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镇一切如常,还是这样的色彩斑斓,永不坠落的白昼美好得似一场幻梦。
一
一声巨大的声响盘旋在山谷之间,而后滚滚黑烟涌入天际,大火将浮云染成橘色的霞光,宛如已近黄昏。
韩苁立在村庄入口前,炙热气流扑面而来,将他额前碎发皆灼得飞扬凌乱。烈火席卷之处生灵涂炭,整个村庄一片死寂。微风拂过,将几枚火星子撩至半米外的空中,燃爆两声之后,不情不愿地泯灭于天地间。
“大功告成!”先闻其声,随之一个身影出现在火光中,一步一步朝韩苁走来。
“确保无人生还,没有漏网之鱼?”韩苁取下腰间手帕擦拭姜心闻面上的灰尘污渍,动作极轻极缓,仿若世间无价珍宝此刻正被他握于手中。
“井水中的迷药下了十足十,我放火之前挨家挨户地探过,皆已沉入梦乡!”
在韩苁温柔的指尖下,姜心闻的模样逐渐清晰,极小的鼻翼与极小的双唇在一张极小的锥子脸蛋上,唯有一双大眼睛显得格格不入,此刻正眨巴着望着他,眸中皆是等待夸奖的期颐,似将整捧日光皆落在了她的眼中,熠熠生辉。
就连身后熊熊燃起的大火也在顷刻失了色彩。
“做得很好。”韩苁笑意愈发浓烈,将手帕收回手掌,双指在她头顶轻轻地落了一下,又迅速移开了。
手帕上的尘埃不曾触碰到她分毫。
“那我算是交了投名状吧?”姜心闻低着头扯开自己的红色发带将打结的发捋顺。
“嗯。”韩苁微微点头:“晚些时候我就将今日之事如实报于魁首。”
“嘶——”姜心闻没个轻重,一时扯伤了发,将她头皮拽得生疼,发带也随之翩然落下,一瞬被灰烬掩埋。
韩苁欲拾起这抹藏于黑暗的红却被姜心闻握住了手腕:“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魁首?”
“信鸽一个来回约两月之久。”
“还得这么久啊……”姜心闻沮丧喃喃,片刻后又蓦地抬首问道:“你会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直到我成为守问派一员吗?”
“当然。”韩苁答得很快:“我会达成你的心愿。”
火风更大了,将覆在深红发带上的碎片吹向天边,姜心闻垂眸看了一眼,眉间蹙得很深,眼中的嫌恶昭然若揭:“我现在的心愿是想要一根新的发带。”
她的力度不减,韩苁感受到手腕有一股没由来的,牵引的力量。再回过神时,他已被她牵向了城镇的方向。
散落的及腰鸦发如瀑一般挡在韩苁眼前,而她的另一只手臂在前进时摆得很高,令韩苁无故想起多年前曾看见的那只秋千。
那时的秋千,也是这样来回摆动在风中,很高很高。
日光忽而强烈,韩苁伸出五指挡在眼前,但日光依然透过他的指缝逼入了他的双眼,一时之间竟令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何止是区区一根发带。世间万物,只要她想要,她都能得偿所愿。
二
“我们还有多久可以到?”
已走了有十几个日夜,皆是些小路崎岖的山道,姜心闻看了一眼弯弯绕绕没有尽头的远方,脸上是隐藏不住的疲惫。
“累了?”韩苁侧首将目光落到旁边的一块大石上,示意她先休憩片刻。
姜心闻仰头将韩苁递给她的竹筒水喝了个干净,一滴不剩的时候才吐着舌头略有些羞愧地道:“忘记给你留了。”
“无妨。”韩苁笑着用指腹拭去沾染在她唇侧的水渍:“越过这个山头便有一个城镇,我们在那个城镇多休息几日。”
“可是……”姜心闻揉着自己脚踝:“我们才到半山腰。”
韩苁垂眸,笑意稍敛,他看见她的小腿之下已红肿了一大片。姜心闻目睹背过身去的韩苁眸中乍现无辜的迷茫。
“上来。”韩苁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侧:“你需要上药。”
没有想象中的重量覆上,良久之后,微风将少女的低喃带到韩苁耳畔:“守问派究竟是什么样的?”
