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智能时代,人类主体在走向复合化,这既体现为人机一体的赛博格化主体,也体现为智能技术连接的复合人类主体。智能机器对人的思维、语言、意识、情感、社会性等的模仿能力越来越强,这使得人与机器之间的能力界限不再明晰,但人类身体及其生理层面的机理仍难以被机器认识与模仿。对人类来说,思维、语言等能力也仍是维护其在内容生产中的主体性的关键要素。未来的内容生产越来越多地基于人机协同,在协同中,人需要通过意向性、创造力和专业性等来进一步守护自己的主体性。我们也要警惕智能机器对主体性的反噬风险,特别是技术逻辑的泛化风险和增强中的削弱风险。在未来,人类需要更好地理解“人是目的”的含义,以德性、理性和自律来应对机器带来的挑战。
关键词:智能传播;人的主体性;意向性;人机协同;智能化内容生产
作者简介:彭兰,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新媒体传播、智能传播研究。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2022年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22XWTD001)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5-0159-12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5.015
从十多年前机器自动写作新闻的探索,到近两年ChatGPT等智能应用的爆发,内容生产的智能化已经从细小涟漪发展成为一股大潮,冲击着内容产业,甚至人们的日常生活。内容创作这一以往被认为是人类专利的领地被机器攻破,虽然赢得一些人的欢呼,但对更多人的自信心是一次沉重打击,专业内容生产者的前景也被罩上了层层迷雾。在这样的智能化潮流面前,人类以及专业的内容生产者的主体性如何坚持,是否会出现主体性危机,也成为一个普遍关注的问题。
主体性是近现代哲学家关注的一个热点。有学者在总结以往的主体性研究基础上指出,主体性实质上指的是人的自我认识、自我理解、自我确信、自我塑造、自我实现、自我超越的生命运动及其表现出来的种种特性,如自主性、选择性和创造性等。①" ①郭湛、王文兵:《主体性是人的生命自觉的一种哲学表达》,《唐都学刊》2004年第2期,第13-15页。人的主体性问题包含两个向度:其一是主体性的外向度,即主体对外处理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强调人是自然界的主人;主体性的内向度,即指人进一步把自身作为认识和改造的客体,内在地指向自身,是一个反身建构自己的主体意识、提高自身主体能力的过程。②" ②吴飞:《新闻传播研究的未来面向:人的主体性与技术的自主性》,《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1期,第148-158页。
虽然主体性观念向来是理性主义哲学传统的规范性内核,但后来也受到不少学者的批评。海德格尔对传统形而上学以绝对无条件的现代主体为万事万物的尺度的思维提出质疑,阿尔都塞、福柯、罗兰·巴特等则认为,占据世界中心位置的从来不是自由选择、自我决定的意向性主体,而是结构、系统或生产关系。③" ③杨顺利:《主体性为何不可或缺——从阿多诺的视角看》,《哲学动态》2021年第9期,第81-89页。主体间性这一概念也因此应运而生。也有学者认为,所谓“主体间性”的实质也就是“主体性之间的关系”,没必要再增设“主体间性”这个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词。④" ④俞吾金:《“主体间性”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概念》,《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第3-5页。但无论是沿用主体间性这一概念,还是使用主体性之间的关系这样的表述,带来的启发都是关于主体性的研究需要放在社会关系与结构之中。
对智能化内容生产潮流下人的主体性如何坚持这一问题的研究,也需要放在人与智能机器的关系以及机器造就的人与人的新关系之中,且同时涉及外向度和内向度两个不同向度。
一、智能时代走向复合化的主体
在分析智能时代人的主体性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对智能技术条件下人类这一主体发生的变化进行分析,以下两种变化尤其值得关注。
(一)人机一体的赛博格化主体
智能技术正日益带来人的赛博格化,也就是人机一体的新主体。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的赛博格概念,其基本目标是实现人类的增强,也就是通过技术手段来增强人体机能。完全意义上的赛博格(即在人体中嵌入技术装置)在今天还极为罕见,只有在一些医疗实践中,才会在少数特殊病人身体中植入一些设备,以维持其生命与基本生存能力。但随着马斯克的neuralink公司在人的大脑植入脑机接口芯片的第一例实验的成功,类似技术必将不断发展。即使在这方面存在争议,但对于病人来说,接受这样的植入意味着生活的新希望,一些身体健康的人也会愿意通过植入身体的芯片获得某些“超能力”,或者超长的寿命。包括赛博格在内的人类增强探索也成为“后人类”的一个主旋律。
虽然当下的人还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后人类”,但一些研究者开始忧虑,这样的人机一体的赛博格化主体还保留了多少人类既有的生物/文化成分?技术重构下的主体还是原来的主体吗?对此,一些后人类主义者并不那么担忧,他们提出了一种新的主体观,强调混和、多元、平等的主体际构成,推崇人与技术积极、良性的交互。⑤" ⑤林秀琴:《后人类主义、主体性重构与技术政治——人与技术关系的再叙事》,《文艺理论研究》2020年第4期,第159-170页。这种良好的愿望是否会真正实现?我们对此并无太多自信。但技术对人的身体改造已经开始,这种改造带来的影响,并不只限于身体机能。
