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人际网络与清代官方修史:以国史馆总纂缪荃孙为例

2024-09-29 00:00:00阎昱昊

摘" 要:理解中国传统官方修史制度,应注重从参与者的角度考察制度在具体情境中的实际运作。以光绪初续修国史各传为例,总纂缪荃孙的工作可揭示清国史馆制度运作的诸多细节,而其人际网络对国史编纂有较为重要的影响。缪荃孙与史馆同事、馆外友朋探讨编纂思路,并通过馆外友朋收集参考资料,甚至请他人草拟史传初稿。与此同时,缪荃孙还面临请托等“人情世故”。士人看重国史恩荣,为使亲友或本省同乡先贤得以立传国史,会采取各类行动与史官建立联系,试图掌握编纂动态并施加影响。总的来看,史官人际网络在获取参考资料等方面有所助益史馆运作,但“人情世故”亦使史官的编纂工作面临压力与争议。

关键词:官方史学;制度运作;人际网络;缪荃孙

作者简介:阎昱昊,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助理教授,主要从事清代学术思想史、晚清史研究。

基金项目:深圳市“鹏城孔雀计划”特聘岗位人才科研启动项目“清代官修国史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RC20240052)、深圳大学青年教师科研启动经费(项目编号:纵20231829)的研究成果。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5-0191-10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5.018

一、问题的提出

官方修史是中国传统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多设有官方性质的机构编纂各种体例的史书。其中,清代官方修史较为发达,不仅存在多种类型的官方修史机构,朝廷主持纂成史籍的数量规模亦超轶前代。负责编纂本朝国史纪传体史书的国史馆,是有清一代官方修史机构的主要代表。其编纂的清代国史纪、志、表、传,是清代官方修史的重要成果。清国史馆能够体现出中国古代官方修史的诸多特点,对于今日客观认识评价中国传统史学的成就与不足而言,具有较大的研究意义。

清国史馆现有大量工作文书与史稿遗存,主要贮藏于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者对该档案加以整理利用,撰写论著梳理清国史馆相关制度。整体而言,目前有关清国史馆制度的研究大多是静态描述,根据档案梳理国史馆的组织架构、条文规定等。①" ①参见李鹏年:《国史馆及其档案》,《故宫博物院院刊》1981年第3期,第61-69页;乔治忠:《清代国史馆考述》,《中国官方史学与私家史学》,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108-131页;邹爱莲《清代国史馆及其修史制度》,《史学集刊》2002年第4期,第37-43页;崔军伟:《清代国史馆与国史纂修研究》,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09年;庄吉发:《故宫档案述要》,台北故宫博物院1983年版;庄吉发:《传统与创新——清朝国史馆暨民初清史馆纂修列传体例初探》,《清史论集(六)》,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版,第7-75页;庄吉发:《清代国史馆的传记资料及列传的编纂》,《清史论集(十四)》,文史哲出版社2004年版,第189-230页。而显然制度规制并不等同于实际运作情形,制度必须有具体人员的参与才能实现有效运转。参与者面对条文规制的遵循、调适抑或抵抗等,都是影响制度实际运作效果不可忽视的因素。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研究中的“活”的制度史、日常统治研究等研究理路关注日常状态之下参与者同制度的种种互动,从过程、关系、行为视角考察制度实际表现。①" ①参见邓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代官僚政治制度史研究为例的点滴思考》,《浙江学刊》2003年第3期,第99-103页;侯旭东:《什么是日常统治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孙正军:《何为制度——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研究的三种理路》,《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9年第4期,第54-67页。对于清国史馆制度的研究,亦应重视从人的角度理解制度运作如何在具体情境环节中展开。

关于清代国史编纂制度的实际运作情形,一些研究已有所揭示,但仍有待进一步深入。这些研究基本以史书文本形成为重点,相对而言并未充分探讨制度运作过程参与者的行为表现。②" ②参见陈永明:《清代前期的政治认同与历史书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戚学民:《阮元〈儒林传稿〉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孙青:《从“劝忠之典”到“千秋论定”:关于甲午战争阵亡将领官修传稿的制度脉络及其转型》,《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6期,第31-42页。本文认为,若以史书纂修官等参与者的角度观察清国史馆制度运转,可以发现其人际网络对国史编纂工作实具有较为重要的影响。

清国史馆在乾隆时期成为常设机构,编纂本朝国史纪、志、表、传等史书,一直持续至清亡。其中,清代国史的传主要有大臣列传及仿从历代正史设立的《忠义》《儒林》《文苑》《循吏》等多种门类。《儒林》等类传于嘉庆年间添办,随后至光绪初又进行集中续修。③" ③马延炜:《清国史馆〈儒林传〉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光绪七年(1881)闰七月,国史馆奏请续办《儒林》等传,得到清廷允准。④" ④《德宗景皇帝实录》,《清实录》第五十三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24页。

