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随风起,深冬的寒风吹过十万八千里,风过云间,风过旷野,风过山巅,我对你的爱意降落在每一个有风吹过的角落里。
1
车子在驶上坑坑洼洼的黄沙路的第一秒,我再也坚持不住,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吐得一塌糊涂。司机开门放我下车,我扶着路旁的一棵枯树干,矿泉水灌进嘴里又吐出来。六月的天气,我弓着背,像一只煮熟的虾。
有脚步声渐近,清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酷暑里难得的冰冷:“挨不住就走。”
我转身,陆风就站在我面前,他个子很高,整个人懒洋洋的,我得仰头才能看清他。
“谁说挨不住。”太阳光毒辣,陆风微眯着眼,我倔强地抬头看他。
不过一会儿,有汗珠从我额头上一颗颗往外冒,反胃的不适感卷土重来,我转回头继续吐。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云缀红霞,车子总算抵达冬宁镇。我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两手空空的陆风后面,老远就看见三爷爷站在家门口。
屋子破烂不堪,房顶的瓦砖摇摇欲坠,就连门栓都已经断成两截,可三爷爷一住就是五十年。
我和陆风被领去屋后面的陆家祠堂,说是祠堂,不过一座积灰的神龛放在四面墙壁的屋中央。三爷爷给我们每人三炷香,我虔诚拜过,转头看向陆风。他今天穿着黑色的短袖,难得没在头上扣一顶帽子,头发松松软软,像他整个人一样没个正形。
陆风拿着香看了很久,三爷爷没了耐心:“还不快拜,愣着做什么!”
陆风于是抬起头,他笑得没心没肺,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他抬手虚指了指神龛,问三爷爷:“这玩意儿能让我早点走吗?”
我的心“咯噔”一声,陆风说得走,就是一命呜呼,三爷爷气得拿起拐杖就往他身上招呼。
山里太阳落得晚,直到九点钟,天色才完全暗了下来。
我还住以前的那间屋,连窗户上那串千纸鹤的位置都没变过。我正弯腰从行李箱里面拿衣服,门被人大力踹开,陆风走进来,二话不说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
他今天在祠堂里说的混账话气得三爷爷吹胡子瞪眼,自己的房间他就休想有了,拗不过三爷爷,他就只能来我这里称大王。
赶了一天的路,连内衣里都钻进了黄沙,我洗了一个小时的澡,回到屋里用四张凳子拼了个简易床,还好夏天穿得不多,夜里也不怕着凉。我随意铺了床被子,翻身躺了进去,可还没等闭眼,我身子一轻,就被陆风伸手捞去了床上。
陆风把我按进怀里,他的呼吸就在头顶,吹得我整个人痒酥酥的。
因为呼吸不畅,我说话的声音很闷:“陆风,你是不是要憋死我。”
陆风不耐:“你能不能闭嘴。”
我听话地沉默了会儿,实在受不了:“可是我很难受。”
山里的虫子总比城市里多很多,就连青蛙都好像是在我耳边吵,不知道三爷爷最近是不是荷叶丰收,不然那些青蛙怎么会这么兴高采烈。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陆风的声音。
“孟棠棠,难受的是我。”
2
在冬宁镇住下后,三爷爷就没给过陆风好脸。
三爷爷在陆家当了几十年管家,厨艺精湛,做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我吃得心满意足,偏偏陆风却不买账。
“孟棠棠,听说对面新开了家奶茶店,去给我买一杯过来,就要他们家的招牌,别加糖。”
我觑着三爷爷铁青的脸色,在桌下狠狠地踢了陆风一脚,对着他挤眼睛:“喝什么奶茶啊,先把饭吃了再说。”
可他故意不看我,对着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撇了撇嘴:“我不爱吃饭。”
三爷爷从此只拿两双筷子两只碗上桌,陆风不以为意,他人拽钱多,指使着我到处给他买零食。东街的卤掌,西街的奶茶,三爷爷见了,骂他:“败家子!”