哪怕完全意义上的赛博格不会普及,人机一体化的状态,已经在多数人身上出现,移动设备特别是手机,事实上已经与人形成不可分割的关系。放下手机之所以变得如何艰难,不仅是人们难以放弃手机上各种应用的诱惑,更是因为人们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把手机看作了自己的一个“新器官”。手机和可穿戴设备采集的数据,也使人对自己身体状态的了解日益多样化,人通过这些数据进行的自我监视、自我调节也日益频繁。手机、可穿戴设备等与人共生的智能机器也变成了人的社会“面容”的一部分,成为社交表演的附加手段,无声彰显着人们的社会地位、经济能力、趣味、人设等。在手机连接的虚拟空间里,人们的社交范围大大扩张,社交与自我表达手段不断更新。借助智能设备,人们也可以在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自由穿梭。与人共生的智能设备加速了人的媒介化生存,人们的衣食住行、工作学习等日常生活,以及人们对生存环境的感知,越来越离不开网络媒介。没有手机与网络,生存甚至会面临很多障碍。
从内容生产角度看,人机一体的赛博格成了源源不断的数据的提供者。这些数据中有很多是人们主动生产的内容,它们是个体自我记录、自我表达、社交互动或者营利的手段,这些内容也会汇入公共内容生态系统中。基于赛博格化的主体,个体的内容生产变得便捷、频繁,可以做到随时随地。与此同时,也有大量数据是机器从人的身体或生活状态中默默获得的,有些数据的采集甚至违背人的意愿。但无论是否自愿,源自赛博格身体的数据,为公共内容的生产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为各种智能算法提供了“食物”与“燃料”。人机一体的新主体,成为数字化的内容网络、社交网络、服务网络甚至身联网、物联网等多重网络中的基本节点,内容与社交、服务之间,人与物之间,形成复杂的交织。人也因此被深深地嵌入各种关系中,个体既可以通过这些网络表达自己的主动性、放大自己的能量,也会不断面对另外一种可能:自主性在很多时候也会受到这些网络的钳制。
与智能机器共生的人,其意向性、创造力等也会受到机器的影响,后文将做进一步分析。
(二)智能技术连接的复合人类主体
智能技术不仅可以和人一同构成复合主体,也会将多元人类主体连接起来构成复合主体。
大语言模型技术就是人类的语料、人类的语言与思维能力的连接者。它们体现的不是某一个体的水平或能力,而是许许多多个体集合后形成的能力。目前大模型的技术原理,决定了它更多地体现的是人类的平均水平,但未来如果技术原理发生变化,集合的结果与水平也会发生变化,可能体现出优于所有个体的水平。
形成复合主体的个体有时是同质化的,有时则可能充满异质性。有些情境中个体之间是平等的,有些则会存在话语权差异。最终形成的复合主体是体现同质性还是呈现异质性,是体现多重主体的不同表达还是只体现某一种声音,这也与技术开发的思路相关,而在背后则是技术开发者这样的人类主体,他们通过技术模型的开发、数据与参数的选择等方式参与到复合主体的建构中。智能技术将个体连接成复合的主体时,也可能会产生一种“涌现性”,也就是形成原来个体不曾有的新的特质,这既可以表现在智慧能力上,也可以表现在文化上。
复合主体意味着,每一个体都有自己特定的作用,但最终结果又不简单取决于某一个体,而是依赖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技术对个体的重组方式。在未来的智能化内容生产中,也往往是这样的复合主体在决定着内容的质量与风格。无数个体也因为智能技术而被连接成一个个“智慧共同体”,每一个体都可能借助机器对整体产生影响,也就是会间接对其他个体产生影响,但人们很多时候对此并没有意识。
智能时代主体的复合性,意味着人与机器、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纠缠关系,个体的人以及人类整体的主体性坚持,也就会受到更多关系的影响。
二、人机界限的漂移与可能底线
人的主体性受到挑战的一个大背景,是智能技术浪潮冲击下人机界限不断发生的漂移,这使得人们对“人的本质”这一根本问题越来越困惑,而这个问题是人类进行自我确信的基础。
在人工智能发展早期,思维能力的差异往往被视作重要的人机差异。但技术发展至今,以往人类认为只有自身可以完成的智力活动(如下棋、文学艺术创作、各种内容生产等),在当下机器都可以模仿,有些方面已经与人能力相当,有些方面甚至将人类抛在了身后。越来越多人对“思维”是否是人与机器的本质区别产生了怀疑。一些人也认为,机器在一些方面已经通过了判断机器是否达到人的思考能力的“图灵测试”。与思维紧密联系的语言也被视作人的本质特性之一,亚里士多德便曾指出,界定人之为人的理由有两个,一是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二是人类是可以用语言进行交流的动物。①" ①任剑涛:《人机关系会倒置吗?——ChatGPT“逃逸”引发的思考》,《人文杂志》2023年第5期,第39-51页。但今天,包括ChatGPT在内的智能机器证明,语言交流能力也并非人所独有。虽然今天的ChatGPT生成语言的模式,非常类似“中文屋”实验的原理,ChatGPT生成了各种各样的句子,但它不懂这些句子的意思。“中文屋”实验思想来自美国学者约翰·塞尔,实验思路是,让一个讲英语不懂中文的人,通过英文写的关于中文规则的手册来形成中文句子,虽然他并不理解这些句子的意思,但在规则的引导下也可以完成相应任务。塞尔想用这一实验得出这样的论断:计算机虽然能够对大脑进行模仿,但永远不会真正地思考或者理解。有学者指出,图灵以及人工智能所说的机器人能够思维,能够理解语言,这种思维和理解是指词与词之间的网络关系,而塞尔所说的思维和理解,是指基于经验的思维,是指对词语背后经验世界的理解。②" ②陈保亚、陈樾:《人类语言习得的亲知还原模式——从ChatGPT的言知还原模式说起》,《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167-174页。对于思维与语言内在含义的不同理解,导致人们在机器与人的本质差别的判断上也出现分歧。
意识是否是人机分野的一个标准?不少研究者会坚持意识是人独有的,有人强调意识体验的主观性或现象性(phenomenality)是由系统的内在因果力决定的,而不是由外在观察者看到的功能表现所决定的。也有人强调那些根植于生命自我调节的情感要素才是AI实现意识的关键。③" ③⑤李恒威、阮泽楠:《作为人工智能下一个关口的意识研究——从加扎尼加的意识学说切入》,《社会科学战线》2024年第3期,第16-25页。但也有一些功能主义学者认为,所谓的人类意识的特征,原则上不仅可以在人类的大脑和神经系统中实现,也可以在其他满足类似因果模式的系统中实现。意识特征可以对应多种不同的物理状态,既可以是生物的神经或大脑状态,也可以是机器的计算状态。④" ④王晓阳、马迅:《从单智慧体社会到多智慧体社会: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共同未来》,《自然辩证法通讯》2023年第11期,第26-36页。还有研究者从当代意识理论中提炼出了若干意识的指标(indicators)属性,并认为,通过现有技术可以在AI系统中实现许多意识的指标属性。⑤美国学者福山在说明“人之为人”的根基时强调了人类的理性、道德、情感、情绪等人类特别之处。⑥" ⑥弗朗西斯·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黄立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72页。他的观点也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但凯瑟琳·海勒指出,他采用的是同义重复的论证,结论很难站得住脚。⑦" ⑦凯瑟琳·海勒:《计算人类》,黄斐译,《全球传媒学刊》2019年第1期,第28-46页。人工情感、计算情感、机器理性与道德等方面的研究与实践也在不断进展,可以预见的是,从功能角度看,未来智能机器也可以带给人相应的满足。