韩苁还来不及思考这句问询为何而来,炙热的体温就已紧贴在他后背,将他所有理智燃烧殆尽,一时忘记自己因何成为这守问派一员的。
“很快你就能亲眼看到了。”韩苁双手揽着她膝盖下腘处,揽得很紧,即便姜心闻不将双手搭在他脖颈间也没有丝毫摔落的担忧。
过了许久,就在韩苁以为这声问询不需要答案的时候姜心闻忽而又开了口,她说:“若其他人都似你这般,或许这个门派并非江湖传闻那样的穷凶极恶。”
“我哪般?”韩苁微微回首,姜心闻的发丝将他耳廓处扫得一片酥麻。
“坏人不会莫名对一位素未相识之人施以善意与信任。”
韩苁又将头偏回,目光望着遥不可及的云端尽头,刺眼的日光将他眸子打得晦暗不明。直到,他身后的姑娘传来了均匀的呼吸与睡梦呓语。
究竟是谁信任谁?韩苁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如此不设防,她独自一人真能好好走下去吗?韩苁这么想着。但是,他只是轻轻道了一句:“你怎知我与你素未相识?”
话语极轻极浅,宛如蜻蜓点水般的撩拨,女孩睡得很深,没有反应。
极致的黄昏被墨一样的黑暗吞噬,立在山顶抬头望去,已能看见城镇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好似在模仿坠落的星辰。
终于快要到了,不眠镇。
三
姜心闻是在柔软锦被中醒来的,脚踝有冰凉触感,是包裹在白布中的碎冰。
“你!”姜心闻脸颊迅速染上一抹绯红,将小腿缩回被中:“男女授受不亲!”
韩苁眉间微挑,将碎冰随意扔在案板上:“你耍赖犯懒在我背上睡着的时候倒是没有想起对女性的规训。”
姜心闻脸更红了,心虚地将头埋进软枕中狡辩:“那是有衣裳相隔,这是肌肤相触,不一样……”
“你的脚踝已有极深的肿块,再不上药祛肿只怕会留下后遗症。在伤痛面前,女性所谓的禁锢便显得不值一提。还是说,你哪怕后半生要与拐杖伴行也要谨守女德?”
韩苁掷地有声,姜心闻听得出来他已有愠怒,但所言皆是以她为先。姜心闻这才后知后觉看见自己小腿处已上好了疗愈的药粉,纱布绑成一个整齐好看的小结。
良久无声,窗外有商贩的叫卖透过窗缝绕于房梁,韩苁拿起手边的支棍轻轻将窗户支起,而后回首,冲姜心闻招了招手。她看见他脸上的忧愤已捕捉不到分毫,好似从未存在,唯剩一如既往和煦的温柔。
姜心闻翻身下床,一瘸一拐来到韩苁身侧,他并未伸手拉她一把,姜心闻揣测他实际上也在为适才过重的话语感到抱歉。这些桎梏女性的条规早已存在千年,姜心闻成日浸泡在其中怎会不与之融为一体?韩苁作为男子,深觉自己高高在上的指责过于荒谬。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姜心闻竟主动挽上了他的手臂:“想了想,还是老了再用拐杖吧,这些写在纸上的确实没有我的双腿重要。”
姜心闻脸上的红还没有消退,韩苁深深地望向她,而后握紧了她扣在他臂弯的手,五指插入她的指缝中。姜心闻的手掌有温暖的湿意。
无眠镇此前韩苁就与姜心闻提起过,坐落在通往守问派据点的路途之中。韩苁很少会与她提起某处,或说自己的事,这算是一个例外,所以姜心闻记得很清楚。
可是,韩苁带着她将整座城镇转完之后,她并未看出什么特别之处。韩苁将她失落的怅然尽收眼底,但只是笑问:“晚餐想吃什么?”