在清国史馆的体制中,总纂、纂修等官是直接负责史书编纂之人,具有较为关键的作用。光绪续修国史各传时,近代著名学人缪荃孙任国史馆总纂。缪氏的文集、日记、书信留存有大量反映其国史编纂工作的内容,足以揭示清代国史馆制度实际运作的种种细节,与现存清国史馆档案文献多可相互补充印证。本文即选取光绪初续修国史各传之案例,以总纂缪荃孙的日常工作为研究视角,着重探讨国史编纂直接参与者的人际网络在国史馆制度实际运作过程中的表现以及所产生的影响。

清国史馆光绪七年续修国史《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各传,缪荃孙则于光绪八年(1882)充国史馆协修,光绪九年(1883)“奏派国史五传纂修”,光绪十年(1884)“充国史馆总纂”,光绪十四年(1888)将《儒林》《文苑》《循良》《孝友》《隐逸》各传成书交馆,并离开国史馆。⑤" ⑤缪荃孙:《艺风老人年谱》,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杂著》,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74-177页。

现存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始于光绪十四年,此时其编纂工作已近尾声,相关记录基本为史书文本书写方面,例如:

" (三月)廿一日壬申,……检理《汉学儒林传》稿。

廿九日庚辰,……改定洪先生传。改宋翔凤、戴望附《刘逢禄传》,以明庄氏之学。改王一松附《郑珍传》。⑥" ⑥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日记1》,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9-11页。

但事实上,国史编纂并非一项限于文本书写层面的工作。通过缪氏的书信等其他文献可以看出,人际关系网络对史书撰写、国史馆制度运作有着直接影响,是纂修人员日常工作所必需应对处理的重要内容。大体而言,可以从三个方面观察缪荃孙编纂工作中人际网络的影响:一是与史馆同事、馆外友朋的交流探讨,二是通过馆外友朋获取参考资料,三是应对史馆内外的“人情世故”。

二、缪荃孙与史馆同事、馆外友朋的交流探讨

清代官方修史采取集众编纂形式,据缪荃孙所言,续修国史各传最初由时任国史馆总裁潘祖荫与提调廖寿丰奏办,先后还有张佩纶、陈宝琛、谭宗浚、汪鸣銮等多人参与纂修。不过谭宗浚等人中途均因故离开史馆,未及各传完竣,纂修工作最终由缪氏“独任其事”。①" ①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日记1》,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页。台北故宫博物院现藏一册清代国史《孝友传》,稿本封面题“缪荃孙覆辑”②" ②《孝友传》,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1004922。,一册国史《循吏传》稿本封面题“缪荃孙、吴祖椿同覆辑”③" ③《循吏传》,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1005529。,上海图书馆藏一册《儒林传》稿本题“缪荃孙撰”,《文苑传》则题“谭宗浚、缪荃孙同撰”④" ④《清史文苑传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表明光绪初续修国史各传是以集众之力完成的。⑤" ⑤关于光绪初续修国史各传的成书情形,可参见戚学民:《论清史〈续文苑底稿〉对常州文派的书写》,《文学评论》2021年第2期,第51-60页;阎昱昊:《晚清民国清史〈儒林传〉研究》,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1年。

清国史馆的档册稿本内留存有反映纂修人员间交流探讨编纂思路的记录,如一册《儒林褚寅亮传》传稿“于史书鲁鱼,一见便能订其误谬”句处粘附了一张书有两位史官交流意见的签条,一位言“鲁鱼二字宜去”,另一位则言“误谬属鲁鱼,下指校勘文字□,鲁鱼二字不可去”。⑥" ⑥《儒林褚寅亮传》,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1004475。而从缪荃孙的情况来看,私人信札亦是纂修人员进行交流探讨的重要方式。

同任国史馆纂修的谭宗浚,与缪荃孙合作较为密切。现存数通谭氏致缪氏信札涉及入传人选与传记内容书写等问题的讨论,例如入传人选方面,谭宗浚曾言及多位清代学人应入《儒林》抑或《文苑》之想法:

" 任东涧宜入《儒林》。至潘四农亦谈理学,然似不及其诗文之佳,且嘉道间《文苑》亦无几人,若再抽去,则更寥落矣。刘椒云究以入《儒林》为正,邵位西亦然。⑦" ⑦《谭宗浚信五》,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91页。

对于潘德舆,谭宗浚即以其为嘉道文坛代表,诗文更胜,入《文苑》为佳,任瑷、刘传莹、邵懿辰则应入《儒林》。而有关传记具体内容方面,谭宗浚曾与缪荃孙商讨如何书写许宗彦、李兆洛的传记:

" 许宗彦传,《学说》一篇,兼主汉宋,在近人集屡有之,似可不必采。李兆洛传,叙蒙城劫盗事,包传似稍繁,能删作百余字尤妙,仍望卓裁。⑧" ⑧《谭宗浚信六》,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92页。