以往公认的人的另一个重要本质特点是社会性。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具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⑧" ⑧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页。国内学者对此的进一步解释是,每个人都体现着他所处的各种社会关系的规定,他们的意识和行为都可以在现实社会关系中找到其存在根据。⑨" ⑨陈先达、靳辉明:《马克思早期思想研究》,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205页。实践特别是生产实践,奠定了生产关系和更广泛的社会关系的基础,而社会关系作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纽带,连接着不同的人,是人的本质及其相互区别的终极确立者。⑩" ⑩张奎良:《人的本质:马克思对哲学最高问题的回应》,《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第5-17页。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人的社会性的本体论意义,而社会关系的总和则是这一本体论意义的历史的实现方式。B11" B11郁建兴、王小章:《马克思与现代人文精神的重建》,《中国社会科学》1995年第6期,第108-118页。人的自我意识也是在社会关系中形成的。只有在群体中分化出个人主体,因而有了主体间的关系后,个人对于他人才成为自我。①" ①郭湛:《论主体间性或交互主体性》,《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第32-38页。今天的智能机器虽然彼此连接,且与人广泛连接,但这种连接是技术性而非社会性的。连接可以提升智能机器的算力或其他能力,却缺少“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一本体论意义,也缺少社会关系这一结果。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智能机器将与人产生更复杂的关系,甚至成为人的伙伴、朋友,它们是否会因此而具有一定的社会性?机器之间是否也有可能形成自己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答案似乎也不绝对是否定的。
在对人与机器的界限的思考方面,“图灵测试”以及后来的很多研究者的思维是功能主义的,即只要从功能上机器达到了人类的能力,就认为机器与人在这一方面没有差别。而从功能角度看,思维、语言、意识、情感、理性、道德等,机器都可以模拟甚至在某些维度超越人。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对机器的担忧,也主要是功能层面的,自己未来的饭碗能不能保住,取决于机器能否替代他们的职业功能。然而,人工智能发展的另一个目标是通过机器的视角来认识人自身,虽然智能机器可以证明某些能力并非人类所独有,但人类在实现这些功能时的运作机理仍是机器难以模仿的,而这些运作都离不开人的身体。在目前来看,众多的研究者仍然认同,身体及其体验是人在面对机器模仿与挑战时维护自身独特性的一个核心要素。
在美国学者德雷福斯看来,把人和机器区分开的并不是一个超然的、普遍的、非物质的心灵,而是置身其中的、情境化的、物质的身体。身体系统或身体趋向引导着我们的认识方向,同时使得本身具有意义的事物从非确定的视域中凸显出来,身体的这些特点都是目前的计算机不具备的。②" ②姚大志:《身体与技术:德雷福斯技术现象学思想研究》,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版,第138-141页。美国学者凯瑟琳·海勒在研究后人类时也重点分析了身体的意义,她虽然认为后人类更看重的是信息层面的“模式(有序)/随机(无序)”的辩证关系——控制论的研究正是致力于此,而非身体的“在场(有)/缺席(无)”③" ③④⑤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版,第333、333、385页。,但她同时也指出,这并不意味着“在场/缺席”的辩证失去意义,“它将物质与意义连接在一起的方式,是模式/随机的辩证法不可能有的”④。“通过对文化意义共鸣的隐喻进行阐释,身体本身也是一种凝结的隐喻,一种物理结构,它的局限和可能性是通过进化的历史形成的,而这种进化史是智能机器无法共享的。”⑤这里海勒强调的通过进化史形成的身体,以及身体对文化意义的凝结,对于我们理解身体的意义尤为重要。还有研究者指出,人脑是一种有机构造,后面有复杂的生物结构,还连带着身体各部分的复杂生物结构,人的复杂生物结构是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具有复杂的感知世界的亲知系统,这是目前的机器人还不具备的。⑥" ⑥陈保亚、陈樾:《人类语言习得的亲知还原模式——从ChatGPT的言知还原模式说起》,《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167-174页。
与人工智能相关的认知科学发展到今天,也越来越强调具身认知,其核心观念是,要把认知置入大脑中,把大脑置于身体中,把身体置于世界中。⑦" ⑦孟伟:《涉身与认知:探索人类心智的新路径》,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版,第35-36页。未来人工智能对人的身体的外表模仿或许会达到相当逼真的程度,但人类身体的认知模式以及身体凝聚的人类个体和群体的社会经验,可能是智能机器永远无法达及的。
