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万不可掇。那么,他愿意把她还给一个真正能护她周全的人。
壹
大雨瓢泼不止,氤氲着的水汽给夜色增添了浓密的烟雾。两拨人在林中缠斗,看不清胜负形势,只听得见刀剑相击和血肉拼搏的尖锐嘈杂声。
置身在漩涡中央的慕容云衢捂着左胸的伤处,感到钻心般的疼。刺客如同杀不完的鬼魅,一波波冲杀上来,在勉力挥剑杀退两个后,剑尖重重扎入地下,慕容云衢整个人也随之轰然倒跪下去。
“陛下——”
侍卫们分身不暇,眼睁睁地看着包围圈被打开,危险直逼慕容云衢。紧急关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飞身而至,横剑将慕容云衢护在了身后。
“臣楚玄英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长剑泛着凛利冷光,楚玄英出手迅如惊雷,刺客们应声而倒。几名侍卫趁机上前,扶起慕容云衢先走。
咻咻——
突然间飞箭如蝗,左右之人纷纷中招倒地。慕容云衢抬眼看到一支利箭迎面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嗖的一声响,箭杆被一枚飞刀斩落在地。
出手之人是个女子,夜雾漆黑,看不清她的样貌,她单手撑伞,雨中茕然独立。
“月见——”慕容云衢又惊又喜。他撑起身子要过去,却被赶过来的侍卫拥簇着逃生,慌乱中,他回首望去,那个女子的身影很快就湮没在夜雨里了,如梦似幻。
皇上在狩猎回宫的路上遇刺,护卫死伤大半,若不是皇后早早派了禁军前去接应,后果不堪设想。翌日,文武百官齐齐跪在崇德殿前等候消息,君王遇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首领太监李茗夏传唤宣威将军楚玄英进殿。不知道是不是跪得久了,楚玄英起身时身子明显摇晃了一下,脸色十分难看。
甫一进殿,皇后燕纾仪态万千而来,楚玄英下跪参拜。燕纾道:“楚将军昨晚到得好快。” 话里有几分探寻的意味。
楚玄英解释说:“臣蒙圣上恩典,回乡祭祖,昨日返京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臣的车马被阻困在城外。忽听得林中杀声响,探明是陛下遇难,臣便赶了过去。”
燕纾眉尖一挑,“楚将军乘坐马车出行?”
楚玄英答:“回娘娘,昨晚臣妻与臣同行。”
燕纾默了片刻,口吻柔和了几分,“楚将军救驾有功,等着领赏吧。”说完,环佩声动,衣裙簇簇,侍女们随她离去。
楚玄英手心里已是汗津津的,进入内殿后,他看到慕容云衢穿着明黄色的单衣坐在龙榻上塌上。太医说他旧伤复发,需要静养上两三个月。
雨夜、刺客,左胸的伤处,这些加在一起令慕容云衢心神不宁,遣散了太医和侍女,他看向地上跪着的楚玄英,“昨晚救了朕的那个女子是何人?”
“回陛下,是臣之妻,苏氏云昭。”
“看着朕!”慕容云衢声音含怒,显然是已经起了疑心,容不得他糊弄。
楚玄英依言直起身子,“臣妻苏氏出身乡野,幼时跟着江湖卖艺的师父学过飞刀之术。昨晚她在地上捡到刺客掉落的飞刀,看到陛下身陷险境,情急之下,抛掷飞刀,雕虫小技,让陛下见笑了。”
那些飞刀的确是刺客所有,但这也不能证明楚玄英口中的“苏云昭”不是擅使飞刀的月见,慕容云衢冷嗤,“雕虫小技,爱卿谦虚了,依朕看,楚夫人乃是飞刀高手。”
楚玄英忙又俯身拜下去,惶恐道:“陛下谬赞!”