陆风一脸无所谓,啃着刚出锅的鸭脖子,冲三爷爷笑:“没办法嘛爷爷,病人为大。”
晚上我进房间的时候,陆风正倒在床上看电视。山里信号不好,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频道,陆风随意调了个台,屏幕里播放着动物世界。
“灯塔水母是海洋里寿命最长的生物,最长可存活到五千年,它们从成熟期‘轮回’到幼年,被称为不会死亡的动物。”
房间里没开灯,只剩电视机里散发出的深蓝色的光,陆风看得走神,我把药递给他他也没接。
“孟棠棠,为什么它们可以活那么久?”
我瞥了一眼电视,声音闷闷的:“它们是动物。”
陆风沉默了一会儿,说:“动物真好。”
“好什么好。”我有些生气,也不管陆风躺着的姿势有多不方便,拿着勺子就往他嘴里喂,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颌,可我视而不见,“动物有电视看吗?动物生病了能喝药吗?你是食物链最顶端的人,喝了药病就会好,不要整天胡说八道。”
我越说越恼火,身体竟开始有些发抖。
陆风攥住我的手腕,把勺子扯到一旁,他从床上撑起身子,直直地看着我。
良久,他叹了口气:“孟棠棠,你说我就说我,自己哭什么哭。”
深夜,陆风睡在我旁边,我看着他清瘦的侧脸,问他:“你怎么不吃三爷爷做的菜?三爷爷一个人在后院里待了很久,他很难过。”
山里的星星比城市亮很多,一颗一颗从窗外照进来,像暗夜中的精灵,无声地点缀在床头。
陆风比星星还沉默。
等不到他的回答,我闭上眼睛,很快就要睡着。
迷迷糊糊间,我又做梦了,梦里陆风的声音嘶哑,他说:“我怕惯坏嘴,到了那边,再也吃不到三爷爷做的饭了。”
3
我从小跟着三爷爷一块儿长大,从我记事起,三爷爷就在陆家做事。
陆风是陆家的独子,是冬宁镇上最富有的一家人,认识我之后,陆风虽然嘴上叫我妹妹,却一点大哥哥的样子也没有,脾气臭得人尽皆知。
我小时候瘦得像颗黄豆芽,陆风总叫我跟他一块吃饭,我挑食,把他夹给我的肉末茄子戳成月球表面也不肯入口,陆风生气:“你再这样下去,只能一辈子当个小矮子。”
“小矮子就小矮子,陈淮哥哥说了,我长得矮,天塌了也砸不到我。”我泪眼汪汪,摔了筷子就走。
陆风气得在我身后大吼:“孟棠棠,你不把饭吃完,这辈子都休想我再搭理你!”
我的脚步不停,直奔向街尾的豆腐店找阿妍。
阿妍温柔又漂亮,和陆风一样比我大两岁,我知道她把陆风的小人画像偷偷地藏在抽屉里,这是阿妍的秘密,她说:“陆风长得像话本子里的天神。”
我看着阿妍抿嘴微笑的甜蜜表情,不由在心里叹气。阿妍什么都好,只可惜眼睛不大顶用,陆风那么暴躁的人,发起脾气来就像是只大恐龙,跟天神半分关系也没有。
我在阿妍家待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那个曾扬言一辈子都不会再理我的大恐龙出现在门口。
“孟棠棠,你真打算离家出走?”陆风板着脸,落日熔金,在他的侧脸渲染出一片浅橙色的光。
“什么离家出走,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有阿妍给我撑腰,我的底气都变足许多。
只可惜陆风一点理也不讲且力气大得惊人,箍住我的手腕就把我往屋外拖。我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只格挡不还手,可握住我的手掌像烙铁一样覆在我的皮肤上,甩都甩不开。
就如同眼下,夜里睡觉,陆风把我箍得紧紧的,可我实在害羞不起来,因为他的拥抱一点旖旎的味道都没有,像是抱着某只藏宝箱,生怕一松手宝物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飘走。
我手脚并用去推他:“你不怕热,我还怕长痱子呢!”
可恨这人虽然病了,力气倒是有增无减:“别动,我不抱着小八,晚上就睡不着觉。”
小八是陆风以前养的狗,陆风捡回它的那天正好是我八岁的生日,他不顾我的抗议,给小狗取名为小八。
“你居然拿我跟小八比。”我在陆风后腰挠了一把,被他灵活地躲开,“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起自己回你屋睡!”
