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光速——从地心说的覆灭到相对论的诞生》写作杂记

2024-09-30 00:00:00徐晓
科学 2024年5期

关于科学观念

1970年代,当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常牵着我,到工厂后门的传达室去取报纸和杂志。门卫总是热情地打招呼:“徐爷爷,来坐坐。”然后和祖父愉快地聊天。我则开始翻阅那些报纸和杂志,虽然上面的字我还基本不认识。

在这些杂志中,我记得有一本《科学实验》,祖父一直都订阅这本杂志。一直到我17岁离开家去读大学,这种订阅都未曾中断。

我记得那本杂志曾经改名叫《科学》,不确定是不是现在我将为之写稿的这本杂志。后经编辑查证,《科学》1970年代是停刊的,但从未改名,所以它们一定不是同一本刊了。往事如烟,难免让人生出些错乱的联想。

况且,杂志的停办、合并、改名或者复刊,皆是稀松平常的事。像大名鼎鼎的美国的《科学》(Science),在爱迪生手中创办,也曾经经历过停刊的命运。这些变故,有的可能有记录,有的可能连记录都已散失。

这错乱中,我能找到一个共同点,那便是“科学”。这不禁让我回想起童年的科学经历来。

六七岁时,我经历的科学辩论,是关于太阳和月亮谁离我们近的问题。太阳的视张角约为0.535°,而月亮的视张角约为0.522°,而且太阳又热又烫,对孩子而言,感觉当然是太阳近些。

我的祖父给我和小伙伴们耐心解释了远近、大小和冷热的概念。虽然我的祖父是个大知识分子,但是他当时戴着一副下面挖了边的金丝眼镜,怎么看怎么像《渡江侦察记》里的敌情报科长。而我父母所在的工厂里,真有人参加过当年的渡江战役,所以祖父的敌参谋长形象就愈发真实起来。这个反面形象似乎使得这种解释对小孩来说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科学的观念——现在我们认为正统的观念,并不是那么直接而易于理解的。我们每个人都会自发地认为自己的观察是客观而理性的,很难意识到我们受到了当时各种社会状况的影响。其实我们所谓的客观、理性,只是我们受环境影响而得到的一个综合结果而已。

在我写作的故事中,最能体现社会状况对思想影响的,莫过于哥白尼的历史了。

哥白尼(N. Copernicus)在《天球运行论》开始部分,花了不少的篇幅,来解释地球为什么是圆的。因为当时的西欧社会,最流行的观念,便是地平说。哥白尼是如何解释的呢?他给了一个明显的观察证明,是我们观察从天际而来的行船,总是看到船的桅杆先露出来。

这个观察并不算复杂,我们的先民也应该观察到过。而且,人类最早的跨洋远航,是波利尼西亚人。约公元前1000年,他们从现今的中国台湾出发,经过太平洋上的一个个小岛,而至美洲。对他们而言,建立地球为圆的概念,并不是困难的事。这些先民很早就与我们华夏民族有交流,因此,我们的祖先没有建立地球为圆的概念,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就这件奇怪的事,我曾经和《大学物理》的李轻舟编辑有过交流。探讨后,我们大致认为,我们是一个农耕民族,我们活动的范围,主要限制在土地易于耕种的地方。我们历朝历代的知识分子主要服务于农耕民族的生产与统治。而远在天边的事,怎么解释是无所谓的。而关于世界的解释权,主要还是掌握在知识分子手里的;至于外来的知识或者底层劳动者的经验,只要不影响生产与统治,也许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从建构理论的角度看,浅显的观察与理论的矛盾,是非常容易调和的。地球除了是圆的,也可以是其他形状,并不是说非得是平的。比如我们古人关于世界的看法,是西北高而东南低,所以海水东流。只要这个流动,有一个缓变的外凸形状,先看见船的桅杆,也是件可以解释的事。

所以,社会流行观念,对我们的科学研究及实验解释,有着非常大的影响。

写作过程二三事

在我开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其目的非常单纯,仅仅是想从科学史的角度解释相对论为什么会诞生。但是,在写作过程中,随着阅读文献的深入,我才逐步体会到,仅仅是理解思想的进步和演变,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地心说和日心说的辩论,持续了1000多年,中间除了哲学思想的辩论,还有技术进步,实践需要和宗教斗争。因此,当我开始梳理相对论诞生前的物理思想演变时,发现不得不去了解神学和科学的关系。由于知识所限,曾多次向清华大学蒋劲松教授请教。

“1326年的一日,天色阴沉,三名男子站在阿维尼翁的多姆圣母院大教堂的礼拜人群中……他们分别是英国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全都说一口流利的拉丁语……他们并不前瞻未来,回顾过去,而是仰视天堂,俯视地狱……”这里的英国人,正是我们所知的“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这句名言的言说者——威廉·奥卡姆(W. Ockham)。

读到上面这段话,我相信,读者们大约跟我一样,一头雾水。这些话摘自张卜天所译的一本由迈克尔·艾伦·吉莱斯皮所写的名著《现代性的神学起源》。而这本书正是蒋劲松教授推荐给我的。