他向来忠心耿耿,想来也不敢有欺君的狂妄之举。况且,会使飞刀的大有人在,也许是他想多了,慕容云衢心中涌起莫大的失落感。
他抬手捂向左胸的伤处,旧患难愈,还在隐隐作痛。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阴雨连绵的山中,忍不住口中轻喃她的名字,“月见……”
贰
楚玄英回府,侍女们见他面罩冷霜,皆不敢作声。苏云昭看到他,欢快地迎了上来,“夫君回来了!”
TTA3KD3XYdyQ1E4BEs5oLZGUoRo04wo8xlHsWY8B6Zw=“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楚玄英问。昨晚,苏云昭在放出飞刀后不久便晕厥了,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睡梦中噩梦连连。
苏云昭语态娇憨道:“我很好啊,夫君,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皇上还好吗?”
楚玄英说皇上没事了,苏云昭挽住他的胳膊,仰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望着他,“那你怎么不开心呐?”
她面色红润,双眸灿然有光。
楚玄英恍了一下神,急忙抽出胳膊,和她站开了些,“皇上明天宴请百官,让我带你出席,君命难违,明日你要跟我进宫一趟。”
“进宫?”苏云昭茫然,蹙起秀气的长眉,自言自语道:“宫里好玩吗?”
这时,管家急匆匆地进来禀告说:“将军,外面来了一批禁军,把咱们府邸包围了。”
楚玄英知道,慕容云衢还是怀疑昨晚发飞刀的人是月见,便以保护之名软禁他,逼迫他明日带苏云昭进宫,其间不给他逃跑或者狸猫换太子的机会。
很快,李茗夏手持圣旨而至,圣旨说,苏氏救驾有功,赏赐锦衣华服,珠宝首饰若干。
皇家的赏赐,耀眼绚丽,华贵无匹。苏云昭刚要说话,就被楚玄英按着叩头,“谢陛下隆恩。”
李茗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夫人苏氏,不是皇上要找的人,但总觉得她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但见她乌云叠髻,发间插满了珠宝首饰,衣裙鲜艳若海棠,姿容仪态都和性子孤冷的月见大相径庭。
李茗夏说:“明日宫宴,楚将军和夫人可莫要去迟了。”
“多谢公公!”楚玄英递上一袋银子,李茗夏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心满意足地离去。
“这些衣裙好漂亮,夫君,我去装扮上给你看好不好?”她现在偏爱这些漂亮的物件,迫不及待地叫上侍女回房捯饬去了。
慕容云衢是要借着宫宴之名亲自验证苏云昭的身份,虽然她的容貌性情皆已大变,但恐怕瞒不过心细如发的慕容云衢。楚玄英神思沉沉地坐着,想不到任何良策。
忽然,眼前一亮,苏云昭向他走来。她挑了件红色束腰襦裙,行走间宛若红云飘来,这个颜色愈发衬得她肌肤赛雪,莹润如酥。
衣裳上的兰麝味清香宜人,她走近了,美目湛湛地问他,“夫君,好看吗?”