谭宗浚向缪荃孙征询意见,认为许宗彦《学说》一文可不采入其传记中;同时包世臣《李凤台传》对李兆洛“蒙城劫盗事”论述较繁,或应删至百余字再纂入国史。

从结果来看,谭宗浚、缪荃孙的意见交流应是对各传编纂产生了一定实质影响,如潘德舆最终未被从《文苑传》中抽去;任瑷、刘传莹均列为《儒林传》附传;《儒林许宗彦传》征引其《五庙二祧考》《文武世室考》等多篇著作,确未采《学说》。但另一方面,邵懿辰此次未被写入《儒林传》;《文苑李兆洛传》则征引包传“蒙城劫盗事”超过二百字,且缪荃孙在传中以双行夹注说明了详述之理由:“荃孙按,《年谱》无此事而包世臣作传详叙之。世臣与先生交最密,当非虚语,据以入传。”⑨" ⑨《清史文苑传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对于谭宗浚的一些意见主张,缪荃孙有可能在一开始的交流中就未接受,也有可能是在最后“独任其事”的阶段将其改易。

值得注意的是,通过纂修人员的人际网络,官方修史活动实可延伸到史馆之外。缪荃孙还与馆外友朋商讨国史编纂事宜,如冯煦致信言:

" 昨奉教,臧否人物,掎摭利病,洵当代之通识也,钦服无量。成芙卿先生所交,多方闻缀学之士,又教授数十年,门弟子著录者众。以煦所知,友若秀水高文学均儒、仪征陈孝廉辂(早死,著书未成)、刘明经毓崧(所著已咨送史馆)、高邮茆文学泮林(所著已咨送史馆)、同邑祁文学寅亮(通天算,亦早死),并精考证之学。同邑乔文学载繇(有诗词集)、载繇子守敬(通小学,兼工诗词、四六文),并精词章之学。弟子若孔广牧(所著已咨送史馆)、潘咏(通天算舆地及掌故,兼能诗)、张荔生(治毛、郑《诗》)、姚江(为心性之学),亦能得先生之一体,而并不得中寿。成书未见,倘赐之笔削,附载传中,使布衣穷巷汲汲没世之士,名字不至翳如,则为惠无已也。又孔太仆继鑅、吴侍读昆田(所著并已咨送史馆),皆潘四农氏高弟弟子,何不即附潘氏传中?并候大裁。①" ①《冯煦信二》,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278-279页,括号内文字为小注内容。

冯煦首先谈到成孺的学术交游情况,同时对潘德舆传记附传人选提出一些看法,并论及其中一些人士的相关资料已呈送至国史馆。成孺、刘毓崧最终立传《儒林》,而吴昆田附传于《文苑潘德舆传》,可以说冯煦信中的主张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实现。②" ②《清史文苑传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

三、缪荃孙的人际网络与参考资料获取

关于续修国史各传所使用的书册等参考资料,国史馆曾广泛向京外各机构征求,其在光绪七年的奏请中有言:

" 相应请旨特谕各省督抚、学政确切访查,凡有可列入《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各传者,随时察核咨报,务以本人著述及实在事迹为凭,不得空言溢誉,轻率滥举。所有前项事实书籍,即径行咨送史馆,以凭核办。③" ③《国史馆遗札》,清刻本。

征集入传人选与资料是国史编纂制度的重要环节,如张升的研究即关注到江苏学政对此次续修国史各传的响应,考察江苏征集呈送人选与相关编纂资料的经过。④" ④张升:《从〈江南征书文牍〉看清朝国史馆征书》,《史学史研究》2008年第3期,第98-104页。除江苏外,又如江西学政于光绪八年(1882)呈报王聘珍等人事迹清册与相关著述,建议将四人编入《儒林》等传;⑤" ⑤《王聘珍传包》,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2001224。如光绪九年(1883)广州府儒学呈送了一份事实册,共收录近百人事迹;⑥" ⑥《广州府造报儒林文苑孝友循吏册》,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2001418。如福建学政于光绪十一年(1885)向国史馆咨送一次人选及书籍,包括有官献瑶等人的著述。⑦" ⑦《官献瑶传包》,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2001225。

据奏请所述,国史馆主要通过各省官员咨送等方式获取书册资料,供纂修人员参考采择。以江苏为例,江苏学政黄体芳于光绪十一年向史馆呈送了一次书册,其中不少资料可见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清国史馆档案。如汇送书册清单中提到“褚寅亮:长洲人,《事略》”⑧" ⑧⑩黄体芳:《咨国史馆》,《黄体芳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124页。,国史馆褚寅亮传包中即有《褚寅亮事略》一篇⑨" ⑨《褚寅亮传包》,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2001240。;又如“顾广圻:元和人,《墓志铭》”⑩,国史馆顾广圻传包中资料即为李兆洛所撰《顾涧薲墓志铭》B11 "B11《顾广圻传包》,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2001235。。这些资料被分别收入各个传主的传包,说明确实为纂修人员编纂传记时所利用。而戚学民的研究业已指出,缪荃孙、谭宗浚编纂《文苑传》即大量征引广州府儒学呈送的《履历事实由册》之内容文字。B12" B12戚学民:《论清史〈续文苑底稿〉广东文士记载的形成》,《广东社会科学》2023年第4期,第123-135页。