酒足饭饱之后姜心闻有些体力不支,脚踝又复痛,韩苁便提议回客栈。姜心闻是有些奇异感的,但她看着韩苁一切如常便只当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日光逐渐褪去,清明的月色落在青石地砖上,夜晚如期降临了。
四
烛火吞噬最后一抹纯白,亮点没有眷恋,房间内一瞬沦为黑暗。打更人正在鸣报迅疾而至的子时,锣鼓声整齐而密集。
姜心闻双眼一瞬失明,顷刻便又被星星点点的光斑唤回。她的目光追随着这些光斑的来源,原来是外面的灯火透着竹篾纸糊的窗格洒落在她眼前。
“不眠镇。”韩苁并未多言,只是将这个小镇的名字复述了一遍,而后用力一推,万千色彩斑斓的光就都落在了姜心闻眼中。
目所能及的房屋檐下皆挂满了手掌大小的球灯,外表色调皆为不同,每隔半尺串联在红线之上,烛火燃起,便能将冥暗的夜幕染出五光十色。
“原来这便是无眠镇名字的由来,这里彻夜皆是如此吗?”姜心闻眸色未动,依然落在眼前的奇异景观上,不舍挪动分毫。
所以她也没有看见,身侧人望向对岸时,极尽柔软的,释然目光。
此时此刻,姜心闻忽而萌生了日后想来无眠镇定居的冲动。永恒没有黑夜,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是她曾经所有的向往。
“烛火会在朝阳升起时燃尽,无眠镇没有昼夜更迭,唯有模仿坠落星辰的烛与日光交替。双眼再也不必目睹黑暗。”
每一个字都似为她而来,清清楚楚落在了姜心闻的心头,让她心狂跳不止。姜心闻终于侧首,她看见各色的光落在韩苁脸上明明灭灭,但他眼里的光依然明亮,每当他望向她时,好似世间万物皆在他生命之外,只看得见她一人。
心跳愈发快了,胸腔的阻碍显得无力异常。倏地,一抹艳丽的红光流转至韩苁唇上,将他的薄唇印得娇艳欲滴,宛如一朵逢春初绽的花,让人忍不住想撷下这朵芬芳。
一念之差,姜心闻凡心微动,踮起脚尖向韩苁靠近一步。瞬间,她看见他盛满不可思议的双眼在她眼中逐渐放大。但就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刻,冰凉的指尖抵上了姜心闻的唇。她的理智在这抹冷冽的触感中逐渐回归。
而后她听见他说:“我怕你会后悔。”
是会后悔的。姜心闻后退两步与韩苁拉开距离,也一同将窗台外的绚彩隔绝在了视野之外。他们不是一个轨迹的人,以后也不会是。沉溺于片刻柔情的温柔乡只会令自己万劫不复。
“魁首有回信了吗?”姜心闻话锋一转,不再执着于他为她筑造的这一场幻境,梦只会是梦。
韩苁深深望着她,很久之后才将眸子从她脸上移开,望向延伸的远方。
她没有看见他眼中忽而席卷的,铺天盖地的不舍。
“魁首已派人验尸。你放火的村庄,一百二十一条人命,一个不差。”
五
春光旖旎,一路草长莺飞。
拜别无眠镇后韩苁将姜心闻带到了守问派的据点。姜心闻已纳入派必需的投名状,守卫验身后给予她一张令牌,以此昭示同门身份,以免误伤。
守问派魁首半倚在一席幽帘之后,姜心闻看不见他的真实面貌。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盘踞了多年的,烧杀掳掠坏事做尽的邪派,终于要被一举歼灭,自此从这人间消失,还给百姓一片安宁盛世。
韩苁将姜心闻带到提前备好的厢房之后便与她分别,并嘱咐她好好休息,之后还有许多事要耗费精力。姜心闻只是漫不经心地颔首,待到韩苁退出门外欲关门之际,她忽然用力拉扯住了他的护腕。
韩苁眸中乍现一瞬惊异,旋即恢复如常。他一如既往地温柔浅问:“怎么了?”
