陶对小何喊道:“喂喂,你脚边有‘金条’!”小何低头一看,混凝土上有根稻草。他便和着雨衣侧身躺到混凝土上,把稻草拣起来了。丁师傅看着听着,心里甜丝丝的。
又开始抛块石了。丁师傅叫了声小陶:“看,你手里的石头,好大一条裂缝!”小陶把石头转过来,转过去,看了又看,笑着递给了丁师傅。丁师傅一看,自己也笑了:“啊,原来是一条黑花纹! 反正要过细一些就好。”
最后,汉川泵站的水下工程浇灌成功了。听说,指挥部要调一批人到保丰泵站去捣固。小陶跟小何商量说:“要走,我们跟丁师傅一起走,要留,我们跟她一起留。”
这次,领导没有答应小陶、小何的请求,他们两人调走,丁师傅和传青留下。在欢送大伙上保丰泵站的时候,丁益康师傅拍拍小陶、小何的肩膀说:“看来,你们都要当小师傅了啰!随时随刻,可得千万要过细的!捣固才有质量啊!”传青调皮地学着丁师傅,咳了一声:“喀,喀,捣固这活啊……”小陶接着说:“一是要过细,”小何也接着说:“二是肯下力。”在一阵赞许与笑声中,两个青年人迈开大步,随着队伍走远了。
注:[1]过细:这个词系汉川方言。
[2]捣固:是指利用专门的机械或工具,将石料或其他材料捣实,以增加道床或泵站设施密实度和稳定性的一种工程作业。
作者简介:
吴雷,男,70后,湖北汉川人,湖北大学毕业。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青年文学家》杂志社理事会成员,华夏诗联书画院汉川分院副院长,孝感市委党校党史宣讲员,《汉川文脉》主编,《沧浪文学》杂志副主编;系孝感市作协会员;供职于汉川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出版“地方历史文化研究”.专著《甑山古今探析约15万字,在A类网媒平台发表文章近5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