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于心生困惑,面前人与画中人似像非像,相似的五官之下,藏着不同的气质,形似而神不似,倒像是两个人。
一
又是一年春好景,偏隅小城里,柳絮漫漫,前夜被雨水洗过的青石板透亮如镜,倒映出形形色色的过路人。
“听闻恒京的大人不日便会来到咱们南城。”
“他来干什么?莫不是狗官的事情被发现了?”
一行衙门官卒身披藏青色官服,腰着佩刀,齐齐从偷听的池于身旁经过,带动一阵轻风吹起她鬓角的青丝。
原是城内最大的花坊莫名失火,官兵们倾巢出动只为在监察使大人到来之前清理好残局。
异动来得突然,没有人预料到纸醉金迷的花坊有一日会葬送在一场无名火中,此中多少虚情假意尽悉化为虚妄。
池于来时门口一位衣不蔽体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乞求官卒大哥救她未逃出火海的猫儿,官卒不为所动,冷薄的目光透着鄙夷。
当浓烟滚滚如热浪袭面而来,池于艰难地在烟雾中看清视线。她隐约听得墙角处有小声的猫叫声,匍匐过去,一路小心避开四处乱溅的星星火花。朦胧中可见一“女子”被困在角落,怀中似乎抱着一只小猫。
当她拖着那名“女子”跑出火场时,恍如重生的感觉,一派神清气爽。
原先哭着的花坊姑娘见小猫安然无恙忙跑去抱在怀中,池于这才得以看出这猫是个跛脚的,怪不得不会逃命。
“多谢救命之恩。”清清朗朗的少年声从池于身后响起,池于正疑惑,转头便与一双清亮的眼睛对上。那眼睛干净中透着灵气,使人看上一眼就好像深陷其中。
噼啪声,熙攘声还清晰响在池于耳畔,那一瞬她眼中只余一个蓬头垢面,惹了一身灰的少年。
不,他只是个小小年纪就流连花丛,不学无术的好色之徒。顿时觉得自己冒险救人算是白费了,池于泄气般捶首,径自走过少年身边。
“不必了。”
少年却亦步亦趋地跟在池于身后,也不多话。
池于几个拐弯将明目张胆跟踪的尾巴甩掉,卸下防备在河边挽袖洗面,却猝不及防被人贴近距离,一个踉跄跌入河中,激起层层涟漪。
短短一刻之间由火海入深河,池于扑打双手,拼命伸出半个脑袋竭力看清岸上的人。
好小子,恩将仇报,记住你了。
二
池于沿着河旁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家农舍,农妇面色和善,找来她女儿的干净衣服给池于换上。
池于换去一身染了烟尘的女侠便装,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擦干一边从里屋走出。
那少年还未离开,站在屋外张望着,见她看过来脸上似乎有点欣喜,却又踌躇着不上前,背着手在屋门处徘徊吹冷风。
农妇也发现了,一个劲地拉他进来,不注意扯到他的伤口,灰色的长袖瞬间渗出点点血色。
她小心撕开衣袖,少年白皙的手臂露出一大块血痕,正冒着鲜血。怕是火场中被什么物件砸伤的。
池于皱着眉头给他抹草药,少年低垂着头,直盯她上药的手,弄得池于不自在,稍不留神下手就重了些。而他只是咬紧了牙关,从始至终未叫喊一声。这倒是出乎池于的意料。
池于语气不自觉放缓:“你叫什么?”