陆风冷哼:“谁稀罕来你这睡。”
我也跟着冷哼:“行啊,谁再来谁就是小狗。”
嗯,陆风原来是只小狗。
4
陆风的头发长长了,周末,他说要锻炼我的动手能力,让我在客厅里给他剃头。
我把碎发扫掉,取下陆风脖子上的布披风,他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评价我的手艺:“丑。”
三爷爷从外面回来,像是有意避开他,冲我轻轻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正准备抬脚,陆风下意识拉住我,脸上装作满不在乎,可手却不肯松开。
夏日的知了聒噪,咿咿呀呀地从树上飞到窗户边,我笑着说:“放心,我又不跑。”
陆风意识到自己失态,抽回手冷哼:“我巴不得你跑,累赘。”
我的手机没电了,有人打电话来家里,三爷爷说是找我的,我去偏厅接电话,听筒里熟悉的声音低哑,背景音是城市里的车水马龙。
“棠棠,什么时候回来。”陈淮问我。
听见他的声音,我才恍然发觉,城市里的万丈红尘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涉足。
我默了默,然后斟酌着开口:“三爷爷身体不好,我想多陪陪他。”
听筒里是长久的沉默。
那天晚上下了场暴雨,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多日以来的蛙叫虫鸣。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还是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陈淮的那句“棠棠,我想你了。”
秋季丰收,冬宁镇摆摊的人越来越多。三爷爷去邻省探亲,走之前,他留了一大摞纸钞,让我有空带着陆风上街逛逛。
钱放在桌子上一分没动,陆风让我将它们打包好放进三爷爷的衣柜,顺带还塞了个厚实的大红包。
街上的人很多,我和陆风从小在冬宁镇长大,有人认出我们,听说陆风在大城市里混得风生水起,纷纷夸他有出息。
我站在旁边,兜里的手机响个不停,我取出来看了一眼联系人备注,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挂断,抬头便撞见陆风看向我的视线。
不得不承认,我的手艺确实奇差无比,陆风的头发被我剃成了凹凸不平的寸头,可饶是如此,他依旧英俊得不像话。
这么多天以来,陆风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越发冷冽,像一股泉水,我能触碰却抓不着。
街尾的豆花店还开着,阿妍接了她母亲的班,动手当起了老板娘。成年后的阿妍风情万种讨人喜欢,她家店的生意总比其他摊位火爆。
而重遇陆风,一向美而冷艳的阿妍竟变成了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漂亮的瓜子脸上现出了红霞。
阿妍主动跟陆风说话,笑着递来一碗酒酿豆花,豆花盛得太满,从碗里溢出来,阿妍赶忙又将自己的贴身手帕取出来给他擦手。有眼尖的人见了,戏称总算有人将冰山美人融化,大伙纷纷开始起哄。
一派欢声笑语中,我像个局外人。
阿妍的脸越来越红,我的心跳也越来越重。
秋天到了,陆风总算听了我的劝,换上了长袖衬衫。他被推向阿妍身边,眼睛却看着我。
陆风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眉间反而越蹙越深,似乎根本看不到阿妍正含情脉脉地望向他。
我禁不住陆风的目光,率先移开眼。
那晚,阿妍邀陆风一起吃晚饭,我很识趣地一个人先回家。
陆风其实并不喜欢吃零嘴,他把拆过的零食袋子全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我将就着几袋果脯当作晚饭随意吃了。
陆风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他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走路都不稳。
我把他扶回床,然后去厨房煮了醒酒汤。姜味腥辣,陆风不自觉蹙了眉。他抬头,汤里热气飘散,他的眼神清明,好像混沌的人不是他。
“孟棠棠,为什么不来找我?”陆风问我。
我低下头,声音埋进缥缈不定的白雾:“你难得那么开心。”
陆风看着我,良久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混蛋?”
我摇头:“陆风,阿妍是好女孩,你……”
我话还没说完,陆风便蹭地一下站起来,医生叮嘱过他情绪不能太激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过脾气了,我看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是,她是好女孩,我一个短命鬼,怎么配去祸害别人?”