楚玄英点了点头,几乎挪不开眼睛。第一次见她穿女装时,他也是这般心潮澎湃。但那天她打扮得很素净,只穿了一件月白色衣裙,浅紫色的丝带束着头发,淡雅至极。
她觉得别扭,面色窘迫地摆弄裙裾,问他,“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阳光照得她玉脸生霞,他想说特别好看,还未开口,慕容云衢唤她,“月见——”
她欲要下跪行礼,却被慕容云衢抢先一步扶了起来,他饱含欣赏的目光地上下打量着她,令她局促不安,羞得满脸通红。
慕容云衢满眼皆是惊艳之意,不吝赞美道:“卿本佳人,天姿秀丽,这样简简单单的装束已是十分动人了……”
她明显不适应,几欲挣脱,却被慕容云衢强势地揽进怀里。
一个是尊贵的太子殿下,一个是低贱的暗卫,他们的身份犹如云泥之别,世俗礼法万万容不得他们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有人保护太子,所以遭殃的人只会是月见。
果然不出所料,楚玄英很快便接到了诛杀月见的命令。
叄
慕容云衢登基后,提拔了楚玄英在内的几个近身侍卫当武将,负责保卫京畿。虽是做了朝官了,但楚玄英性子冷僻,独来独往,全然不懂官场经营之道,简直就是个异类。
宫宴还未开始,李茗夏亲自将楚玄英请到了里面的尊位,他救驾有功,一时君恩隆重,旁人也未多想。倒是楚玄英身边的美貌小娘子,四处张望,引得其他官眷贵妇们暗笑,哪里来的没有见过世面的丫头?到了皇宫像是进了仙境般,对什么都好奇。
楚玄英表面还算沉静,实则如坐针毡,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的。一旁的苏云昭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扯住他的袖子,刚要张口说话,就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
她不满地抿嘴,抓起筷子胡乱扎着糕饼出气。
“陛下到——”
慕容云衢长身阔步而来,赤金玉冠,玄色龙袍上有金色的龙纹拥簇,少年帝王的威严贵重感扑面而来。群臣跪拜欢呼声中,皇后燕纾随之入座。她看向楚玄英身边面色天真懵懂的女子,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这位便是楚将军的夫人吗?”
楚玄英忙带着苏云昭再拜,“娘娘,臣妻生过大病,口不能言,还望陛下、娘娘恕罪。”
宴会上的人一阵唏嘘,楚玄英还真是古怪性子,竟然娶了一个哑女为妻。
慕容云衢目色锐利地盯着苏云昭,苏云昭抬头看到他,目光对上,她先是凛然一惊,很快脑中便有尖锐的疼痛和眩晕感。
慕容云衢说:“前天遇刺,多亏楚夫人飞刀相救,今日可否容朕好好观赏夫人绝技?”
宫人们捧来两把眼熟的柳叶飞刀,楚玄英心中一凛,硬着头皮说道:“请陛下恕罪,臣妻那日受到惊吓,至今未好,恐不能为陛下表演。”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苏云昭支撑不住,倾颓倒地。她神色痛苦地蜷缩着身子,楚玄英探测到她的脉息,涩而无力,才知道她并不是在配合他装病,而是慕容云衢再次激发了体内的伤痛之症。
见状,燕纾吩咐宫人,扶苏云昭去后殿休息。
苏云昭思绪混沌,一遍遍回想着慕容云衢的模样。她想到那晚在林中,她不假思索地出手救了慕容云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他,只是冥冥中觉得自己该这样做。
感觉有人在褪自己的衣裳,苏云昭出手就打,耳边响起宫女的吃痛声,“楚夫人,奴婢们只是想为你更衣,好让您好好休息一下啊!”
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说了声对不起,夺门而出。慕容云衢的身影在脑中挥之不去,令她惊恐莫名,她想找到楚玄英寻找安慰。
转过屏风后,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一个人,她惊呼,那人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唤她,“月见——”
苏云昭看到他黑如曜石的眼睛,顿感头痛欲裂……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们被人追杀,后来又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赶上阴雨连绵,他们被冷水浇得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她惊讶地发现慕容云衢左胸的伤口已呈黑紫状,显然是中毒了,她没有犹豫,张口为他吸出毒血保命。
枯树枝噼里啪啦地烧着,慕容云衢醒来时,衣裳已经被烤干了,暖洋洋的。他问她,“你怎么不把衣服也脱下来烤烤?”
她闻言面上一热,“回殿下,卑职不冷。”
慕容云衢细细地打量着她,“你是女子?”
她羞赧颔首。
“你把衣服脱下来烤吧,孤不看就是。”说完,慕容云衢翻身向里,枕着干草堆,合目而眠。
他大约是睡着了会儿,但伤处疼痛难耐,难以安睡。他睁开眼睛,不意看到她脱了外衣,裸出一双白皙如玉的手臂。乌黑如瀑的秀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纤瘦美好的身体。
她浑然未发觉有人在窥探,抖落着手里的衣裳烤火,眉目平静而昳丽。
肆
“这是月见草,有拔毒的功效,敷在伤处,或可缓解殿下的疼痛。”她又束起了头发,露出干净明丽的一张脸。
慕容云衢说:“你还懂这个?”