“齐景。”他顿了顿,复补充道,“日光之景。”
日已西下,独余天边染了红的薄云还在昭示着太阳的存在,耕作一天的农夫扛着锄头戴月而归。
少有一家人整齐坐在饭桌前吃饭的机会,虽只有一角方桌,简单的粗粮也让池于感受到难得的温馨。
农户家的女儿彩彩却不时叹气,好看的面容布满愁丝,胃口也寥寥。
听他们交谈才知,原是这家女儿已经到了舞勺之年,不忍看重灾后父母的辛苦喘息,想去内城大户人家当婢女以填补家用,却遇上见钱眼开的画师,她家拮据,付不起高昂的作画费。
池于对当地豪门大族选婢女的要求也略有耳闻,不知暗自唾骂了多少遍,选个婢女弄的阵仗比天子选妃还要大,没有门路的小门小户都得仰仗画师画一幅好画以作为敲门砖。
“我在杨寿先生门下学习,得了先生几分真传。”一直闷声吃饭的齐景此刻放下饭碗,话是说向大家听,眼睛却是直望着池于。
趁着天色还没彻底暗下来,彩彩急急寻得一张皱破的生纸和半只毛毫,还有东拼西凑来的墨块,满怀期待地递给齐景。
希望寄托在齐景身上。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他左手执笔蘸上墨汁,一点点晕开在纸上。
齐景作画神态专注肃穆,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女子模样,工笔淡墨,在一片看好中,女子的质朴淡雅形象跃然纸上。
彩彩得了画作喜不自胜,连连道谢,农家夫妇更是将齐景夸成宝。
齐景是个内敛腼腆的,得了夸奖脸色羞红,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妥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卿本佳人,奈何堕落至花坊。思及此,池于几不可察地叹气,悄悄入了房间。
她素有起夜的习惯,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房间,夜色迷蒙间似见一人蹲坐在地上,左手握着木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池于的脚步自觉放轻,无声移动到他后面一看究竟。地上勾勒着的明显是个女子。权当他是想念花坊的姑娘,池于撇撇嘴,顾自坐在他身边。
齐景被吓一跳,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眸光潋滟,无怪那日火场中她将其认错。
池于故作调戏,轻抬他的下巴,“更深露重,小郎君所想何人?”
“池女侠,我画的是你。”
池于不信,凝神细看,地上画像中女子一头青丝高高束起,衿带翻飞,随身还携带长剑,看起来的确是她没错了。
池于戏弄他失败,极不自然地转移话题,“你画我作甚?”
“你晚间嫌弃我作画难看。”
池于不禁失笑,极力隐忍着不发出声音,肩膀却随之晃动,一下一下摩擦着齐景的肩头。
“你仅左手就将那彩彩画得灵动栩栩,又是杨寿先生的门下高徒,我哪有这个厚脸皮敢说你作画难看?”
许是黑夜消弭了彼此的距离,向来沉默寡言的齐景出奇地多话起来,与池于讲他求师学画的经历。
朦胧间,池于意识涣散,渐入梦乡。
肩头一沉,齐景侧眸见池于靠在他身上睡得安稳,伴着无星的夜空和漫夜的蝉鸣,低低地笑了。
三
乡间饲养的鸡早早叫醒睡梦中的人,池于睡眼惺忪走出屋时,齐景已经在帮忙砍柴。
农妇对齐景越看越发喜欢,斟酌着询问他的庚年,可有婚配?
意料之外的回答,齐景看着羸弱显小,竟是已达弱冠之年,早早便定了亲事。
一闪而过的失望,是池于也辨不明的几分情绪。
临走前,池于本想掏出几枚铜钱,以示谢意。
齐景按住她欲伸的手,将一串铜钱稳稳放在农妇的手心。
农妇再三推脱,见两人不肯收回去,便连忙将珍藏在缸底的一提猪肉让他们带走。
充斥花香的乡野小径里,池于一路盯着他手中的肉,一脸愤愤:“这个该是他们家一个月的油水了,你怎么能这么干脆收下!”