读这本书,当然可以对科学与宗教的关系略知一二。但是,一大堆的宗教和哲学名词,也让人如坠五云之中,分辨不了南北西东。

以我浅薄的理解,天主教从13—15世纪遭遇到了巨大的危机,十字军东征的失败,黑死病肆虐,教廷从罗马迁往阿维尼翁,使得宗教的威信大打折扣。正是在宗教危机中,宗教思想家们开始怀疑教廷对宗教的解释权,怀疑教廷所塑造的上帝。他们必须塑造新的形象。在奥卡姆那里,上帝变得无善无恶,并且也不一定会对虔诚者进行救赎。按照奥卡姆的说法,上帝是全能的,当然不会受一定之规的限制;再说,上帝不欠人的,为什么要救赎?简言之,救赎是上帝的恩典,不救也再正常不过。

而奥卡姆的思想,正是现代的人文和科学之发轫。经过一系列演变,现代科学两个重要的思想得以奠定。

一个是实践性。天意难测,人只能老老实实通过实验,并对实验总结,去认识自然。这也许是现代科学的最大特征,和我们这个古老民族讲究的“心诚则灵”完全背道而驰。

另一个是假设。既然天意难测,人归根到底没有能力去测,所以就不要去问究竟,而是应该采用一些假设,来解释实验,预测实验。如果假设与实验有矛盾,那就放弃或者修改这些假设,另起炉灶。这也暗示,科学至少是不喜欢万物理论的。没有万事万物尽入囊中的科学理论。

因此,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尽量凸显物理学演进过程中实验和假设的互动关系。这里面既包括以太观念的运用、修正和放弃,也包括对时空的理解的变化。

相对论的诞生,不仅和光学的发展密不可分,与电磁学的发展也是紧密相连的。毕竟,爱因斯坦关于狭义相对论的第一篇论文就是《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但是,爱因斯坦的理论基础主要是在电磁波的理论上,所以叙述整个电磁学的发展显然必要性不大。

不过,在写作过程中,正好碰到了一件事,就是有人号称改写了麦克斯韦方程组。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为了吸引眼球,做些夸张宣传,再正常不过了。但令我吃惊的是,麦克斯韦(J. C. Maxwell)突然被众多评论者封了“大神”,仿佛麦克斯韦灵光一闪,就有了神通,创造了方程。

从构造理论的技术层面讲,麦克斯韦方程组只是对安培(A. Ampère)、高斯(C. F. Gauss)、法拉第(M. Faraday)等电磁方程的总结,而其依靠的思想模型来自开尔文男爵(B. Kelvin),其依靠的实验事实则来自韦伯(W. E. Weber)和科尔劳施(R. Kohlrausch)的实验。

科学是一代又一代学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并不是哪个天纵英才下凡来创造的。

正因如此,我专门扩写了电磁理论相关章节。

在书中每一个大的部分,我都有意识地加入我国古代的相关历史故事或者典故,以体现我们的先祖对天地的思考,对科学的探索。

但是,写到相对论诞生一部分,则颇费周章。

这一部分,是以1840年,开尔文男爵少年时随父亲到德国度假开篇的。而1840年,正是鸦片战争的开始之年。

为了吸取灵感,我前往虎门炮台。

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大炮,幽暗昏惑的炮洞,屈辱之情油然而生。面对江风,忽然想起我祖母的伯爷方祖荫,在1895年台湾陷落之时,于台北城中率兵抵抗,而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禁长泪涟涟,长泪涟涟……

故在此部分,没有加入任何我国古代或者近代故事。

我的朋友和同事文德华教授曾问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写这本书当然有很多具体的理由,包括我曾在科学网上写有关连载,包括回答朋友们有意无意间问起的相对论的问题,如此等等。

但是,一个深藏心底的缘由,则是15岁的我之所见。

那个夏天的一日,父亲领着我,沿着小溪,走过田野,来到华岩水库游泳。

在到达水库时,父亲道:“麦克斯韦说,光是一种电磁波。”

那一刻,光影交错,波光粼粼,令人沉醉。

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有一个心愿:要书写光之美。

结 语

在书的前两个部分,介绍了来自天文学的光速测量,即对木卫蚀和天棓四的观察。而这样的观察,是在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背景下展开的,穿插了宗教与科学围绕日心说和地心说的激烈斗争。第三部分是关于光的波动学说和粒子说的激烈交锋;波动学说为光速的精密测量准备了条件,而对光行差的波动光学解释,则体现了科学家巧妙的理论构建。第四部分为电磁波而写,以期读者理解“光是一种电磁波”的确切来历。第五部分则是狭义相对论的诞生,讲述了科学家们在实验的基础上,抛弃以太,革新时空观的繁复的思想变化。

我更愿意未来的人,不要把这本书仅仅当作一本科普书,而是当作一首关于科学的长诗。这首长诗,回应了这个时代思想深处的某种疑问和躁动,也保留了这个时代的“当时风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