身体体验不仅影响着人对世界的认知,也影响着人的创造性与想象力。有学者指出,基于日本哲学家三木清的“构想力”理论,想象力的特征可以被归结为“具身性”(身体的感知能力以及对于内部图像的构造能力)、“意志性”(情绪产生机制以及意志投射能力)、“实践性”(想象力机制是在人类个体与物质世界的接触中产生的,而不是一种纯粹的主观精神活动)、“社会凝聚性”(“构想力”通过众人对于共同构想物的分享而扮演了“社会凝结剂”的角色)四个方面,其中“具身性”的地位尤其关键。⑧" ⑧徐英瑾:《人工智能可能具有想象力吗?——以三木清哲学为出发点》,《学习与探索》2023年第4期,第17-27页。身体体验也会滋生丰富的情绪与情感,这也是人和机器的区别。虽然机器可以对情绪、情感进行“计算”,未来这类计算还可以越来越细腻、逼真,但脱离了身体体验的计算性情感,仍具有机械性。即使智能机器可以用这些计算性情感来服务于人,但人也不会只满足于这些“机造情感”。基于身体在场的人与人的互动,以及由此产生的情感交流,仍是人类必需的。未来的VR、AR技术会带来不同于今天客观世界的身体体验,虽然在某些方面,它们可以增强、丰富人的体验,特别是那些由于各种客观原因人们无法或不敢尝试的体验,例如极限运动,但是,这些体验也不能完全代替人们在自然中的身体体验。智能机器的发展,还会带来一种风险,那就是人因沉迷于机器而越来越脱离自然环境,在自然环境中的身体体验越来越少,人在机器面前的优势也越来越难以维持。
总体而言,探寻人的本质,不能仅停留在功能层面,人类身体及其蕴含的深层生命机理,或许才是人的本质,是游移的人机边界难以突破的底线。即使机器在诸多方面的能力达到甚至超过人,人是否就因此可以放弃这些方面的努力?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思维、语言、意识、理性、情感、身体、社会性等,也是人在内容生产中的关键要素;在智能大潮中,对这些要素的坚持,也是维护人的主体性的关键。但我们也需要意识到,当机器拥有了与人相似的能力时,人在某些领域的地位会受到一定动摇,主体性的坚持也变得更难,在内容生产中更是如此。
三、人机协同内容生产中的主体性守护
智能时代并不会将人与机器划分成两个对立的阵营,前文提到,人和机器的共生不可避免,这也意味着人与机器的协同工作成为常态。机器也将众多个体连接成复合的人类主体,个体在很多时候不是独立的。这样新的人机关系、人人关系,对内容生产也会带来影响。这样的新格局下,意向性、创造性、专业性等,对于主体性的守护尤为关键。
(一)握住意向性这一“方向盘”
意向性往往也被一些学者作为人机分野的界限。胡塞尔对意向性的解释是,人类的“认识体验具有一种意向,这属于认识体验的本质,它们意指某物,它们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与对象发生关系。尽管对象不属于认识体验,但与对象发生的关系却属于认识体验”①" ①埃德蒙德·胡塞尔:《胡塞尔选集》,倪梁康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64页。。意向性与人的意识紧密相关,意识总是关于某物的意识,意识就是意向体验,意向性标志着所有意识的本己特性。②" ②倪梁康:《现象学背景中的意向性问题》,《学术月刊》2006年第6期,第47-50页。
今天不少研究者仍认为,人相对机器的一个本质特征,是人具有意向性,即有指向性和目的性的实践性能力。③" ③王小伟:《意向性的建构——物质交往理论批评》,《自然辩证法研究》2023年第1期,第74-79页。也因此,机器无法代替人类。但英国学者博登认为,只要大脑生成意向性的能力是清楚的……这种认识所采用的信息加工方式同样可以用于计算机。某些想象之中的计算机也可以具有与意向性和智能十分近似的能力。④" ④刘西瑞、王汉琦:《人工智能与意向性问题》,《自然辩证法研究》2001年第12期,第5-8页。其他一些学者也认同智能机器具有一定的意向性或类意向性。
无论机器是否具有独立的意向性,它都会影响人类的意向性。在荷兰学者维贝克看来,人的意向性是由技术共同构建的结果。意向性并非仅仅是纯粹人类的事物——意向性常常是人—技术组合的事物。⑤" ⑤⑥保罗·维贝克:《将技术道德化:理解与设计物的道德》,闫宏秀、杨庆峰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1、144页。当技术装置的指向性增加到人类意向性时,复合意向性产生了。⑥
在智能技术的发展中,有两种典型的人-机复合意向性:其一是开发者与智能技术共同构建的复合意向性。在开发阶段,开发者可以将其意图与意向性设计在智能系统中,这时蕴含在开发者意向性中的价值观对智能系统的走向具有重要作用。但这并非智能系统作用效果的唯一决定因素。有研究者提示,智能技术本身还有一种不完全受制于人的内生意向,一旦布置完毕,开始运行,它便不需人的干预而具有独立行事的能力。①" ①杨又、吴国林:《技术人工物的意向性分析》,《自然辩证法研究》2018年第2期,第31-36页。智能技术的内生意向,也就是技术本身的逻辑与机制,它们也会对智能技术走向产生作用。其二是使用者与智能技术共同构建的复合意向性。智能技术可以为使用者带来新的意向性,例如,大模型以及其他AIGC技术,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提供了虚构性影像以及其他艺术性创造的可能,普通用户会涉入艺术创作的实践,并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嵌入具体的意向性。除了普通使用者外,平台或机构,也都会在智能技术的应用中置入自己的意向性。这样的复合意向性意味着,技术很难保持绝对中立,因为它总是和人联系在一起。在智能技术的发展中,更是涉及两类人群,既有开发者,也有应用者。另一方面,当智能机器将众多个体连接成复合主体时,复合主体的意向性也往往是个体意向性的综合作用结果。这是相比以往技术更具挑战的地方。
即使机器具有类似意向性的能力,机器与人也处于不同的地位。有学者指出,在共生关系中,人类的意向性还是显示出明显的自主性和主动性,而机器意向性则是等待被触发的状态。②" ②杨庆峰:《增强智能的双重含义及其影响》,《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6期,第51-62页。人的触发方式与方向,对智能技术的作用方向起着决定作用。在整个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上,意向性是人类应用智能技术的“方向盘”。人类的意向性很多时候也表现为意图。意图是意向性的一种,它不仅表达了某种指向关系,还试图将这种关系变成行动。③" ③徐英瑾:《人工智能哲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06页。虽然在未来人工智能能否产生意图的判断方面人们同样不能达成共识,但至少在目前,意图仍是人所特有的,而人类对智能技术应用的意图,不仅影响着技术发展走向,也决定着人自身的未来命运。