门被重重砸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陆风才回来。
5
家里来了客人,餐桌上已经很丰盛了,三爷爷还在不停从厨房往外端菜。
陆风一夜未归,回来看见院子里停的那辆路虎揽胜,他足足愣了好几秒。
“臭小子,还知道回来。”三爷爷看了眼陆风,毫不留情地训斥,“还不过来坐下吃饭。”
餐桌上,陆风坐在我对面,而我的旁边是今天早上刚到的陈淮。三爷爷热情地帮陈淮夹菜,陈淮礼貌谢过,却将那只最大的鸡腿让给了我。
碳烤鸡腿外酥里嫩,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陈淮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声音永远温柔:“棠棠,筷子有那么好吃吗?”
我这才惊醒似的把牙齿松开,抬起头,下意识去看的人却是陆风。
他坐在座位里,身上没来得及换下的白衬衫变得皱皱巴巴,回来这么多天,难得安静的在餐桌上坐了这么久。
视线相撞,陆风的眼神闪了闪,长臂一伸,从我碗里捞过那只肥美的大鸡腿,一夜过去,他又回到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孟棠棠,你昨晚的呼噜声那么大,做起梦来还动不动就踢我,害我一晚上没睡好,这只鸡腿就当是你的赔罪了。”
陆风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昨晚彻夜不归的另有其人,我以为他是怕三爷爷知道了以后又要训他,于是忍了忍没拆穿。
我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陆风,没注意到身旁陈淮逐渐冰冷的神情。
吃过饭,陈淮主动要求帮忙洗碗,陆风却伸手拦他,脸上扯了抹闲散的笑:“哪能让客人做事。”
陆风随意将剩饭剩菜倒进最大的菜盘里,空碗摞成一叠,拖起来就往厨房走。走了几步,意识到我没跟上,没好气地回头叫我:“孟棠棠,你也是客人?”
到了厨房,陆风接了一池子清水,把脏碗往里面一撂,下巴点了点,指挥我:“洗吧。”
我不可思议地瞪他:“你自己揽的活,反倒交给我?”
陆风挑眉,脸皮奇厚无比:“咱们之间还分什么你我。”
我懒得跟他拌嘴,把两边袖子撸到胳膊,挤了洗洁精就开始动手刷碗,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椒盐瓜子,坐在我身后的木凳上嗑,还不忘提醒我仔细点,碗沿碗足别沾上辣椒皮。
“光说不做,要不你来!”
“来不了。”陆风笑,“胸口疼着呢。”
他说得无所谓,我手里的碗却再也捏不住,哐当一声磕在一旁的圆瓷碟上,清脆的响声刺激了我的耳膜,脑袋里的某根神经瞬间绷紧。
“怎么回事,又开始疼了吗?”
陆风偏头躲过我裹满油污的“鸡爪”,泡沫水淌了出来,地面太滑,我不小心跌到了他身上。
眼前的世界似乎都随着我的摔落旋转了九十度,我和陆风的身体贴在一起,隔着单薄的衣料,他身上的温度炽热如火。可我不敢动,在我撞向他的零点零一秒间,我听到他泄露出的闷哼——那是一种从身体深处传来的痛苦。
我起身想要查看陆风的脸色,却被他环在我身后的手紧紧扣住。
他不想我看到。
动荡的洗碗水拍打着池壁,四周极静,只剩下不知道是我还是陆风的心跳声,我给足他时间,直到他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抱够了没?”
我赶忙往后撤,脑袋刚离开陆风的肩膀,又被他截住手腕。
也是奇怪,我们朝夕相处,用的明明是同一系列的洗护品,可陆风身上却总有一种独特的薄荷香味。
“就这么让你白抱啊?”