姜心闻眉间蹙得很深,看向他的眼中有万语千言流转,但最后只归成一声简单的问询:“你……杀过人吗?”
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多么愚蠢啊……守问派的投名状可是一整个村落的人命,他既已是门派要员,定是手染无数鲜血,踩着无辜百姓的命向上爬的。
可是姜心闻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一个这样温柔的人,怎会面对人命的陨落无动于衷?
韩苁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姜心闻已给了自己答案。他只是伸手很轻地抚过她的发顶,很轻。
“早些休息吧。”他说。
韩苁走得很快,没有留恋。当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之时姜心闻来到窗边,她将食指指尖与拇指指尖相接,并成一个圆贴于唇边,一声长哨顷刻响于天际。很快,有羽翼丰满的白鸽落上窗棂。姜心闻安抚了它片刻,随之将一枚卷好的纸张绑于白鸽黄爪处,而后将它捧于两手之间,往空中用力一抛。
白鸽扑腾了两下翅膀,迅速消失在了浩瀚的天地间。唯剩抖落的羽毛随着夜风缓缓飘落,立于窗边的人微微伸手,便将这抹柔软握于手中。
官府的重兵来得很快,几乎踏着朝阳的第一缕晨光。
此邪派早成心腹大患,朝廷异常重视,重重官兵浩荡千里,将整个守问派据点围得水泄不通,姜心闻立在一旁看着他们将邪派之人一个一个押出,但迟迟不见韩苁。
姜心闻是忐忑的,她想象过无数次当这一刻降临,韩苁会以怎样的神色望向她。
震恚?愤然?还是怒不可遏。
她何尝不知他恶贯满盈,可他一次也不曾伤害过她。在他们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背叛者。
终于,熟悉的身影逐渐倒映在姜心闻眼中,她在看见他的一刹那,心脏不可抑制地翻涌出至痛,好似利刃穿刺后,收缩地抽搐。
一向倨傲一尘不染的韩苁,何曾这么狼狈?被几人摁压在地,双手绑缚于身后,勒出的血痕清晰可见,而官兵的膝盖用力抵在他的脖颈之间,几近动弹不得。
姜心闻以最快的速度拨开人群来到他身边,双眼不受控制地泪如泉涌,在这一刻,韩苁终于艰难侧过首来,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可是……没有她想象中的怒火,唯有难以言喻的平静。他平静地凝视着她,如一汪没有波澜的湖。
但只是一瞬,他的头又被拨回原处。
这就是韩苁留给她的最后一眼。此生的最后一眼。
六
邪派被悉数尽缴,姜心闻立了首功,加官晋爵,赐府邸高院,玉器满箱。
她身着高官朝服,头落顶戴花翎,立在皇帝亲手赐的金匾之前。分明她已达成了她的毕生所愿,可她为何没有一丝喜悦?她至今都不明白韩苁最后看向她的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
他是恨她的才对。不,他应该恨她!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好似自从与韩苁初遇起,他从来就是捉摸不透的。她总是不明白他。
直到……姜心闻路过阅兵场时偶然听见当日缉拿守问派士兵的闲言。他们说,很不可思议,一向派遣在外的守问派成员在缉拿当日前夜,全员被魁首召回,令他们一举歼灭,不必再一个一个寻找流落在外的散员。
强烈的不可置信在姜心闻血液中翻滚,整个身体一瞬被植入冰冷的酥麻。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不明白在这一刻得到清晰的答案。
韩苁为何最后被缉拿,为何他会被这样多人绑缚看顾,因为他根本就是魁首!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的目的,她的身份。他是心甘情愿入她之局,心甘情愿成为她的猎物。而她却沾沾自喜骗过了他,实在可笑!