在内容行业,是意图让智能技术接管人类的所有内容生产任务,还是只让智能技术承担相对简单、繁琐的劳动,将人解放出来从事更有创意的工作?是意图让机器代替人们思考与决策,还是只让它们充当辅助角色?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需要有长远眼光。如果一开始意图是短视的,那么最终人们可能会因机器的崛起失去自己的容身之地。
(二)以协同机制激发新创造力
人的主体性在很多时候也表现为创造性,在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中,智能机器的创造性或创造力也是常常被讨论的问题。
赵汀阳指出,创造性思维往往在于对无限性、复杂性和自相关性的理解力,或者在于形成概念的能力,这两种思维具有类似于“创世”的效果,即为存在建立秩序。④" ④赵汀阳:《人工智能提出了什么哲学问题?》,《文化纵横》2020年第1期,第43-57页。但目前的人工智能的可能运作尚未包括维特根斯坦所谓的“发明规则”(inventing rules)的游戏,所以尚无创造性。⑤" ⑤赵汀阳:《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何以可能?》,《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年第1期,第1-8页。当然,他所说的创造性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创造性,也有不少研究者对于创造性有不同的看法。更多时候,人们是从创造力这一更具操作性的角度来认识创造性。虽然心理学上对创造力并不存在完全一致的定义,但绝大多数标准定义都规定了创造力的两个关键判准:原创性(originality)和有效性(effectiveness),还有学者提出了新奇性(surprise),在此基础上有学者总结了创造力的公式,C=N×U×S(C为创造力,N为新颖,U为有用,S为新奇)。⑥" ⑥李建会、夏永红:《人工智能会获得创造力吗?》,《国外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第52-60页。从这个角度看,机器生成的内容具有三种创造力的基本元素,是完全可能的。事实上,虽然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创造力是稀缺资源,但我们也会将其视作人的特征之一。而对于机器是否具有创造力,我们又往往要用高于人类的标准来衡量它。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认为人工智能是一种人类的增强技术,因此,对它的要求也就要格外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些人认为只有在人与机器之间筑起高墙,才能让人觉得自己的地盘还可以坚守。但在创造力提升方面,人类的思维不应该是与机器形成对立或竞争,而应该是寻求协同与合作。
人机协同的首要含义是实现人与机器在思维和其他能力方面的互补,这要求更好地理解人类与机器各自擅长的创造方式与领域。有学者指出,机器擅长变异劳动(即产生新颖的变异),人类不如机器那样长于变异劳动,却是规范劳动(即对社会—文化规范的维持、修正和重构等操作)的唯一执行者。凭借机器能动者的帮助,人类将极大地扩展变异空间的界限。①" ①李建会、夏永红:《人工智能会获得创造力吗?》,《国外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第52-60页。人工智能哲学家玛格丽特·博登则认为创造力有三种,即组合型(常见的想法以不常见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探索型(利用一些新思维方式、新的风格法则产生新想法)、变革型(彻底改变旧风格,形成以前没有的新结构),而这三种创造力都可以发生在人工智能中,机器尤其擅长探索型创造。②" ②玛格丽特·博登:《AI:人工智能的本质与未来》,孙诗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1-84页。虽然并非所有学者都认同人工智能具有这三种创造力,但至少目前机器具备组合型和探索型创造力。人类自身很多时候也并非从无到有地进行创造,而是对现有的观念或对象进行重组,在此基础上产生一定的变异,甚至这种重组与变异能力也并非人人皆有,多数人是在不断地模仿、重复他人的工作。如果机器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人的组合型或探索型创造能力,对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俄罗斯学者列夫·马诺维奇进一步期待,在人工智能艺术创造中,使用计算机来打破人类文化中的元模式才是更彻底的做法。要教计算机去做一些人类不能做到的事情。③" ③列夫·马诺维奇,埃马努埃莱·阿列利,陈卓轩:《列夫·马诺维奇:人工智能(AI)艺术与美学》,《世界电影》2023年第3期,第4-24页。人工智能艺术看起来是人类观念的不断退缩,但人类可以通过这样一种看似退缩的行为,扩张艺术疆界。④" ④王峰:《挑战“创造性”:人工智能与艺术的算法》,《学术月刊》2020年第8期,第27-36页。这样的思维也适合其他内容领域。
人机协同的另一重含义,是通过机器连接个体、形成复合人类主体,通过“智慧共同体”生成新的能力。机器能否带来复合主体的优势,也决定着创造力的提升水平,这也是智能技术的开发者的另一个任务。智能技术的应用者同样需要在未来探索更多的协同工作模式。在人机协同中,人为机器设置的目标至关重要,这也是人的意向性的具体体现。虽然机器具有一定的创造力,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它自身没有创造的意图与目标,如果没有人的驱动,它不会自己主动进行内容的生产,创造性就无从谈起。创造力的实现,还依赖于人为机器提出的可理解的、创造性的行动指示,在目前的AIGC生成中,主要靠提示词。有研究者认为,提示词是大语言模型可供性的“诱出机制”,它的存在也令想象力这个要素前所未有地凸显了出来。⑤" ⑤陈秋心、邱泽奇:《“人机互生”时代可供性理论的契机与危机——基于“提示词”现象的考察》,《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第172-182页。尽管今天不少用户是在通过对他人的提示词的模仿来创作内容,但真正创造性的内容生产,往往来自有想象力的、新颖的提示词及其组合。