“卑职出生之地有许多月见草,因为被取名为月见。”
她声音柔而不腻,慕容云衢很是喜欢和她说话,“好,月见,你便为孤用上这月见草吧。”
月见依命而行,将捣碎的月见草敷在他的伤处。她凝神垂眸,仔细地处理着伤口,不妨撞上慕容云衢干燥温热的手掌,她惊了一下,躲开了。
“过来——”慕容云衢说。音色慵懒,但带着不可违抗之意。
月见只得过去,慕容云衢重新抚上她软玉般的脸,带着怜惜之意,“你救了孤的性命,等我们脱险,孤便赏你一个大恩典。”
“谢……殿下……”月见忍住推开他的冲动,紧张无措,纤密的睫毛如蝶翅般轻颤不止。
她闭目而眠时,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慕容云衢看不懂了,这世上会有不同的两个人,却拥有相同的声音吗?
太医退下后,李茗夏禀告说:“陛下,楚将军跪在殿外请罪,头都磕破了。”
慕容云衢沉声道:“让他滚进来!”
楚玄英进殿,看到苏云昭晕倒在榻上。慕容云衢目色灼人,怒声斥道,“大胆楚玄英,胆敢欺君!”他分明听到苏云昭和宫女说话,怎么会是哑女。
“陛下,臣妻出身乡野,言语冒失,臣担心她得罪贵人,故称她不会说话,是臣自作聪明,但臣并非恶意欺瞒陛下,还望陛下恕罪!”楚玄英重重叩首。鲜血从他额头流下,触目惊心。
慕容云衢不为所动,依旧是含怒质问道:“那她为何和月见如此相像,尤其是声音一模一样?”
楚玄英道:“臣上个月回乡祭祖,乍然见到家里为臣定下的未婚妻云昭,臣也觉得她与月见姑娘十分相像。月见姑娘是……臣不敢冒犯陛下,但婚事已定,臣若悔婚,又怕会毁了云昭此生……”
“朕此前竟然不知,你扯起谎话竟也能张口就来!”慕容云衢克制着狂怒,转眼看了沉睡中的苏云昭,“若朕要了她,你可愿意?”
楚玄英仓惶道:“陛下,臣妻粗陋,不宜侍君,且传扬出去,恐污陛下圣名,还望陛下三思!”
慕容云衢没有苏云昭便是月见的证据,虽是君王,也没有强夺臣子之妻的理由,否则会令天下臣民不齿。他暴躁地在殿内踱步,最后怫然而去。
半个时辰后,皇后派人来送楚玄英夫妇出宫。苏云昭醒来,小心地碰了碰楚玄英额上的伤口,一路上默不作声。待到只剩两个人时,她才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我怎么好像见过陛下,他叫我月……”
楚玄英忽地低头吻住了她,揽着她向榻上倒去。爱意缱绻,苏云昭羞赧,“夫君,你不是说还未正式拜堂成亲,不能这样亲近的吗?”
楚玄英拔下她头上的珠翠,温柔叮嘱道:“别说话…….”