或许,她根本没有成为官员的资格,若不是韩苁有心帮她,她早已死于他人暗箭无数次。
可是为什么?他与她从未相识,他为何要为她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将悉心成立多年,付出无数心血的门派拱手让给她?
这么多年以来,守问派承接见不得光的任务,敛财无数。光是黄金财宝就搜罗了百箱有余。
自那日之后,姜心闻充耳不闻,不再探听任何有关守问派后续处置事宜,与韩苁的所有过往盈于她心间,她问心有愧。
但而今,她只想亲口朝他要个答案。
“守问派魁首何在?”姜心闻执住士兵的衣袖,她从他们眼中看见自己双眼猩红如恶鬼。
但她已顾不得许多。
“押送之时有人造反,全员就地击杀,尸首都已在乱葬岗,您不知道吗?”
一瞬之间,五感尽失,沦入黑暗的深渊。
七
姜心闻在乱葬岗寻到韩苁之时他的身上脸上血污密集,几近难以辨认,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在这一刻,姜心闻才真正面对自己的心意。那一夜想要索要的那个吻不是冲动,是她一直深藏在心的欲望。只是,被裹挟的正义掩埋了。
她这一生好似一直在被裹挟,对女性的规训与相对而言的正义。
姜心闻费心追逐这一生的功名利禄,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本身为何想成为这个朝廷高官。
抛开外界的这些,她扪心自问,自己其实是不在意韩苁是不是一个坏人的。她也不在意他杀了多少无辜的人,也不在意他敛了多少财。
如果重来,她一定放弃所有,与他携手天涯。
可是……不能重来了。姜心闻跪在韩苁身旁慢慢俯下身去紧贴韩苁的胸口,热泪顺着脸庞斜落而下,打得韩苁衣襟透湿一片。糜烂的血腥之气疯狂涌入姜心闻的鼻,但她依然只感受到韩苁活着时候的气息。
倏地,有一抹淡黄色透过染透的锦布落到姜心闻眼中,她拨开衣襟,是一枚已然发黄的旧手帕。而那抹黄来自手帕右下角的刺绣,绣纹是一个小小的太阳。
奇特的熟悉感在姜心闻心中蔓延,而后翻滚成巨浪。过往记忆如烟火在她脑中争相炸裂。一瞬之间,她蓦然想起自己在韩苁后背深眠时,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那句话。
他说:“你怎知我与你素未相识?”
那时,她只当是自己幻想的一场梦境。
十八年前。
天子病危,继位者尚未定夺,各皇子明争暗斗,百姓成为皇权之下的牺牲品。
六岁的姜心闻在逃亡中与父母走散,独自流落到无人的荒郊。她在那里度过了很多个日夜,饿了就去捡野果,其他时候就坠在破败的秋千上来回游荡。
那个秋千扎得很高,许久不曾修缮,终有一日,荆绳断裂。在这场猝不及防的下落中姜心闻其实未有太多惧怕的情绪。孩童对死亡总是茫然,她只是预感可能会有些疼。
一声闷哼之后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环首四顾许久,这才后知后觉望向身下那块柔软的垫背,竟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哥哥。
那是韩苁与姜心闻真正的初遇。
但姜心闻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韩苁早已在她身后看了她许久许久。
这块荒郊原本是韩苁的临时住所,后来来了这么个小小的不速之客。没有丝毫生存能力,甚至不会自己寻饱腹之物。她以为捡到的那些野果,都是韩苁不远万里从树林里摘下扔在她附近的。正是因为这样的守望,所以在秋千断裂的那一刻他才能如此快速地赶到她身旁。