前文指出,想象力与具身性相关,而ChatGPT等本身是非具身性的,这一点在根本上决定了它无法理解那些基于身体感受的语言表达式的真正含义。⑥" ⑥徐英瑾:《人工智能可能具有想象力吗?——以三木清哲学为出发点》,《学习与探索》2023年第4期,第17-27页。因此,未来人们要保持自己的想象力,不能仅靠与机器的聊天,或是在电脑前的冥思苦想,而是需要让身体在自然环境中去尝试更多的体验,打破旧有身体体验对想象力的束缚,丰富与活化想象力的源泉。提示词反射着人们的想象力,也反射着人们对现实的感知与描绘能力。诸如ChatGPT、Sora这样的文生图片、文生视频技术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随意输入的文字都可以变成有意义、有价值的图片或视频。它们都需要使用者给出对画面的具体描绘,人的描绘越具体,生成的图像或影像才能越逼真、生动,在这个基础上,人的创意能力才能进一步发挥。而这也需要直接的身体体验。
(三)构筑“专业堡垒”守卫人的主体性
智能机器的广泛应用将使很多生产领域发生变革,有些领域将全面移交给机器,而另一些领域则会实现人机共存。经过机器的冲击后仍被证明人特别是专业的生产者还有必要存在的专业领域,便是人类守卫自身主体性的重要堡垒。
内容行业也会迎来这样一次大的洗礼。大模型以及其他AIGC技术在内容生产的效率方面远超人的能力,可以预期的是,未来其内容生产的质量也会不断提高,机器会成为重要的内容生产者、传播者,它们也会推动越来越多的普通用户进入以往专业化的内容生产领域。这是否会导致专业内容生产者的边缘化甚至消亡?我们可以相信,虽然智能时代内容行业的边界将被进一步打破,版图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万众皆媒、万物皆媒的时代,会带来更混沌的内容生态,而内容行业的专业水准与社会职责仍需要坚持,这正是专业的内容生产者的价值所在。专业内容生产者的首要价值是守卫专业价值观与专业精神。内容行业在未来仍将是公共性行业,就像今天的公共交通业一样,而专业的生产者及其秉持的专业价值观与专业精神是保证这一行业制度化的、高水平与安全运转的基础。对新闻生产而言,对真相的追求、社会环境的监测、社会的整合、文化的传承等目标与价值观,仅靠普通人或机器生产的内容是难以实现的。在艺术等其他内容领域同样如此。专业内容生产者另一个重要价值,是树立质量、创意、个性风格等方面的专业标杆,为其他内容生产者提供示范,内容消费者可以基于这些标杆进行比较、选择,标杆的水准也决定着整个内容生态的优劣。当然,专业内容生产者需要反思的问题是,是否拥有一种职业身份,就必然可以成为行业标杆,或者一定能被视作标杆?事实上,在内容生产行业里,一些从业者虽然有着专业背景与从业经验,但离标杆还相差甚远。在新闻业,虽然“内容为王”多年来一直被当作行业信条,但并非所有的媒体都能生产出“为王”的内容。在文学艺术这些门槛更高的领域,跨进了门槛的一些人,虽有身份的光环,但也可能在平庸水平中徘徊。因此,将自己的职业身份当作护身符的人,在智能时代,受到来自机器的挑战甚至被淘汰,也未必不可能。在智能时代这个大的背景下,专业坐标系与基点也在发生一些变化,认识与适应这些变化,才能保持标杆不倒。
成为专业标杆的专业内容生产者,还需要为机器提供高质量的学习模板。无论各种AIGC技术的内在原理存在多大差异,它们都是以对人类的学习为基础,其中一个主要学习对象,是人类生产内容形成的语料库或数据库。今天的大模型技术是将人类的语料拆解成词这一基本单元,再基于计算出的词语连接概率进行文字接龙,但词语及连接顺序依然是来自人类模板,而且多数时候是某一领域的“平均水平”的模板。但这是否意味着未来的智能内容生成模板只能源自水平一般的模板?显然不是。如果智能技术要进入各种专业领域的内容生产,其学习的模板也需要进行筛选,对专业模板的学习才可能产生专业的内容。例如,如果大模型只是在泛泛的语料库中学习,恐怕很难掌握新闻写作的基本规则,如五个要素齐全、倒金字塔结构等,由此生成的内容,可能是一篇通顺的文章,却未必是一篇合格的新闻稿。在文学、艺术等其他领域中,虽然机器学习的对象本身就是拥有相应创作能力的作者提供的模板,但创作者的水平、审美趣味、个性风格也有差异,如果一流创作者的作品没有进入机器学习的数据库,那么机器从二流、三流的作品那学习最后形成的,可能也是二三流甚至更低水平的作品,当普通人利用这些技术生成的作品再次成为机器学习的模板时,机器的水平也可能进一步下降,如此会形成恶性循环。专业内容生产者提供的内容能否成为机器学习的模板,不仅取决于其质量,还取决于这些内容能否进入智能技术开发者的视野,进入各种机器学习的语料库,为此,专业内容生产者也有必要主动寻求与智能技术开发者的合作。可以期待的是,未来的专业内容生产者仍有极为重要的位置,但他们将以什么组织形态存在?或许未来的形态将更为多样,既有今天媒体这样的组织形式,也有媒体之外的专业自媒体,甚至可能会出现基于各种专业纽带形成的或稳定或流动的内容生产者共同体。专业内容生产者与智能技术之间也不是对立的关系,很多时候也会以智能技术为辅助。
四、智能机器对主体性的反噬风险
智能技术对人的主体性挑战,还表现在它可能形成的反噬。虽然人与智能机器正在形成紧密共生、协同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彼此依存的状态,但也会存在彼此伤害的关系,智能机器可能对人形成反噬。①" ①杨庆峰:《增强智能的双重含义及其影响》,《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6期,第51-62页。智能机器的能力不断提高的同时,对人的反噬的风险正在不断加大,这不仅包括机器逻辑泛化带来的各种控制风险,还包括机器在看似人类增强的方向下对人类的削弱风险。能否化解这些风险,也是能否维护人的主体性的关键。
(一)智能技术逻辑的泛化风险
技术对人类的控制是一代代学者反复批判的问题。相比以往的技术性控制,智能技术带来的控制更为广泛而精准,而这是基于数据化与算法化等基本机制与逻辑的。