不过,国史馆有时无法获取理想的参考资料。如江苏学政黄体芳曾指责宝应、扬州两地未能尽心搜集:

" 禀送采访《儒林》《文苑》《循吏》《孝友》事实清册一百本,甄录一百八十九人,请咨史馆核纂。本部院以为数太多,于原奏“不得轻率滥举”之语不合,略为分别抉择。……①" ①黄体芳:《札宝应学》,《黄体芳集》,第83页。

夫人才如此其隆,而搜报如彼其鲜,岂非所谓上以实求、下以名应者乎!②" ②黄体芳:《札扬州学》,《黄体芳集》,第87页。

宝应呈送太滥,有轻率之嫌;扬州则上报太少,敷衍了事。又如同治年间国史馆编纂闽县龚氏四世循良传,曾向礼部及山东、江西等地“行文调取”龚氏为官事迹,但礼部回复部存档案霉烂,没有获取龚氏四世中龚嵘的相关资料,而江西方面则未予咨复。③" ③阎昱昊:《从碑传到国史:清代闽县龚氏“四世循良”官方书写的形成》,《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3期,第117-124页。

国史馆征集渠道有时不能有效发挥作用,纂修人员的私人人际网络亦是获取参考资料以保证国史编纂工作进行的一个重要途径。例如,袁昶曾致信缪荃孙,言及学人钟文烝立传《儒林》之事:

" 钟先生遗事,……谨先将李君所作状录一通,稍有未惬贱心处,送执事,幸采取作为传料,乃儒林丈人之责,高斋学士之所宜刳心也。④" ④《袁昶信十一》,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115-116页。

此事亦可见于袁昶光绪十年(1884)的日记:

以李君邦黻作《钟先生行状》,上史馆立传。元拟入《儒林传》。⑤" ⑤袁昶:《袁昶日记》,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582页。

袁昶将钟氏门人李邦黻所撰状录寄送缪氏,作为纂辑《儒林钟文烝传》资料。钟文烝的传记最终附于《儒林柳兴恩传》,该传文末的双行夹注为“李邦黻《钟子勤先生行述》”⑥" ⑥《清史文苑传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说明国史馆纂辑该传过程参考了李氏状录。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国史馆档案的钟文烝传包内,有一份李邦黻《先师钟子勤先生行略》⑦" ⑦《钟文烝传包》,台北故宫博物院大清国史人物列传及史馆传包传稿资料库,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文献编号702001231。。且此份手稿所用纸张,版心有篆体“浙西村舍”“陈郡袁氏”字样,确证与浙人袁昶有关,即其信中所谓的“状录一通”。

缪荃孙的常州同乡费念慈,在致信中提到其为缪氏搜集编纂资料的情况:

" 国史续修《儒林》《文苑》传,……所列各家,望录其目见示,当为博采行述、碑志,抄录寄都。⑧" ⑧《费念慈信十二》,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393页。

费念慈希望缪荃孙能提供一份名目,以便搜集行述、碑志等寄送京师。不仅如此,费念慈似乎还为国史《儒林》《文苑》拟有数篇传稿,其在信中提道:

" 《儒林》《文苑》传,弟与操养所拟稿,不及十篇,……⑨" ⑨《费念慈信二十七》,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06页。

信中所言“操养”,是指缪氏的另一友人管礼耕。管礼耕确实为缪荃孙拟有传稿,缪氏本人对此有所记述:

" 在京师与操养订交,时寓贾家胡同汪柳门侍郎所。余供职史馆,纂修《儒林》《文苑》五传,并修《顺天府志》,约操养为志局校勘。册中陈南园传稿,即余所属为者。⑩" ⑩《缪荃孙等题跋俞樾、管礼耕、黄以周、马渊林四家书札册|中国嘉德2021春拍》,微信公众号“中国嘉德拍卖”,2021.4.27推送。(检索时间2023.11.20)

曹元忠曾辑有管礼耕等人书札册,即上述引文所指之“册”,该册内有管氏纂《拟儒林陈奂传》一篇。上述引文出自缪荃孙为该书札册所作的题跋,明言国史儒林《陈奂传》拟稿是管氏受其委托而作的。对比史官完稿的《儒林陈奂传》与管氏《拟儒林陈奂传》,可以发现二者的传记文字雷同之处实多。B11" B11《清史文苑传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