“我走时把银钱放在桌上,她进里屋便能看到。”他将昨日刚领的月钱全拿给了这家虽然穷苦但十足善良的农家。
“花坊的小小画师竟如此赚钱。”
“……我是正经人家。”
池于的注意力却始终在那块肥美的肉上,可惜她不善烹饪。
“我在永庆坊七巷,随时可来试试我的手艺。”
池于正欲掏出小册子记下。奈何翻遍全身也没有找到跟随她一路南下,记录路途见闻的本子,里面还夹杂着已逝母亲的小像。
“我会到的。”册子可能遗漏在居所,于是池于多念叨了几次,让自己记住。
……
东街一胡同里,池女侠将居所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册子,泄气地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仔细回忆这些天的经历,最终想起她当日闯进花坊失火现场时,被地上杂物绊倒,不慎滚落在地,那时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因为救人心切没有多想。
池于怪自己的疏忽大意,管不上宵禁,沿途避开巡逻的士卒,夜探已被烧成废墟的花坊。
花坊虽有人草草收拾过,但在满目狼藉中已丝毫看不出从前的繁华盛况。
池于在一堆灰烬中找到了没烧完的册子扉页,上面还有她自己所做的标识。
屋外凉意袭来,声先到,是齐景。“鸿宣纸,质地绵韧,不蛀不腐,北疆才产。”
在池于的疑惑目光中,齐景露出身后的食盒,池于隐约闻到了炙烤猪肉的香味。
“先母爱好书法,生前将费心收藏的鸿宣纸裁成小巧的册子,以便我随身携带。”池于无奈长叹,可惜之意溢于言表。
鸿宣纸不是贵在制作工艺的复杂,而是其中一个制作材料是北疆特产的蓝草,也正是加入了蓝草,才使鸿宣纸呈现出极易辨认的蓝灰色。而北疆早在二十年前被安朔占领后就严加控制与其他国的贸易,鸿宣纸也就成了有价无市的金贵纸张。
池于愈发觉得嘴里热气腾腾的猪肉不那么香了。
沉浸在愁绪的她没有来得及发现齐景一直在暗暗遮掩自己衣袖上的油污,自然不懂他原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开灶。
四
池于在南城待的时日甚久,是时候该启程了,奈何囊中羞涩。先前一路南行已将她身上的值钱玩意儿变卖光,池于思来想去,决心在出发之前筹措一些路费。
南城有些大户人家素有讲究,府上不喜炊烟,便不设灶房,因而会找当地闻名的食店来承接府宅的一日三餐。
池于足力甚好,便讨了一份送餐食的活计儿。
晌午未到,池于已陆续送完七家的餐食,将赏钱小心地放在腰间,池于心满意足极了。只需再跑一趟城北徐家,她便可以回居所休憩。
城北徐家乃是南城一户售卖金饰的商贾,以商致富,家境殷实,府邸也修得富丽堂皇,奢华至极。
迎面是青瓦红墙,屋檐上还有新燕三两只,喃喃道新春。
池于在偏门处轻叩三声,等候片刻,便有婢女前来引路。
她跟在身着襦裙的婢女身后,径直穿过一片竹林,一路来到后院。
后院里,几个娇小的婢女正背着身在清扫,听见声响,齐齐回头。
池于甫一放下食盒,刚才引路的婢女便使唤其他人来检查食盒中的饭菜。
离近了,池于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等她们检查完毕后才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与彩彩寒暄几句。
齐景那日所作之画帮了彩彩大忙,她顺利地进入徐家做工,在后院做些洒扫伺候的活儿,每月还能领三两月钱补贴家用。
才几日未见,彩彩举手投足间隐隐有了沉稳拘束之意,话也出奇地少。
后院还要布席准备主子们用膳,彩彩不敢耽误太久,便与池于仓促告别。
一抹绛紫色的身影在视线中慢慢消失,池于回过神来,领了赏钱,顾自走出这座四四方方的府宅。
外面日头正盛,池于寻了条阴凉的巷子,不想在这里遇上替人作画的齐景。
一名粗壮黢黑的男子正拘谨地坐在他眼前,齐景落笔疾速,不出片刻,画已作毕。
那男子连连直呼:“太像了。”
池于心生困惑,面前人与画中人似像非像,相似的五官之下,藏着不同的气质,形似而神不似,倒像是两个人。
不想砸了齐景的招牌,池于等人散去了再缓步上前。
齐景一副了然模样,“我画的是他兄长。”
原来这名男子的兄长前些时日不慎遇到意外,从山崖上摔得面目全非,家人想替他留张遗像,便找上了齐景。
“凭言语能还原一个不曾见过的面容?”池于暗暗思忖。
“池女侠。”背上箱子的齐景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出声唤回她的神智。
“叫我池于就好,等我寻到鸿宣纸,你也画我母亲的画像可好?”
