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上,我在下

2024-09-30 00:00:00黄风
小品文选刊 2024年10期

龙睡了。天上的云说。

龙真睡了。谷中的我说。

天空一碧万顷,一朵云云游而来,带着南方5月的气息。它一路北上,越过天下黄河,行至三晋腹地上空,闻到了龙的鼾息,于是打住脚步。

俯瞰大地深处,便见峰峦叠翠的石膏山,像塞尚眼中的田野,“吃饱了绿色与太阳”。顺着那一脉鼾息而寻,原是龙吟谷的龙,被幽梦缠上了。

那幽梦之处,一派清凉胜境,难怪龙睡得香,比它还要逍遥自在。

在龙逍遥的山谷中,我走在林荫小路上,阳光从头顶的树隙洒下,给我穿上迷彩服。或说是龙的梦,斑斑斓斓。一个叫莱昂纳德·科恩的人,从与我半面之交的书中赶来,裤脚挽在半腿里,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与云不一样,我说龙睡了,完全是推断。龙吟谷嘛,却听不到龙吟,我想一定是龙睡了。一如既往,吟累了泡梦。它醒来就会歌吟,一条山谷被它拥有,为它激荡,为它翻滚,在遥远的往昔曾招来虎啸。

龙占据了所有清凉,涧水从龙梦中流过,带走的丝丝缕缕清凉,或被漘草挂住,或水绵一样锈到石上,或落叶般随波逐流,变成几多欢声。

火伞高张,云袒胸露乳,一副“慈氏”的膗样。

驻足之下,苍苍郁郁,如临大海。偶尔飞过的鸟,一只白色或黑色的大鸟,孤鸥似的贴着碧波飞翔,翅翼一张一翕。或翀翀而起,迎着阳光,踆乌一样,要飞入日中。

石膏山成了水下世界,一切像底栖生物,“入清凉境,生欢喜心”。沉浸着的龙,蜿蜒的山谷,是它的身形,闪耀的树叶,是它的金鳞,盘绕的藤蔓,是它的龙须。

那“底栖生物中”的我,透过交错的枝叶,瞭到天空的云,如乘浮槎而泊,阳光做成的缆,系在龙吟谷侧立的山峰上。浮槎一漾一漾,阳光缆一晃一晃。

云闻到龙的鼾息时,我想它也听到了“蜩沸”。龙醒时蝉屏声敛息,龙睡了蝉才叫个不停,似乎在为这个椿寿之词“原解”。尨眉皓发,不再跟“殷商”有关,就是形容它的叫声,“蜩鸣如沸”。“蜩沸”也是我的旁证,证实龙吟谷的龙真睡了。

如临大海之上的云,听到“蜩沸”的时候,也一定看到了“蜩沸”的景象,像鱼群喋唼“水面”,像龙吐出的鼾息升腾,一串串由深入浅冒上来,把浩淼的“水面”沸了。

沸了的蝉声,让我无法准确分辨,时而听起来“吱吱”的,时而听起来“嗞嗞”的。此起彼伏,彼起此伏。朝蜏一样急促,赶趟儿似的,“吱吱吱吱,嗞嗞嗞嗞”。

叫得“咬牙切齿”,把阳光纷纷切碎,仿佛云槎载来的,自天而降。落到油松、青杄、侧柏、蒙椴、白桦、黄榆、脱皮榆上,落到杨树、漆树、桑树、栾树、臭檀、山桃、白鹃梅上,落到辽东栎、五角枫、鹅耳枥、六道木、对节木、葱皮忍冬上。

满山盈谷,碧叶披纷,闪闪发亮。落到林下潜伏的金钱豹身上的,被花纹悄悄隐藏了。落到踱步的褐马鸡身上的,被翅膀一振抖掉了。落到松鼠尾巴上的,被穗芒一样张扬了。落到蜘蛛网上的,被墨蚊似的网罗了。

还有落到龙梦中的,该是溟溟蒙蒙,春雨雨人一样,或是雪花飘飘,每朵水蚤萍大小。龙不再睡在龙吟谷,而是幕天席地,睡在辽阔的原野上。

当然了,蝉声也有拖延的时候,“吱——,吱——”,“嗞——,嗞——”,像我老家的树蚂蚱在叫。

据说蝉有两三千种,我不知道龙吟谷的蝉属于哪种,在我老家雁门风沙里,一概称为树蚂蚱。盛夏时候,“蜩沸”谈不上,多是三只五只在叫,把声从嘴里一段一段往出抽。

躲在大树深处,叫得非常耐心,像孤芳自赏,“我叫故我在”。或一端连着树下午休者的鼻孔,把带饭腥气的鼾声拽了,拽到午休者窒息时,猛地拽出一嘟噜来。又像扒在炎日头上薅毛,叫一声薅一根,将炎日头上的毛薅掉,薅得红光光的。

在鼾沉沉的龙吟谷,被拖的蝉声“——”,从山谷一边到另一边,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或从树上到地下,拖延得玻璃筋一样。中间弧坠了,缀着一串儿阳光。

不再朝蜏般急促,而是“吱”一唱,“嗞”一和。或说大鹏化作长空,“学鸠”早不知所终,蜩与蜩仍不忘“笑鹏”,说给云听。

我决起而飞,

抢榆枋而止,

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太阳自扶桑来,雒棠去。经过石膏山后,龙吟谷悄然起风了,从崖根底,从碥石上,从蒿草尖儿,从灌木梢上。天空的云告诉我龙醒了,起风是龙吟之兆。

树枝“调调”,树叶“刁刁”。风势在涨,云匆匆走了,我也匆匆走了。在那晚的梦中,我看到龙吟谷掀起的风,从地下到天上渐渐大起来,一树一树像梵高画中如焰的丝柏,满山遍野“波涛汹涌”。

大风“扬汤止沸”,“蜩沸”挣扎着落了下去,最后的残声枯叶败草一样,被席卷得无影无踪。我听到了龙吟,像漆园吏笔下的地籁。口若“大木百围之窍穴”,声如“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选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