智能技术正在让人全息、全程数据化,包括身体、行为、情感甚至内在心理活动等在内的各个方面可以映射成多种维度的数据。②" ②彭兰:《“数据化生存”:被量化、外化的人与人生》,《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第154-163页。人的数据化,虽然在很多时候是获得个性化内容和便利服务的前提,但这也是以牺牲人的某些隐私为代价的。更重要的是,被数据化的人,其完整的面貌、丰富的生命历程以及鲜活的个性都被简化了,即使在所谓的个性化算法中,每个人的个性也只是被抽象为有限的标签。抽离了人性的人的数据,在数据处理系统中,也成为被随意处置的对象。人因数据化而被降为一般的“物”。同样,现实世界也在被映射成各种类型的数据,但这个映射过程会产生简化、筛选、聚光或消隐等效果③" ③彭兰:《传播活动中作为转义者的智能技术及其作用机制》,《宁夏社会科学》2024年第2期,第181-190页。,在内容生产、传播中,数据化思维同样被越来越强化。数据突出了世界的某些对象和侧面,而遮蔽、隐匿另一些,仅仅通过数据来认识或反映世界必然会产生一些误区。
算法同样是对现实世界的模型化抽象,在内容行业,算法既广泛应用于内容分发,也在不断进入内容生产领域。虽然算法可以在某些方面减轻人的认知负担,提高内容生产与分发效率,甚至可以挖掘客观世界的一些深层规律,但如果把原来需要人的直觉、经验、体验、情感等参与的任务都交给算法,内容生态也会走向单调、平面,以往由媒体人的选择构成的拟态环境,将演化成数据与算法机制左右的拟态环境。专业的价值观被逐渐边缘化,而算法控制者的价值观则会在拟态环境构建中扮演重要角色。
数据化、算法化无疑具有其价值,但是它们的泛化应用,会使人们被这种日渐外在的技术社会结构和“技术的逻辑”俘获,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技术的逻辑”所展示的理性视为理所当然的规律。④" ④孙伟平:《人工智能与人的“新异化”》,《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2期,第119-137+202-203页。智能技术逻辑的泛化,意味着人的认知、判断、决策等方面的自主性越来越多地被机器削弱。
(二)增强中的削弱风险
尽管人工智能发展的初衷之一是增强人类的能力,但今天我们看到,机器的发展带来的却并非一定是人自身的能力增强,反而在很多时候对人的能力产生了削弱的结果,这往往源于人对机器的过度使用与过度依赖。
人对智能机器的广泛应用,意味着人可以利用智能技术走一些捷径。表面看,走捷径可以节省时间精力,更快地见到成效,但总是试图走捷径,会造成人们在某些方面能力的退化,这正如长期依赖汽车而不是自己走路,人的肌肉机能会不断下降,甚至出现肌肉萎缩。在认知、决策方面对机器能力的长久依赖,会造成人的认知能力、决策能力下降,生存能力也变弱。此外,机器虽然可以快捷地帮助人们完成眼下的任务,到达“下一站”,但它们并不知道人们未来的目标何在,有时它们的助力甚至可能让人离自己长远的目标越来越远。如果要对抗这些风险,人类在很多时候仍然要用自己的“腿”“走路”,甚至走一些“弯路”。也需要思考与拿捏好近与远的关系,实现两者的兼顾,避免迷失大方向。
前文分析了在机器的支持下创造力提升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性不会发生在所有人身上,如果对机器应用不当,一些人也会面临创造力下降的风险。
从内容生产方面来看,即使机器在内容生产方面变得越来越强大,也并不能完全满足人的需要。人们之所以要生产内容,并不只是为了供他人消费或以此营利,很多时候,也是为了自我的表达。智能机器可以帮助人类拓展表达的手段与空间,但人不能把表达这一行动也交给机器。对于机器的过度依赖,使人的某些功能退化,也会意味人失去更多的自由。把一切可以由技术完成的工作都交给机器,实际上也是对人自身需要与价值的否定。
芒福德指出,为扩大人类能力而使用机器,与用机器来限制、缩减、消灭乃至转换人类功能和能力,两者全然不是一回事。照前者,人类拥有主导能力和支配权威,命令机器服从人类;在后者,机器占据主导地位,而人类屈居次要,成为微不足道的配角。①" ①芒福德:《机器神话(下)》,宋俊岭译,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201页。尽管理论上人类对此非常明了,但在实践中,如何判断机器是在扩大还是限制、缩减人类的能力,却并不容易。学会判断什么时候利用机器,什么时候克制机器的使用甚至摆脱机器,是人机共生与协同时代的一种生存智慧,也是主体性的一种关键表现。
五、结语:重思“人是目的”
今天内容产业面对的智能机器对人类主体性的挑战,也正在向其他领域渗透,在这样的危机面前,人们常常会想到康德的“人是目的”这一命题,但无论是以往还是当下,多数人对“人是目的”这一命题的理解还存在着偏差。
康德对“人是目的”这一命题的具体定义是:“你要如此行动,即无论是你的人格中的人性,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人格中的人性,你在任何时候都同时当做目的,绝不仅仅用做手段来使用。”②" ②李秋零:《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页。这也往往被称为康德的“目的公式”。但国内康德研究的代表性学者李秋零指出,“人是目的”并不是康德的原话,而是从上述公式概括出的一个命题,并且用“人”来概括该公式中的“人格中的人性”。而在康德的用语中,人格是一个具有自我同一性、具有自我意识的实体。康德在“目的公式”中所尊重的也不是泛泛而谈的所谓人权,而是人为自己立法的自由和理性,简言之即人的自律,是一种更根本的人权。③" ③李秋零:《“人是目的”:一个有待澄清的康德命题》,《宗教与哲学》2016年第五辑,第32-40页。还有学者指出,如果将“人格中的人性”理解为人格性,则“目的公式”可以阐述为:应该尊重每个理性主体的道德能力。这就要求,任何行动既要确保理性主体设定道德目的的能力不受损害,同时又要积极促进理性主体道德能力的实现。④" ④王福玲:《“人是目的”的限度——生命伦理学视域的考察》,《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第109-115页。康德的以人为目的就是以人性为目的。人性既包括道德的实践理性,也包括实用的实践理性,成就人的德性就需要让人完善地发挥其实践理性。只有拥有了德性,人才会不断提高独立于感性欲望的能力,趋向自律,不断地从感性世界提升上来,不断实现自由。⑤" ⑤陈旭东、汪行福:《从德性义务理解“人是目的”的道德律令》,《山东社会科学》2008年第7期,第49-55页。