池于快步跟上他,却在转弯之际忙将前头的齐景紧急拉回巷子。
齐景猝不及防撞进她的怀里,目光定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宽长的衣摆。
鼻尖是他身上的书墨味,池于的脸上有些醺红,近在咫尺的两人之间,有意无意地萦绕着一股亲昵的气息。
她扯来齐景的墨白衣袖掩住面容,探头查看巷子外的情况。
循着池于的目光,齐景窥见知州府外,红色官轿落地,轿帘从里拉开,一名身披绯红色蟒纹官服,神情威严的高官走出,身边立时有人簇拥而上,是南城的知府、知县等一干官员。
如此看来领头的高官便是此前所传的监察使。
直至声响渐渐远去,池于才松开手,施施然退开半步距离。又怕齐景恼她弄褶衣服,便讨好般地替他理顺衣袖。
齐景稍一低头便能瞧见她长而垂的眼睫,顺着她的动作注视身上的衣服,墨白的长袍上,双面绣了青色的松针竹叶,还是去年曲艺聚会时添置的。
“池于,你可见过南城的不夜天?”
“今日碰见正好和你告个别,我三日后要离开南城。”
在彼此碰撞的目光中,一道是期待,一道是黯然。
五
齐景所说的曲艺聚会在每年的三月七日。在这一天,南城没有宵禁,全城灯火通明,人烟如织,故有不夜天之称,是南城除了元日之外,最为浩大的节日盛宴。
池于喜欢热闹,便决定等到曲艺聚会后再离开。她罕见地换了一身太师青的合身襦裙,戴上同色面纱,满意地四处打量,确定不会被认出才出门。
她刚出胡同,就被等候已久的齐景叫住。
池于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愕,转身正欲回去再换套装束,手腕被齐景迅速握住,不由分说地牵着她大步而去。
“池小姐,要误时了。”
齐景的手没有放开,一路引着池于走近南城的繁华。
高台水榭,红绸剑舞,曲艺流转,满城热闹,尽在眼前。
他们不过刚刚落座品茗,一道急促的人影陡然映入眼帘。
是齐景的书童。
他忘了告知齐景要在李家太爷半百大寿时为他们全家作长轴画一幅,等到李家来请画师时,才匆忙找到齐景。
齐景的眼里满是歉意,不是觉得陡生的事宜麻烦,而是让池于的期待白白落了空。
他不得不随书童而去,池于便在茶座上一杯接一杯地饮茶。
店家见她百无聊赖,便热情地与她介绍:“前面的戏台有上京的戏班子来唱戏,好生热闹。”
池于本也以为自己是贪恋几分南城的热闹才多留几日,现下周遭鼓乐喧天,池于却觉得不过如此。
“小二,一杯白茶。”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池于侧头瞧见一身便服的监察使,就坐在她身后方。池于忙把面纱戴上,思量如何离开。
不巧的是茶座生意兴隆,监察使久等不到,遂走上前来催促。
偏偏池于这桌最靠近柜台,她只好埋首掩面,内心慌极,祈祷她父亲这位曾经的幕僚不要认出她才好。
幸好此时齐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面上还有轻薄的细汗。他用长袍替池于挡风,带着她远离监察使的视线。
城中河上的小舟挂着两盏方灯,船夫困意袭来,打着哈欠也不耽误他划桨,忍不住插话:“早些时候来,我这船你们可排不上。”
泛舟水上,池于耳边悠悠传来婉转的笛声和少女轻灵的浅吟。
船离近了,少女朦胧的轮廓愈发清晰。池于这才察觉高台上唱曲的便是那日火场中的女子,那只侥幸救回的跛脚猫正慵懒躺在她身旁。
在早莲的摇曳生姿中,池于恍若走马观花般抓住南城最后的盛景。
船夫手上突然感觉到一股湿意,忙招呼两人进船篷。
不出片刻,雷声大作,一声一声地敲打在池于心上。大雨倾盆,饶是躲在船篷内,池于还是被雨水模糊了视线,半垂的睫毛湿漉漉的。
齐景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将手覆在她眼睛处,小心替她擦拭脸上的雨水。
“小娘子好福气。”船夫换上蓑衣,将船停靠在岸边。
池于在意起来,便强睁开双眼询问:“你家小娘子不会生醋意吗?”