芙蓉帐合,春色撩人。窗户上的黑影消失时,楚玄英松了口气,听到怀里苏云昭娇媚地唤他“夫君——”他紧紧地搂抱着她,爱如珍宝。
如果没有慕容云衢的强势予夺,不会有今天的苏云昭,她也不会是他的妻。楚玄英不知道过去的事情孰是孰非,但他知道,阴差阳错之下,成全了他。
伍
太子在淮西赈灾时,遭遇前朝遗民暴动,将太子一行人围困在一处废弃的庄园里。楚玄英拼死杀出重围,找最近的驻守郭将军求助,形势危如累卵,郭将军说:“让月见先跟你走,我马上去调集人马。”
“月见?”楚玄英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目若寒星,脸如新月。
看出他的迟疑,月见冷冷道:“别小瞧人,郭将军的弟子中,我是最能打的。”
她没有半分吹嘘,一把柳叶刀被她使得出神入化。也是那次出色的救援,月见被东宫的侍卫长看中。但她身份低微,远远达不到东宫侍卫的选拔门槛,她只能做太子暗卫。
月见性格孤僻,行踪不定,但每次有行动时,她总能及时杀出,力挽狂澜。闲暇时分,她也会主动现身,和楚玄英聊上几句。
交谈之中,楚玄英知道她姓苏,父亲是郭将军的副将,他战死之后,母亲抛下月见跟人走了,郭将军便收养了月见,他们以师徒相称,这些年来情如父女。
“师父让我好好表现,争取混出点儿名头,没准儿太子一开心,还能升了师父的官职……”
她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其实我知道,师父是在哄我,他人微言轻,留不住我,才希望我能争光,得了恩典和自由,回去找他。”
见她情绪低落,楚玄英故意打趣她说:“那万一太子殿下看到你,留你在身边侍奉呢?”
她美目倒竖,登时便生气了,“我才不稀罕!那些侧妃、良娣整日里为了太子争风吃醋,好讨人厌,我宁愿嫁给一个庄稼汉,也不想给太子做妾。”
楚玄英一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竟然有姑娘说,宁愿嫁给庄稼汉,也不要侍奉太子。这虽是大逆不道之言,但偏偏她说这话的时候倔强又可爱,教人不忍呵斥。
那次遇险,楚玄英发现月见和太子一起失踪了,除了担心她的安危之外,也怕太子会注意到她。太子年轻气盛,见到月见这样与众不同的美貌女子,难保不会动心。
他们找到太子后,楚玄英去扶太子起身,却被太子摆手拒绝了,他含笑望着那边的月见,说:“月见,你来扶孤。”
从那时起,楚玄英便知道,她没有机会回去找她师父了,太子看上的人,谁人敢夺?而月见顾念郭将军,必然不敢违逆太子心意。
暗卫回禀说,楚玄英夫妇夜里同宿,恩爱无比。燕纾手持金剪,好整以暇地剪落灯花,“楚玄英还真是个人物,以前小觑了他。”
楚玄英和月见做了夫妻,分明是要彻底绝了月见回到慕容云衢身边的可能。破釜沉舟,以命作赌。倒是个痴情的,只是燕纾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成全他。
楚玄英当然知道,夜里会有人监视。他也知道,比起慕容云衢,皇后燕纾那关更难过。
太子竟然看上了自己身边的暗卫,这桩风流韵事若是传出东宫,朝臣们必定会上书弹劾太子行为失当。这是燕纾不愿看到的。
于是,等到皇上病重,太子入宫侍疾时,月见便被太子妃抓了起来。魅惑主上,其罪可诛。月见却是块硬骨头,无论怎么用刑都不愿意认罪。
“殿下就要回来了,你们把人弄得远远的,免得打扰到太子。”隔着屏风,太子妃的声音冷得像沁过寒冰似的。
她故意找借口留下楚玄英和其他几个太子身边的侍卫,让他们去动手。这样即便日后太子追责起来,这些侍卫们是刽子手,他们必然不敢告知太子真相。借刀杀人,这是太子妃的高明手段。
楚玄英在地牢里见到月见的那一刻,倒吸一口凉气,她受了鞭刑,遍体鳞伤,原本白皙秀丽的小脸也变得血肉模糊。
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几个侍卫对了一下眼色准备下手,没想到月见割断绳子,翻身躲过了致命一击。
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
变故突生,几个侍卫齐刷刷地抽出刀来,全力追杀月见,直到眼睁睁地看到她失足跌进了深潭。