另外,又如缪朝荃也曾受缪荃孙委托撰写传稿,其在信中对缪荃孙提道:

委拟彭甘亭先生《文苑》传稿,谨仿阮文达《揅经室集》例,草就一通,先行寄上,伏候鉴裁。①" ①《缪朝荃信四》,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956-957页。

“彭甘亭”即为彭兆荪,最终列《文苑传》正传。可见,馆外友朋也为缪荃孙完成了不少国史编纂的基础工作。

四、缪荃孙编纂工作中“人情世故”之应对

实际上,国史编纂工作在资料搜集、内容书写外亦存在更为复杂的维度,纂修人员的工作日常还需处理来自史馆内外诸如请托等种种“人情世故”。国史传记由官方主持编纂,代表官方表彰认定,士人多以身后立传国史为极大恩荣。王先谦曾致信缪荃孙言:

" 荇师文集,……冠大著《文苑》传稿于首册,更觉冠冕。②" ②《王先谦信四十一》,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35页。

“荇师”,指周寿昌。王先谦打算将缪荃孙纂辑的国史《文苑周寿昌传》置于周氏文集册首,以彰显荣耀。刊于光绪十四年(1888)的周寿昌《思益堂集》③" ③周寿昌:《思益堂集》,清光绪十四年刻本。,正是以一篇“国史文苑传”冠首,足以证明国史地位尊崇。

因国史传记有此“冠冕”,许多士人为其亲友等关系紧密之人能够成功立传国史,会颇为积极地采取各类行动与史馆纂修人员建立联系,意欲掌握国史编纂动态并对编纂工作施加影响。例如,缪荃孙曾致信李盛铎有言:

" 廿二到史馆查知老伯大人列传尚未派撰,系吏部未曾知照。昨与蔚亭前辈相商办法,原条呈览。④" ④缪荃孙:《致李盛铎七》,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诗文2》,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68页。

据信中描述推测,李盛铎或前已有来函,咨询先人传记是否开办,缪氏则回复说明具体情况且表示将与史馆同事陆继辉设法帮衬。另外,亦有通过间接方式与史官建立联系寻求关照者,如缪荃孙之弟缪祐孙为他人转达请托:

" 兹有王步同兄,闻史馆采取潜德,将其父传录托寄呈,意欲入孝义类,吾兄裁择之。步同在苏馆瞿园,其人儒者,乃翁事虽不甚多,亦笃行之流也。⑤" ⑤《缪祐孙信二十八》,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328页。

请托者之父事迹无多,但此人却依然希望通过缪祐孙的关系,请求缪荃孙能将其父立传国史。

除谭宗浚外,时任国史馆提调的陆继辉亦是与缪荃孙交流较多的一位同事。提调官负责国史馆内具体事务,包括史馆人事、纂修功课催督等方面。⑥" ⑥乔治忠:《清代国史馆考述》,《中国的官方史学与私家史学》,第114-115页。 陆继辉致信请缪氏关照其父陆增祥立传国史之事:

" 行述一册,志铭二纸,谨以附陈。倘蒙锡以鸿文,俾光家乘,感且不朽。史馆《文苑》,例得采录,惟全书抄录非易,势难送馆备查。如凡例可资采择,伏候赐示,即当缮寄耳。余俟续陈。⑦" ⑦《陆继辉信五》,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73页。

陆继辉认为其父按例可进入《文苑传》,并表示可以向缪荃孙提供编纂所需参考资料。陆增祥最终被纂入《文苑传》,列《瞿中溶传》附传。⑧" ⑧《清史文苑传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

前文提及的费念慈,在帮助缪荃孙搜集资料、草拟传稿的同时,亦充分利用与国史馆总纂的这层交往关系,力图顺利实现其亲友立传国史之事。费氏数次致信缪荃孙,论及先祖费庚吉的入传事宜:

" 《国史循吏传》闻亦续修,凡入祀名宦者,例得由其子孙将传状、志铭、事实呈送史馆。先大父崇祀河南名宦祠,于史当有传。是否应呈请学使咨送,抑径封送兄处,惟示悉,不胜至感。⑨" ⑨《费念慈信六十》,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39页。

先祖崇祀名宦,于定例应入《国史循吏传》,前曾有书奉询,以《循吏》一门尚未开办而止。弟本拟呈请长沙师咨行史馆,第恐一经总裁手,便有许多转折,如兄能作主,则大妙矣。①" ①⑤⑧《费念慈信五十三》,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30、431、431页。