齐景沉默良久,“我对她知之甚少,只是父母之命,不可违。”
池于冷得一连打了好多个冷颤,却是一脸认真:“若是我想让你悔婚呢?”她的心中有隐隐的希冀,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六
翌日,池于收拾好行囊。她不知是否要与齐景道别,便一直在巷口踌躇徘徊。直至暮色,齐景背着画箱经过,才唤回她的心神。
相顾无言,池于却意外发现巷口直对的乃是彩彩所在徐家的偏门。
偏门这时从里打开,随意丢出一个蠕动的麻袋。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池于走上前去查看,拆开麻袋里面赫然躺着头发凌乱,伤痕累累的彩彩。
彩彩有气无力地说:“徐家的老爷勾结知府贪下恒京来的钱款,部分账本被我偷偷藏在柴房里,他们不知道。”
池于解下自己从不舍得变卖的蝴蝶玉佩,郑重交到齐景手中,“我来自上京,这是我与监察使的信物,你带着彩彩先去寻他。”
“今天谁也逃不掉。”黑暗中走出几名孔武有力的侍卫,他们举着火烛,照亮池于的脸。
“就是她,上回和彩彩叙旧的那个人。”一旁未出声的婢女此时抢先邀功。
池于拼尽全力为齐景开出一条逃生的路,自己终究不敌,被人捆住手脚,丢在一旁。
等他们找到账本,就当着池于的面将其烧成灰烬。
“正二品辅国大将军之女池于所见皆可作为证据。”
“无凭无据,我不信井底之蛙能说出什么来。”徐家老爷举起侍卫从齐景那抢来的蝴蝶玉佩,随手投进井里,双眼闪过狠厉。
寂静的夜里响起格外清晰的叮咚声,刺骨生寒的井水逐渐困住池于的鼻息。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池于仿佛看到了齐景担忧的脸。她不知道齐景有没有顺利逃脱,没有玉佩,监察使是否会听信于他?她更不知道,失了账本他们的罪行又何以昭告天下?
池于陷入昏迷的几个月里,耳畔总能响起一道声音,那声音似有力量,带着她找到回家的路。
池于感觉自己的身子格外沉重,艰难睁开双眼,所见的便是父亲那头夺目的银发,他身侧垂首的正是监察使。
父亲责怪监察使在眼皮子底下还能让她受这么重的伤,案子也没能找到南城知府的一点错处。本来朝廷获得一点线报,特派监察使以巡查之名低调走访,伺机寻找罪证,无奈账本和花坊据点都被销毁得一干二净,巡视多日竟一无所获。
池于在家中休养生息的同时,也在打探齐景的消息,监察使曾言帮彩彩一家寻了个好去处,只是齐景此人他也不得其踪。
府上挂起了一对红色大灯笼,一片张灯结彩的喜庆画面。
池于还是在婢女阿碧口中得知,早在她离家的数日里,父亲已经与霁府交换了庚帖,下月初十便是婚期。
父亲没有因为她的反抗而放弃与霁府联姻的想法,即使她重病归来,即使他们都深知武官与重臣霁国公联姻该受皇帝怎样的忌惮。
池于拖着病体将屋内的红帘扯掉,惹得父亲气急败坏。
“老夫不怕得罪谁,只要你有一个好归宿,百年之后,老夫也无愧于心。”
拳拳之心,切切之情,成了父女之间无休止争吵的引子。
七
池于从不愿做一只养在深宅的金丝雀,更不愿父亲如履薄冰,谨慎多年,却要为她触犯圣上。
自她回府,父亲的看管越发严厉,她用尽法子才成功逃出这一回。
朱雀街上,一行舞狮队伍游行,所到之处锣鼓声震耳欲聋,池于趁机混入人流中,将身后的府兵甩开。
一只掉队的醒狮几次挡在池于跟前,找寻机会将宽大的醒狮头套在池于身上,陷入黑暗之前,她看清了对方的脸。
池于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眼前人。
齐景将怀中之物交给她,是一模一样的鸿宣纸册子,扉页上画了她母亲的画像,与记忆中的母亲重叠。
她有太多的话想问,最后是近乎乞求地说:“齐景,带我离开上京。”
“齐景不能。”
齐景一路随池于进京,听闻池于病愈,便找此机会与她见面。可如今事未成,他只好隐瞒。
话音一落,池家府兵蜂拥而上,池于又被带回池家。在这一刻她如坠冰窟。
池父将池于锁在院内,终日只有她的贴身婢女来跟她说话解闷。
院内的栀子开了,洁白似雪,朵朵娇嫩。池于在树旁摆了一张贵妃榻,成日躺在上面,常常盯着那本鸿宣纸陷入沉思。
