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以来,母亲和父亲饭前总是先喝一点儿酒。他们共用一个土碗喝酒,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地喝。家里家外,他们都是这样。我们给父母各倒半碗或者半杯,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是在一个碗里或一个杯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当我们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就任他们共用一个碗和杯。父亲幻化为天上的星星后,母亲喝酒就感觉没多大乐趣了。
清瘦的母亲没有了父亲的陪伴,我们的心里很不好受——尽管我们常常回家,尽管三姐常陪母亲喝几口,尽管每天还有我那喜欢酒的弟弟陪着喝,但我们谁也代替不了父亲啊!
父亲在母亲面前像一只老猫,我们五个孩子像一窝小猫,全都害怕着母亲。父亲喝酒时不敢多喝也不敢不喝。喝多了母亲怕他醉,喝少了母亲怕他有病。
父亲喝酒时,第一口总是让我母亲先喝,不然我母亲就唠叨着父亲把她给忘了不给她酒喝了。我父亲哭笑不得,他觉得在孩子们面前没面子和有失威信。父亲说:“都是你们的舅舅们把她将就惯了的,还有你们外婆,我也将就了她一辈子!”父亲虽然在牢骚,可满脸幸福的样子。
年老后的我父亲,有时明明喝得好好的,他忽然说“我不想喝了!”看看父亲的眼睛就晓得,他分明是想把杯里最后那口给我母亲。那时我就想,母亲把爱的密码怎样悄然传给我父亲的呢?
记得上世纪70年代初我家第一次喝啤酒,母亲端着碗闻闻,皱皱鼻子,小心谨慎地喝了一小口说:“这也叫酒?变味了!”边说,边把啤酒哗哗地倒进潲水缸里。
母亲不喜啤酒只喜白酒。你说这白酒是三五块钱一瓶的也可以,说几十块一瓶的也行。不过,太贵的酒她就舍不得喝了。她说,“一口喝去那么多钱,实在有点可惜,我过过酒瘾儿就好了。”
问母亲什么酒最好喝?她说,“还是小时候的酒好喝,你幺外公、你二舅烤出的高粱酒呀!啧啧啧……”
趁势问母亲是怎么学会喝酒的。母亲说:“天生的。那还要学?他们的酒一出来就喊‘幺妹儿,快来尝’,就这么一尝一尝,尝到……”母亲的眼里挂满了泪珠儿,五个哥哥对她的爱,除了悄悄放开裹了又缠,缠了又裹的长脚布,就是给她一口一口酒尝。哪知这一尝,就尝到自己儿孙满堂。
是的,我有个二舅——酿酒的二舅——从没见过面的二舅。母亲y7LsCkED8gjMLlP2lVCR6A==说他婚后不久就当兵离乡了,然后听说去了台湾。没有二舅消息,外婆哭瞎了。
母亲说:“你们几个舅舅都喝酒。小时候,我在酒缸里给他们舀酒,揭开酒盖,我总是先用手指蘸起酒尝。”母亲说时得意之极。哦,我小时买豆瓣甜酱也喜欢在路上蘸着尝,原来此动作是来自母亲用手蘸酒的遗传。
依稀记得,被酒浇灌长大的母亲也醉过,是我父亲把她从皮家街街口处的五一饭店背回家的。喝了多少?母亲不说。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母亲终于既大胆又骄傲地承认了那次她喝了两斤白酒!我父亲、我大姐三姐证明说这事是真的,那是我母亲四十岁生日时。
慢慢地我知道,母亲饮的酒不是酒,她饮的是火辣辣的情爱和对亲人沉甸甸的思念和牵挂。
我常常打探母亲和父亲为何要到涪陵定居,他们都笑笑不说。直到母亲九十岁那年从涪陵到重庆我这里,她才告诉我她真的是从乡下逃婚出来的。她不喜欢媒婆找的一个智障人,尽管他家确实殷实富有,但两三岁时订下的娃娃亲不是她想要的人生。从大山逃出来的我的母亲,她非常享受父亲数十年来一直坚守着的爱的诺言,父亲总是用磨剪子、戗菜刀、修雨伞、配钥匙的钱维系生活和给母亲买酒。
我母亲说:“你爸是遗腹子,我出世一个月也没有了父亲。我没有了五个哥哥手足情深的爱的偏袒和呵护,你爸就将就我、宠我、哄我。”是啊,在他们相守近七十年的婚姻生活中,父亲主外,母亲主内,穷是穷点,四个女儿穿得光鲜,四十六岁时,母亲还生了我弟弟。
母亲在重庆的那些日子里,除了给我聊点老家的陈年旧事,我也常和母亲在阳台上看自己种的花花草草。五月里,甘蔗老高了,睡莲没开花但叶子有巴掌大。母亲叫我小名说:“五儿,昨晚打雷,我梦到你爸爸了,他像平时一样,在那边还喝酒。我看不到他脸,但看得到他头戴一顶歪栽帽。”说时,母亲在笑——像过去和父亲喝酒时的那样的笑。
母亲又接着说:“我还梦到你二舅,他从台湾回来了。”话说完,母亲眼睛红红的。她反复强调说:“五儿,这次我真的听到我二哥说话的声音了。”说什么了?我问。“他说,‘幺妹儿,酒做好了,你快点来尝啊!’”“后来呢?”母亲说:“后来……后来……后来我哭、我笑、我骂、我捶我二哥的背,‘你说,你说,你忘了我幺妹儿几辈子了?’”
“再后来呢?”我问。
“我二哥端着酒碗说,幺妹儿你莫闹,我回来了啊!”
两只蝴蝶在海棠花上飞来飞去,我告诉母亲说:“妈,你看这两只蝴蝶在飞,真的是我爸和二舅回来了。你听它们在喊你,‘幺妹儿,快点来尝。’”
选自《重庆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