费念慈认为其祖入祀名宦,具备立传《国史循吏传》资格。但他担心若按制度成例将立传材料呈请学政咨送国史馆,会平添“许多转折”,故想要绕开既定规制程序,由总纂缪荃孙亲自操办此事。传记编纂过程中,费念慈曾致函言“先大父史传,极承劳神,至感”②" ②《费念慈信六十五》,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44页。,对缪氏工作表达感激。最终,费庚吉得以立传《循吏传》。③" ③缪荃孙:《循良传稿》,北京大学藏稿本。而传记纂成后,费氏于信中写道“先祖列传承撰定,感非可罄,稿幸录示”④" ④《费念慈信七十七》,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51页。,请求缪荃孙帮其抄录传稿。

另外,费念慈亦极力推动亡友管礼耕立传国史。上文已述,管礼耕曾助力缪荃孙的纂修工作,但其于光绪十三年(1887)身故。费念慈对缪荃孙称“同辈中与弟最契者不过数人,而此君最可痛”⑤,与管氏交情甚笃。费念慈致缪荃孙的多通信札反复言及亡友立传事,如:

" 申季身后,大可悼痛,其遗书俟编定即封送。长沙师拟请咨国史馆,其事若成,兄为作佳传,弟当为作行状上之阁下也。⑥" ⑥《费念慈信六十三》,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41页。

“申季”即管礼耕,“长沙师”指时任江苏学政的王先谦。费念慈透露王先谦将请咨国史馆为管氏立传,事若成则希望能由缪荃孙负责纂辑工作,并表示会为其提供行状作为参考资料。费念慈频频询问立传情况,足见其急切之情:

" 能于南园、校邠两传,为之附见,则感甚矣。⑦" ⑦《费念慈信六十二》,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40页。

南园、校邠两传中,吾兄能为作附传否?⑧

申季附传事,何如?弟为墓铭一首寄上,……⑨" ⑨《费念慈信六十五》,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44页。

费念慈设想管礼耕可附传于陈奂(南园)或冯桂芬(校邠)的传记中,并与此同时撰写墓志铭寄送缪荃孙参考。当然,费氏亦曾希冀亡友能被列入规格更高的正传:

" 兄能为编入史馆附传,尤深企祷。弟拟丐长沙师咨送,冀得专传,未知允否?⑩" ⑩《费念慈信六十四》,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42页。

最终,《管礼耕传》在国史中被安排为《儒林陈奂传》的附传。管礼耕传记文末的双行夹注为“费念慈《管君志》”B11" B11《清史文苑传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可证费念慈寄上的“墓铭一首”,是缪荃孙编纂该传的参考资料。

而在亲友等紧密关系之外,士人的积极行动还存在其他重要情感动机,如出于地域观念,为家乡乃至本省的先贤争取国史立传。被缪荃孙称为“茂名杨蓉浦师”B12nbsp; B12缪荃孙:《艺风老人年谱》,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杂著》,第169页。的杨颐,曾致函推荐数位广东高州前贤,请求缪荃孙予以考虑:

" 惟高州尚有林辛山联桂、吴回溪懋清、邵芝房咏,未知附何人传内?并乞费心一查。辛山、芝房两公,后人已零替无存,遗稿多散失。回溪先生子孙,尚有章缝之士,亦非显达。高州人士并非有所趋附而为此,可见若得附名骥尾,以为乡人观法,亦激扬之要事,祈台从主持之,则衔结靡尽也。B13" B13《杨颐信一》,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11页。

杨颐强调此举非为趋附显达,而是想要通过立传国史以提振家乡文教,激励乡人。

前文所述同为粤人的史馆同事谭宗浚,则以更大范围即广东一省,推荐立传国史之前贤。谭宗浚致信缪荃孙有言:

" 敝省著述自远不及大江南北,然一二笃行朴学之士,亦有其人,得大君子表彰而甄录之,幸幸。兹谨拟数人,此皆乡评极确,列入《儒林》而无愧者。其稍逊者,弟不敢滥列也。可否,仍候卓裁。……①" ①《谭宗浚信三》,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90页。

信中列举了曾钊、陈澧等多位粤籍学人,作为《儒林传》备选征询缪荃孙意见。该信还提到一个现象,即《儒林》收录广东人较少,谭宗浚在此以粤省学术比不上“大江南北”等东南地区解释。而在其所撰《拟续修儒林文苑传条例》里,谭宗浚则指出这与国史纂修者的采择有关:

" 前传撰自阮文达公,所录皆大江南北暨两浙、山左诸行省人为多,其余边徼未及博采。……然如山陕、甘肃、河南、四川、两广、滇黔等行省,其学行文章岀众者,多则采录数人,少亦一二人,以著熙朝文治之盛,且使遐方僻壤诵述儒业者,咸有所观感兴奋焉。②" ②谭宗浚:《拟续修儒林文苑传条例》,《希古堂集》,《清代诗文集汇编》76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9页。

此前阮元主持编纂《儒林传稿》,收录学人只集中于江苏、浙江、山东各省。谭宗浚认为续修国史应做到博采,充分考虑两广等“边徼”地区。身为纂修人员,谭宗浚更试图在纂修工作中为本省学人前贤争取,如与缪荃孙商量《儒林传》的分工问题:

" 至《儒林》传既须各办,鄙意亦欲画分。大约大江南北暨两浙、江右诸传,必仰仗大手笔。若北直及边省各传,则弟任之。③" ③④《谭宗浚信四》,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91页。

谭氏语意恭维,称文教兴盛地区的学人,必仰赖缪荃孙“大手笔”撰传。然若按此分工,二人皆可负责各自籍贯省份学人之传记。这也许是此提议真正用意所在,一定程度上便于谭宗浚将粤省学人纂入国史《儒林传》中。同时,谭氏向缪氏建议:

" 如足下吴人,则吴中先达各传,送馆或用弟名。弟粤人,则粤中先达各传,送馆时拟借重尊衔。此则临时变通,似无不可,仍望卓裁为要。④

二人交换署名,或是为避偏私乡曲之嫌,足见谭宗浚之谨慎。

贵州士人莫绳孙亦有参与本省前贤立传国史之事,与缪荃孙多有书信往还。缪荃孙曾致信莫绳孙提道:

" 郑子尹先生事实恳即寄来,馆中尚无定稿,出奏须明年矣。⑤" ⑤缪荃孙:《致莫绳孙》,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诗文2》,第309页。

缪荃孙向莫绳孙索求贵州学人郑珍的事迹,应是为编纂《儒林郑珍传》之用。“馆中尚无定稿”之语,表明莫绳孙或许早先询问过郑珍立传的相关情况。而莫绳孙向缪荃孙提供了郑珍的行状,其致信有言:

" ……并郑征君行状,今春复寄《毛诗要义》《韵会举要》及《古逸丛书》八种,谅均次第达览。……熙、雍时,黔人之入《文苑》者,惟周詹事起渭,附史给谏申义传,盖以边僻,采访难周耳。当时名儒,若安平陈观察法所撰《易笺》八卷,《四库》著录。先征君曾搜得其事实及诗文杂著,惜在黔中,道远难致。惟《易笺》一书,京都藏书家当有之。又贵阳江大令闿,康熙己未曾举鸿博,以飞鸟污卷被黜,其文集廿四卷,兹顺寄阅,未识可补传否?又黎伯容州判兆勋,及其从弟庶焘,皆近世黔中学人,所著《侍雪堂》《葑烟亭》诗词,及其行状、墓志铭附上,或可采附数行。⑥" ⑥《莫绳孙信一》,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793页。

莫绳孙还向缪荃孙推荐了诸如陈法、江闿等数名贵州士人前贤并寄上相关参考资料,希望缪荃孙能予以考虑立传国史。又如:

" 去岁赐书,言安平陈定斋先生事实,仅见《先正事略》。因于黔中采访,得其行略等一册,特用寄呈。似闻陈传为黄再同兄分撰,果尔即请将此册转致之。①" ①《莫绳孙信七》,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797页。

莫绳孙获取了新的参考资料,即寄给缪荃孙。而信中提到“似闻”如何如何,反映出莫绳孙是较为关心同乡贵州前贤立传情况的。莫绳孙的祖莫与俦、父莫友芝均得以立传国史《文苑》②" ②《清史文苑传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莫绳孙曾在信中与缪荃孙谈及此事:

" ……又寄到国史先世传,恭读再过。征采精详,以良史之笔,述儒林逸事,俾先世笃学孤行得以表见于后世,兄之惠也,铭感何极。③" ③《莫绳孙信二》,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794页。

缪荃孙将纂成的国史传记寄送,莫绳孙即致信表达感谢之情。

当然,来自各方的种种“人情世故”,也绝非一概能得偿所愿。因史料所限,虽目前无法全部得知缪荃孙应对处理工作日常中“人情世故”的详情,但仅从结果观之,如前述通过缪祐孙代为沟通的请托者之父,如杨颐信中列举的数位高州前贤,又如莫绳孙提及的陈法、江闿等贵州士人,此次都未能立传国史。值得一提的是,缪荃孙供职史馆期间曾和国史馆总裁徐桐发生龃龉,同样与“人情世故”有关。据缪荃孙《国史儒林文苑两传始末》一文所言,二人冲突原因是入传人选方面意见不合:

" 后徐中堂为总裁,交纪大奎入《儒林传》,荃孙分辨纪氏之易是《参同契》类,为道家之易,非经学家之易,徐相国不学,不能分别是非,忌者又从而挤之,遂至积不相能。④" ④缪荃孙:《国史儒林文苑两传始末》,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诗文1,第662页。

徐桐想让国史馆将纪大奎立传国史《儒林》,缪荃孙则以学术层面的理由拒绝了总裁之指令。而在二人爆发矛盾之后,缪荃孙也完成了续修国史各传的相关编纂工作,并离开了国史馆。