潭水冰冷刺骨,不知深浅。楚玄英说,他在边上守着,等着尸体漂上来。其他几人先回东宫复命,免得叫太子起疑。
等几人走远了,楚玄英纵身跃进深潭里,寻找月见。
陆
楚玄英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奈何时运不济,父兄皆战死沙场了,他小小年纪便跟着太子了,效忠太子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条。太子妃入主东宫后,他的主人便又多了一个。他听命太子,也不敢违逆太子妃。但这次,他无法从命。
暮色如墨般遍染山林,潭水中映出一轮皎皎明月。楚玄英浑身湿漉漉地怀抱着月见,感受到她还有微弱的呼吸时,喜极而泣。
他找了最好的大夫来给月见医治。大夫说:“姑娘的脸伤得严重,怕是要毁容啊,大人如放心,可容老朽尝试使用易容之术为姑娘换张脸。”
“还有,她后脑上的伤很严重,可能会有淤血堵塞导致她产生失明的症状……”
月见没有失明,但是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是……我夫君?”她依稀记得他口对口为她渡气的片段。
楚玄英沉默一瞬,“过来喝药,我替你尝过了,不是很苦。”
月见半信半疑,他喂一勺,她喝一勺,眼睛却一直乌灵灵地盯着他。
记得月见曾说过,他是实诚好人,所以愿意和他聊天。他不该辜负月见的信任,踌躇再三,他说:“其实我不是你的……”
“我夫君真好看!”她说。一抹清丽笑意在她眼睛里绽放,格外动人。
月见失踪,慕容云衢当然要寻她,但赶上皇帝驾崩,他继位为新帝,每日里千头万绪,百般忙碌中,他不得不暂时放下了寻找月见之事。
他胸口伤处的余毒未清,隔段时间就要复发一次,每次疼痛时,他总会想起月见。
后宫佳丽三千,或浓艳或清雅,都在巴望着慕容云衢的宠幸,因此她们都不会像月见那样成为他的执念。
那晚宫宴开始前,慕容云衢躲在暗处,看到楚玄英身边的苏云昭,她和月见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以至于他第一眼看过去,以为她便是月见。
楚玄英的话漏洞百出,怎么能打消他的疑心。宫宴次日,慕容云衢便以打猎为由,途经楚府。天子君临四方,楚玄英不得不跪迎,请慕容云衢入府。
“臣妻身体不适,不能出来接驾,万望陛下恕罪。”楚玄英再三告罪。
慕容云衢冷笑,“玄英,你跟在朕身边多年了,朕才知道,恭顺只是你的外表,你实则是狡诈狂人,竟然几次三番地愚弄朕。”
“臣不敢!”楚玄英叩拜。
到了晚上,慕容云衢仍未走,这是摆明了要跟他耗到底的意思。楚玄英抽空回了后院,安抚苏云昭。
“皇上为什么要住在我们家?为什么皇上一来,夫君便不允许我离开院子?”她不懂,但也很听他的话。
看着她纯真灵动的眼睛,楚玄英神色郑重道:“再忍忍,等过了这一关,我便带你走,我们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永远不回来了。”
楚玄英匆匆离去,苏云昭觉得好生奇怪,她忘了不得出院子的嘱托,向前院走去。刚绕过蔷薇花架,听到有人叫她,“月见——”
她回首看去,那人负手而立,气宇轩昂。他定定地看着她,又唤了她一声,“月见”。
“太子殿下……”那些记忆碎片倏忽聚拢在一起,呼啸而至,苏云昭感到一阵眩晕,随后跌入一个宽大的怀抱。
月明如昼。慕容云衢深情地凝视着她,“真的是你,月见!”
柒
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月见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是郭将军在一群乞儿中间找到她,从此,她便拜郭将军为师父,跟着他生活。
十五岁那年,她因为飞刀绝技被人强行带入京城,给太子做暗卫。而后在一次山林遇险中,太子眼色温柔地将她揽在身边,低头吻她,她很想推开,却想到郭将军的性命和前途,终究是软了手腕。
可是,她心里面的人不是太子。
“陛下,请放开臣的妻子。”楚玄英听到声音折返,看到慕容云衢抱着月见,便知道真相再也瞒不住了。但真的到了三人对峙这一刻,他反而坦然了。
慕容云衢怒喝道:“大胆楚玄英,朕要把你五马分尸!”