然而后来世人对这个公式的理解逐渐简化,将“人格中的人性”简化为人,且忽视了康德所强调的“人惟有作为道德存在者才能是创造的终极目的”⑥" ⑥李秋零:《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54页。。这一表达中的“创造的目的”是个更富深义的概念。虽然“人是目的”并不等于人类中心主义,或者说一些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是对“人是目的”的误读,但人类中心主义常常会拉出“人是目的”这面理论大旗。在实践中,人类中心主义更是盛行,而这“已经给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整个环境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后启蒙时代的人们在痛苦的自我反省中发现,被康德视为自在目的的人同时也是生态环境的最大破坏者”⑦" ⑦俞吾金:《如何理解康德关于“人是目的”的观念》,《哲学动态》2011年第5期,第25-28页。。因此,也有人提出“相对人类中心主义”,其主要观点是:应该对人的需要作某些限制。在承认人的利益的同时又肯定自然存在物有内在价值;人类应根据理性来调节自身的感性意愿有选择性地满足自身发展的需要;反对将人的利益和需要绝对化。①" ①邵永生:《从“人是目的”谈“敬重自然”的道德情感》,《自然辩证法研究》2009年第11期,第16-20页。
在智能技术的发展应用中,人类利益与欲望带来的威胁同样是巨大的。一方面,人类追逐技术先进性甚至技术极限的欲望会带来技术的过度开发,使技术走向危险方向;另一方面,人类中的部分组织或个人对技术的经济或政治收益的无休止欲望,也会不断放大技术应用的风险。相比以往其他技术,智能技术还有一个更大的挑战在于它具有自我演变、自我发展的潜在可能,其带来的风险就更加不可控。“人类的自由意志和自我意识在逻辑上蕴含了一切坏事。如果将来出现比人更危险的智能存在,那只能是获得自由意志和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②" ②赵汀阳:《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何以可能?》,《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年第1期,第1-8页。
芒福德指出,当代进步改革家们绞尽脑汁采用新知识新方法,不遗余力推出并改进这么多机器及其产品,就是为了用技术方式对人的弱点和欠缺进行补偿,就为了逃避和抹掉人类最核心的任务,即塑造人性、引导人生的正确发展。③" ③芒福德:《机器神话(下)》,宋俊岭译,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213页。如果以断章取义的“人是目的”来推脱人对自身的改造任务,让技术服从于人类的欲望,那么即使智能技术能完全听从人类的命令,最终带来的也不会是更好的人类,而是一个更差的人类。
康德的“人是目的”的观念,强调的是人的德性、理性与自律,也是强调人的主体性的内向度。在面对智能技术来谈“人是目的”时,更需要思考人在技术应用中需要什么样的德性,如何在选择技术的发展方向与方式时保持理性与自律。这既取决于人类未来共同的努力,也取决于每一个个体的努力。
Drift of Boundary and Protection of Subjectivity:Research on Human Subjectivity under the Trend of Intelligent Content Production
PENG Lan
(Rearch Centre for Jounalism and Social Development,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Abstract:In the era of intelligence,human subjects are becoming composite,which is reflected not only in the human-machine integration,but also in the complex human subjects connected by intelligent technology.Intelligent machines are increasingly capable of imitating human thinking,language,consciousness,emotions,and sociality,so the capability boundary between human and machine is no longer clear.However,it is still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and imitate the human body and its mechanism.For humans,capabilities such as thinking and language remain key elements to maintain their subjectivity in content production.Future content production is increasingly based on human-machine collaboration,in which humans need to further protect their subjectivity through intentionality,creativity,and professionalism.We also need to be vigilant about the risk of intelligent machines backfiring on human subjectivity,especially the risk of generalization of technical logic and weakening in enhancement.In the future,humans must better 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 “humanity as an end” and respond to the challenges posed by machines with morality,rationality,and self-discipline.
Key words: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human subjectivity;intentionality;human-machine collaboration;intelligent content prod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