五、结语

清国史馆光绪七年续修国史各传,时任国史馆总纂的缪荃孙是主要参与者。至光绪十四年离开史馆,数年内缪荃孙与其他史馆同事纂成了《儒林》《文苑》《循良》《孝友》《隐逸》等多部国史传稿。

人际网络对缪荃孙的编纂工作具有直接影响,缪氏就入传人选、传记取材写法等同史馆同事及馆外友朋交流探讨。这些意见往还见于私人书札,不少可与史馆档册稿本相互印证。清国史馆一般通过征书制度搜集编纂所用的文献书册,而史官的人际网络亦是获取参考资料的重要途径。缪荃孙通过馆外友朋获取碑传行述等资料,甚至是委托他人代为草拟传记初稿。可以说,史官人际网络有所助益国史编纂工作,并反映出史馆制度实际运作的诸多丰富细节。

身为国史馆总纂,缪荃孙还必须应对来自史馆内外的“人情世故”。国史传记被视为重要恩荣,许多士人为其亲友或是家乡先贤得以立传国史,会积极行动与纂修人员建立联系,意欲掌握国史编纂动态并施加影响。从光绪初国史馆的奏请来看,续修国史各传的不少人选需经各省督抚、学政访查“咨送史馆”。⑤" ⑤《国史馆遗札》,清刻本。但正如费念慈所言,若依照正常咨行程序,“恐一经总裁手,便有许多转折”,倒不如与纂修人员直接取得联系更为便利。⑥" ⑥《费念慈信五十三》,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430页。这表明纂修人员在编纂工作中实具有一定自主权力,不然士人的积极联络便是徒劳。不过另一方面,纂修人员亦面临“人情世故”所带来的压力与争议。缪荃孙没有一概满足种种“人情世故”,更与史馆总裁徐桐发生矛盾。

光绪初国史馆续修国史各传的奏请中曾有“以协公论,而重史职”①" ①《国史馆遗札》,清刻本。之语,可被视作是对官方修史应达到的理想状态之描述。但何为“公论”,似乎没有明确的标准。而人际网络影响下缪荃孙的编纂工作是否合于“公论”,时人的评价或许表明争议的存在。例如,光绪末任职史馆的恽毓鼎,非常反对缪荃孙编纂国史《儒林》所采取的学术倾向:

" 迨光绪初,缪筱珊前辈(荃孙)为史馆提调,主其事,尤恶宋学,语及程、朱,则詈之。骤增汉学数十传,百年经生,搜采略遍。于宋学则不一留意,且从而删除焉。其不平如是。国史为千秋公论,划分汉、宋已非,况又从而上下其手耶?②" ②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55页。

恽毓鼎认为缪荃孙纂成的《儒林传》过于尊汉抑宋,有悖“公论”。又如在广东、贵州等“边徼”地区士人看来,力争为本省前贤立传国史理所应当。但以续修国史各传的成稿观之,缪荃孙只是有限地回应了他们的主张,或许不符合他们心中的“公论”。光绪末广东籍的总纂陈伯陶即指出,包括缪荃孙所纂稿在内的《儒林》旧传“抉择太严,脱漏尚多”,认为应扩大立传范围。③" ③陈伯陶:《上国史馆总裁书》,《瓜庐文賸》卷一,林庆彰主编:《民国文集丛刊》第一编第23册,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67页。

本文以缪荃孙为例,重点探讨了清国史馆实际执笔编纂史书的总纂之人际网络在国史编纂制度实际运作中的表现影响。而国史馆制度运作还包括有提调等官的改修、国史馆总裁的审阅、国史正式进呈、列传查改画一等诸多环节④" ④乔治忠:《清代国史馆考述》,《中国的官方史学与私家史学》,第108-131页。,有待日后持续推进研究。

Editor’s Interpersonal Relations and Official Historiography in the Qing Dynasty:Taking Miao Quansun as an Example

YAN Yu-hao

(School of Humanities of 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 Guangdong 518000,China)

Abstract:In order to understand China’s traditional official historiography system,we should observe the actual operation of the system in specific situa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articipants.For example,Miao Quansun (缪荃孙) is Zongzuan (总纂 editor-in-chief) of the Qing Official History Institut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Guangxu period.His work revealed many details about the workings of the official historiography system.Miao’s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have a relatively important influence on the compilation.Miao discussed ideas for the compilation with his colleagues,also discussed with friends outside the Qing Official History Institute through personal relationships,asked others to collect materials,and even wrote biographies for him.At the same time,people regarded the Official History as an honor.In order to have their relatives,friends,or sages from the same province included in the Official History,they would take various measures to establish contact with Miao,try to know the situation of the compilation,and exert influence.In general,the editor’s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played a positive role in terms of collecting materials,but also brought pressure and controversy to the compilation work.

Key words:official historiography;system operation;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Miao Quan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