楚玄英跪下,脊背挺直,“臣死不足惜,但求陛下高抬贵手,放了她,不然,她会再次失踪。”
事情过去这么久,慕容云衢猜也猜到月见的失踪和燕纾有关,除了她,别人也没有那个胆量。
慕容云衢分神的间隙,月见挣脱他,过去和楚玄英并排跪下,“陛下,那次在林中遇险,您曾许诺会给我一个大的恩典,现在,我想请陛下饶恕我夫君楚玄英死罪,放过他。”
楚玄英诧异。他趁着月见失忆,娶她为妻,他以为月见恢复记忆后,必定会怨恨他,没想到她还愿意承认他是自己的夫君。
慕容云衢更是难以置信,“月见,你糊涂了!你还记得朕对你说过的话吗,但愿卿如天上月,朝暮常相见……”
月见口齿清晰道:“可是我喜欢的人是楚玄英……”
她成了太子暗卫后,不得不孤身一人待在不熟悉京城里,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只有楚玄英关心她,陪她聊天,还会给她买家乡的糕饼。
她受伤后,是楚玄英冒险救她,日夜用心看顾。他还给她买了好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因为这些是她从小渴望而不可得的,他知道她会喜欢。和楚玄英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她真的很幸福,是她梦里憧憬过的生活。
她无比眷恋这样平凡而温暖的幸事,渴望和相爱之人相守到老。同时,也更加抗拒金玉囚笼里的荣华和冰冷的权势倾轧。
“陛下,您不是非我不可,等到您不再十分在意我时,便是我的死期。”
月见知道,这些都是大逆不道的话,触犯龙颜,是死罪,或许还会连累郭将军。但在经历过生死之后,她不会再因为畏惧而顺从了。她不要再次回到冰冷的宫城里,也不要留在她不喜欢的人身边。
“你当真要如此忤逆朕!”慕容云衢不明白,他明明他给了月见独一无二的爱,可她却笃定,他的爱会随着时间流逝。
会吗?他抬手去按左胸的伤口,尽管此刻心里很疼,但那处却只剩微微的痛感。后宫可养盛世繁花,却难以成活一株月见草。他生在皇家,怎么会不知道月见她不属于皇宫。
月见神色平静道:“我和玄英两条命,陛下要,便拿去吧。”
慕容云衢怒极反笑,“好,朕成全你们!”
第二日天还未亮,慕容云衢便起驾回宫了,楚府被封。听说是楚玄英失了君心,已经被处死了。君心难测,臣子们往往是恩宠还未到头,性命便已经不保了。
天边破晓之时,晨曦如同碎金般洒满庭院。月见双手合拢,轻捧一束日光,内心澄明而温暖,“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陛下,您的爱已经杀死过月见一次了,还要第二次吗?”
慕容云衢颓丧地弃掉了长剑。他岂会不知,是他明目昭昭的喜欢带给月见的灾难,害得她失忆、换脸,他怎么忍心再次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况且,她不愿意,他只是凭借身份和权威强行困住了她,她不会开心的。
至于楚玄英,他虽然罪该万死,可是他是肯舍弃性命去爱护月见的人,慕容云衢自愧不如。良久,他仰望明月而叹,“楚玄英,朕暂且饶你一命,可若是你以后没能护好她,朕依旧会将你碎尸万段。”
明明如月,万不可掇。那么,他愿意把她还给一个真正能护她周全的人。至少在他想起她时,知道她是幸福安康的,他也会感到些许欣慰。
“夫人——”
楚玄英唤她,打断了月见的回忆,“为夫已收拾妥当,我们早些上路吧。”他背着包裹,沐光而来。此后岁月静好,吾爱昭昭。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