陆风的笑容近在眼前,他的脸越靠越近,近到我的视线里只剩他的鼻尖、他的眼睫……
“棠棠。”
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被熟悉的嗓音扯回现实,脱离了那一瞬间光怪陆离的残梦。我慌忙挣脱开陆风的钳制,转身便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陈淮。
6
陆风总算睡回了自己的房间,晚上睡觉前,陈淮来找我,问我打算多久回去。我的推辞依旧苍白无力:“三爷爷陪了陆家五十年,我也想陪陪三爷爷。”
陈淮沉默了下来,正巧陆风过来敲门,问我把他的药放在了哪里,我起身往外走,却听见陈淮说:“棠棠,我知道你可怜他,但你总不能一直跟他这样耗着,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陈淮的话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我的心脏,我被压得喘不过气,也迈不开脚步。陆风听不见我的回应,敲门声越来越大,杂乱的声响几乎要将我的回答淹没。
“陈淮哥哥,我对陆风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可怜。”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的那辆路虎揽胜不见了,我以为陈淮因为昨晚的不欢而散不告而别,情绪有些低落,可陆风却难得有了兴致,非要拉着我上街买菜, 我于是暂时把陈淮离开的事情放下,回屋换了身衣服。
陆风拉着我在一个肉摊前不懂装懂地挑挑拣拣,他让我教他做水煮肉片,我翻了个白眼:“哪有人走都没学会就要学跑的啊,你先把西红柿炒鸡蛋学了再说吧。”
最后我和陆风吵吵闹闹,买了一大包蔬菜瓜果和鲜肉回家。
刚进门我就看到了去而复返的路虎,门口的台阶上被人放上了一大块木板,我正疑惑它的由来,就听见门厅里陈淮的声音:“阿风和棠棠回来了。”
我抬头,目光在触及陈淮身旁的女人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陆叔叔去世以后,我就没再见过翟阿姨,印象里本应“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美丽妇人,如今苍老得宛如被人揉皱的宣纸。
岁月待她好像比待别人更加无情。
还未入冬,翟阿姨的身上已经裹上了厚厚的棉衣,她原本正跟三爷爷说着话,听到动静,纤细的脖颈转向我们这边。
翟阿姨看见陆风,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染上了复杂的情绪,从惊愕到恐惧,再到最后的愤怒。
翟阿姨原本是坐在轮椅上的,可我眼睁睁地看见她像只弹簧一样扑到陆风面前,骨瘦如柴的手掌狠命地攥住他的衣领:“你个短命鬼!怎么还有脸回来……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走……你真是好狠的心!”
面对绝望的翟阿姨,陆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知道,母亲将他认成了自己的父亲。
翟阿姨的指尖在陆风的侧脸划出几道红痕,我丢下装满食物的袋子,双手张开挡在他面前。陆风站在我身后,像一截被人砍伐的断木,没了支点,直直地向我倒了过来。
连日来的云淡风轻终于瓦解殆尽,他再也承受不住,因胸口传来的剧痛而痛呼出声。
7
我陪陆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这期间他受病痛折磨,打过针后便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好不容易有次清醒的时间比较长,我坐在病床边给他削苹果,可陆风说:“孟棠棠,我想喝奶茶,不加糖的那种,还有东街的卤鸭脖,我要变态辣。”
“行啊。”我低头不看他,认认真真地削手里的苹果,“等你病好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用你的钱。”
我试着打趣,可自己却笑不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刀刃上卷,陆风盯了我好一会儿,不满地“啧”了一声:“我可不想吃咸苹果啊。”
他连揶揄都变得有气无力。
我把苹果往身旁的柜子上一拍,佯装愤怒:“不吃就不吃,懒得伺候你。”
我跑出门,直到进入安全通道,才停下脚步放声大哭。
等到眼泪终于止住,我去卫生间洗了脸,陆风生着病,他再也不能从街头跑去街尾,就为了把我抓回去,我只好自己回到病房。
见我出现,陆风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走了。”
陆风难得在白天清醒,他说想看看黄昏的天空,我于是走到窗户边,将窗帘大大拉开。落日熔金,夕阳的余晖慷慨地洒满城市的各个角落,却洒不到陆风的病床旁。
我站在黄昏的光里,出神地看着近在眼前却总也握不住的微尘。
生病中的陆风,主动脉夹层压迫喉返神经,声音嘶哑得像老旧的唱片机。
“孟棠棠,你喜欢我吗?”陆风问我。
“不喜欢。”我想都没想便回答,“我只是可怜你。”
大人们瞒得很好,直到陆叔叔去世那天,陆风和我都才知道陆家有罕见的家族遗传病,陆叔叔四十五岁那年因患主动脉夹层动脉瘤去世,翟阿姨深受打击,被娘家人强行带走,思念成疾,精神也逐渐变得恍惚。
偌大的陆家只剩下陆风和三爷爷,外出务工的父母回冬宁镇打算把我接走,可看着深夜里紧紧抱着小八,再也无法安然入睡的陆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心痛,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
从那天起,陆风像是变了个人,学习成绩一度变得不堪入目。直到有次贪玩,他掉进刚涨潮的河水中,差点丢了性命,被捞出来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半夜陆风醒来,我和三爷爷守在他身边。
陆风的眼睛被烧得通红,含着泪问三爷爷:“爷爷,我妈还会回来吗?”