齐景在鸿宣纸上写了一个“等”字。她虽不明其意,也安分地待在府上,偶尔听一些市井传闻。比如他们言霁国公府的公子个个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二公子入朝为宫,仕途上平步青云,三公子在外行军,立下赫赫战功。
“大公子呢?”池于颇为好奇父亲替她择中的人选。
阿碧想了想,“大公子虽承袭爵位,但他向来低调,关于他的传闻倒是不多,不过想来也定是上品。”
“你不用安慰我。说不定大公子就是一个酒饭脑袋,父亲就是看中他承袭了爵位。”
池于一语成谶,霁府大公子宣布放弃承袭爵位一事在恒京传得沸沸扬扬。
“既如此,婚约是否可以作废?”池于掩盖不住的欢喜。
先前池于与霁国公府的婚事,虽明知圣上不快,但两家交好,私下协定便已作数。如今霁大公子亲自拿着婚书求见圣上,以放弃承袭爵位为条件,央圣上为这桩婚事亲自做主,解了圣上的心结。
“圣上亲盖的婚书,断没有作废之理。”
霁国公府的金丝皇菊开得正艳,池于数日的安分使池父松口,肯让她出门参加赏菊宴。
出门前,阿碧再三请求池于千万不能逃跑,不然她就会被扫地出门。
“放心吧,我不过看看我那以爵位换婚书的未来夫婿长何模样。”
将鸿宣纸册子小心收进箱底。圣上赐婚犹如亲颁圣旨,没有人可以抗旨。从前她可以任性忤逆父亲,但她绝不能不顾池氏一族的性命。
池于到时,几位年龄相仿的公子正围坐在一起品茗,一身劲装的是从军的三公子,一袭官袍明显刚下朝的是二公子,其余的便是一些世家子弟。池于素不爱与世家相交,对他们相知甚少,便寻了个理由和阿碧在庭院赏菊。
霁国公府的庭院种满了深秋的金菊,青枝碧叶,大颗大颗黄澄澄的花飘出淡而悠长的清香。
菊花团簇的小亭阁里,备上了各式的瓜果,池于讨了一个来解渴,意外发现亭阁内挂了一幅秋菊图。
鸿宣纸?
“嫂嫂知道鸿宣纸?大哥勒令我必须带回数十张,我偷摸潜入北疆带回,他却偷懒只作了这一幅画。”霁三公子不着痕迹地跟在她身后,见她盯得入神,遂搭话。
池于被一声“嫂嫂”叫得面色绯红,极不自然的语气:“三公子在边境驻扎?”
霁三点头:“那地方,冷得很。”
……
常年不下雪的南城,罕见地下了新年的第一场初雪。
故地重游之时,原先荒废破败的花坊处重新建起一座茶舍,池于坐下饮了一杯太平猴魁。
年前监察使不负所托,终收集到南城知府等人的一系列罪证,如今的南城一片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
马蹄踩在厚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风中传来马的嘶鸣声。
来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径直朝着池于而来。
池于被拥得险些透不过气。
“下一次你想去哪里都等等我好不好。”齐景自觉从前欺瞒她是自己理亏,便由着她一次次出逃,不过是她跑,他找,一起游历山水罢。
“为何只有我不知我们早有婚约?”池于心已软了大半,但仍故作不满。
“你我的婚约是彼此母亲闺阁中定下的,你父亲忙于战事没有告诉过你。我父亲啊,最怕冒犯圣上了,自然也就没有声张。”
霁国公府风头太盛,嫡长子的身份太过引人注目,故齐景自小远离朝堂的纷争,隐藏锋芒,在南城当一名小小的画师。如果不是池于的出现,他大概会一直隐居于此。
而池于之所以会来南城,也是因为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只有我是霁景,才能名正言顺地娶池于过门。”齐景避世多年,一朝回京,知道了池于便是自幼与他订下婚约的娘子,在一番权衡之后,他只能用爵位来换圣上对池霁两家的信任。他拒绝的从来都不是池于的情意,而是他只有重新成为霁景,才能为两人谋一个稳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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