自此之后他们二人便在此相依为命。
姜心闻正值换牙之际,唇下四处皆是缺口,所以她在告知韩苁姓名之时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心闻就这样变成了心问。
而韩苁也告诉她,他的理想是入朝为官,扶持明君,不令天下百姓再流离失所。
儿时的记忆总是匮乏,他们最后只记得了印象最深的那一两件事。
韩苁记得姜心闻的名字,记得她很怕黑,每当黄昏时刻总是缩在他身后祈祷黑夜来得慢些。
而姜心闻忘记了他的名字,却牢牢记住了他的理想。这也是姜心闻想为官做宰的所有缘由。
只是为了在官场上与他再次相遇。
八
皇权争斗落定,万物归宁。新皇登基之后下了国策,当地官员四处搜寻流离失所的百姓。韩苁与姜心闻接受了官府的安排,被归拢在了不同地域的大院,自此分别。
临别之际,姜心闻将她妈妈为她绣的日光手帕赠予了韩苁。
后来,他们长大了。韩苁越过无数山丘寻找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在偶经无眠镇之时,他就已决定日后一定要带他怕黑的小姑娘来这里,实现她永恒白昼的心愿。
重逢的那一刻,韩苁一眼便认出了她。姜心闻已过十六,那双几乎占据半张脸的眸子与她儿时一模一样。
可是,姜心闻只是很快将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没有丝毫眷恋。
她已经,认不出他了。
是啊,他们初识她才六岁,那段短暂的记忆与她而言或许早已如过眼云烟,消散在了成长的过程中。
如今的姜心闻过了朝廷的殿试,已是一枚小小的官员。而他身无长物,还是不再去打扰她的人生才是正道。但就在韩苁如儿时一般遥望她的这些日子,他发觉姜心闻竟对高官厚禄有如此深的执念。但她并不是一个能将为官之道控制得游刃有余的人,若非立个头等功,这一生,只怕也只能在原地打转。
于是,韩苁创立了守问派。
因她而生,无论是名字还是这个门派存在的意义。
韩苁用八年时间将守问派发展成名声在外,恶贯满盈的邪派。入派之人皆是受过牢狱之刑释放的恶人。所接的委托愈来愈多,但每个委托韩苁皆亲自探访过,若是良善之人,他便回绝。大多都是利益相佐的各大山匪商贾。寻常百姓也付不起他们的酬劳。
哪有什么屠村的投名状,这皆是韩苁散布出去的谣言,为了将他们无恶不作的邪派名声坐实。
当守问派真的成为朝廷首要心腹之患的那一刻,韩苁知道,时机到了。
他该出现在姜心闻面前了。
韩苁刻意在姜心闻面前露出腰间守问派的令牌,引起她的注意。看着她上报朝廷,看着她以卧底的身份接近他,以此探听守问派的据点,一网打尽。
他是一步一步牵引着她,走入他的陷阱的。
而她这个傻姑娘,竟没有丝毫怀疑,甚至,对他动了心。
韩苁当然知道那枚发带是姜心闻故意遗失,官府早已暗中将那座村庄的人秘密撤离。姜心闻放火之后,将红色发带落在村镇入口前,官府以此为讯,找来与村镇人数相符的尸首,瞒过守问派魁首的探查。
一切皆在韩苁的掌控中,没有任何偏差。只有一件事是意外的。
九
那夜花灯如昼,姜心闻立在窗前,微风将她的发丝拂乱,扫过他的眼角眉梢,扰得他心中酥痒如麻。
他还来不及伸手将这些乱发拨到她的耳后,姜心闻就已踮起脚尖朝他靠近。
若重来一次,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抵抗住这份突如其来的炙热。因为在这之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后悔没有接受那个吻。
他是这样的,这样的深爱着她。怎会甘心将她推开?