三爷爷给他掖紧了被角:“家还在,该回来的人自然会回来。”
“那我以后也会像我爸爸那样吗?”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这般小心翼翼便能换回他希望听到的答案。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沉默蔓延,我看见陆风的眼里再次覆上一层新的泪膜,像两片一碰即碎的琉璃。
“陆风,我会陪着你。”
那天,他滚烫的手掌握住我一整晚。
高考结束,复读之后的陆风和我一起去到了大城市,报考了同一所大学。陆风英俊又聪明,毕业之后进入一家风投公司,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副总监的位置。
他在工作中眼光毒辣,嗅觉灵敏,屡次规避各种危机风险,却无法规避命运的魔爪。
最后一段时日,陆风想回冬宁镇度过,我不顾他的反对,像当年执意要留在冬宁镇那样,这回也坚持要跟着他一起回去。
“我父亲负了我母亲,我不想负你。”陆风躺在病床上,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过,落在洁白的枕巾上,留下几滴深色的泪痕。
“幸好,你不喜欢我。”陆风说,“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我而难过。”
是啊,我不喜欢你,你便能问心无愧地离开。
8
陆风走的那天,城市下起了今年第一场大雪,路边的松柏披上雪白的挂霜。
三爷爷终于从陆家离开,他守了那个家五十年,从兴旺到衰败,不过是为了给陆风留一个避风的港口。现在陆风走了,三爷爷不再守着那座空壳。
从殡仪馆出来,门口树梢上的积雪砸在我的脖颈,顺着敞开的领口沾上我的皮肤。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陆风,也是在这样惨白的冰天雪地里。
七岁那年,父母外出务工,将我送到了三爷爷身边寄养,初到陆家,陆叔叔为人亲善,递了个大红包给我让我出门买糖吃。
陆家的大门前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围在一起打雪仗,我躲闪着走过,却还是被人用雪球砸中了后脑勺。
陈淮将我从雪地里拉起来,看着我问:“你是新来的?”
我点头,他的眼珠转了转,递给我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雪球:“你被砸中就自动成了捉家,你得拿着这个去打中别人才行。”他指着个人,对我说,“就打他。”
我听了陈淮的话,趁不远处的男生正低着头,一个雪球正中他的肩膀,雪球炸开,男生呼痛,我这才发现雪球里被人裹了冻硬了的胡萝卜。
陆风抬头,轻易便锁定了我这个罪魁祸首,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问我:“小不点,是你用胡萝卜砸我的吗?”
我出门忘戴围巾,脸和鼻尖都被冻得红红的,像只心虚的蠢兔子一样愣愣地对着陆风点了点头,嘴上却傻乎乎地说:“不是我。”
陆风气笑:“笨蛋,怎么撒谎都不会。”
我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却将自己脖子上那条黑色的围巾取下来,在我露出来的脖子上围了好几圈。
陆风的手掌揉了揉我的脑袋,那个时候,他还有颗显眼的小虎牙:“可以,不会撒谎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说完,我被陆风拉住手腕,自动加入了他的阵营。
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寒冬,比漫天雪景更早映入我视线里的,是陆风的面容。
可是陆风,我还是对你说了谎。
爱意随风起,深冬的寒风吹过十万八千里,风过云间,风过旷野,风过山巅,我对你的爱意降落在每一个有风吹过的角落里。
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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