可是也正是如此,他才不要姜心闻后悔。
即便他这么多年已竭尽所能避开令双手沾染良善之人的鲜血,但他依然罪大恶极。他没有资格替律法审判任何人,更何况,他们大多数都罪不至死。
若以此作为自己的底线,未免太狡猾了。
但正不正义其实与韩苁而言是不重要的。这份筹谋了八年的大礼,在真正成为姜心闻通向高官厚禄台阶的那一刻,他还是希望能少沾染一些罪恶,以免脏了她的理想。
这也是最后韩苁看向她神色如常,双眼平静无波的由来。
他没有因自己一时的贪念令姜心闻后悔,日后她的每一步都将走在日光闪耀的康庄大道上。
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这个世上,有很多真相埋在黑暗的地底,将永恒不为人知。
譬如姜心闻永远不会知道守问派真正的由来,也不会知道曾有一个人为了实现她的理想,甘心与所有白昼割裂,只为将她的路铺平。直到这一刻,她也只以为,韩苁是在认出她之后心甘情愿败给了她。
而韩苁也永远不会知道姜心闻不顾一切地奔赴朝堂只是为了与他再次相遇。
生死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忘川之河,他们立在河的彼端,遥望彼此。
而深藏在心的秘密,再也无法说给对方听。
紫薇花的芳香带走最后一抹春风,初蝉兴高采烈鸣唤炙热的夏日。
姜心闻已经很久不曾上朝,只坐在庭院的廊上赏花开花落。
有婢子传告皇上的贴身陪侍来访,姜心闻放下茶杯,回首看了一眼整整齐齐落在案板上的朝服,浅声道:“让他进来吧。”
首席宫人未有太多寒暄,只是道:“女子能入朝堂本就是我朝天子之恩,若再不兢兢业业,付出其他朝官百倍的精力便也有些太不知珍惜了。”
姜心闻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但未有丝毫暖意:“我也是一步一步参与殿试,拿了头功才得如今之位,与其他朝官有何异?”
宫人微怒,掷地有声:“你是女子!”
“女子如何?”姜心闻笑意愈发浓烈,她起身来到宫人身前:“若因我是女子之身,平等也称为恩赐,那这施舍来的朝服,我不要也罢!”
姜心闻将早已叠得一丝不苟的官服落到宫人手中,宫人还来不及劝诫,便被请出了宅邸。
姜心闻看着空空荡荡的,悬挂官服的木架,久压于心的沉闷在这一刻终于一扫而空。
她即使日复一日地站在朝堂上,她也等不到她要等的那个人了。
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中。
姜心闻也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没有为官之才的。如今的一切皆是韩苁的赠予,以性命为石,让她够到了这个本不该属于她的玉冠。
她也如他所愿地舍弃了这个世间对女子所有的规训,不再接受任何本该平等的恩赐。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只做自己。
十
无眠镇一切如常,还是这样的色彩斑斓,永不坠落的白昼美好得似一场幻梦。
姜心闻立在窗边,从曾经韩苁所站立之处遥望灯火,她这才发觉,从这里望去,对面有一枚反光的铜板,恰好能隐约折射出她所站之处。
她在看灯火的时候,他在看她。
一瞬之间,滚烫的热流自姜心闻心肺上涌,越过喉,直逼眼眶。模糊之间,她好似看见韩苁立在她面前,一如既往地,将整个春光温柔蓄在他眼中。
姜心闻想起那个夜晚,嫣红的光流转到韩苁孤僻的唇上,她芳心大动,是这样想将那抹孤绝融化。但是,韩苁拒绝了她。
如果能再坚持一些,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她不止一次这么后悔过。
后来,那个迟来的吻,姜心闻补上了。在她看见那枚绣着日光的手帕时。
那个午后,韩苁的唇已被血污染尽,但不可思议的,她一朝梦回那个夜晚。她记得那时他的唇,也是这般的深红色。
她终于摘获了他的孤绝。
打更人又在宣告子时的到来,锣鼓声将姜心闻从记忆中一瞬拉回。
凝于睫的热意被眨落,眼前再次清晰。她伸出的手凝滞在半空,用力一握,唯有虚空。
不坠白昼还是如此明亮,如此色彩斑斓。
可是,何时才能将她心中不灭的黑暗照亮?姜心闻缓缓将手掌展平。
或许,没有那一天了。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