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意趣与清代“骈文正宗”的典范生成

摘" 要：曾燠《国朝骈体正宗》以“六朝”为宗尚，筛选并删改清代的名家之作，进而界定骈文作家、作品的正宗统系，传达骈文创作的“心法”与“技法”。在此过程中，选家有意塑造自身的权威，而姚燮、张寿荣等也通过圈点、品评文章，拓展选本原有的六朝意趣，推动《正宗》典范的生成。以曾燠等为代表的清代骈文家致力于在选本中“整派依源，悬规植矩”，以期打造可与桐城古文对垒的骈文作家、作品正宗，同时他们也在骈文集序中策略性地书写、展现自己的时代、地域正宗观。选本的面貌为文章作者、选家、评点者、题序者所共塑，而“骈文正宗”的内涵也随之被不断丰富。

关键词：《国朝骈体正宗》；六朝；选本删改；评点；骈文正宗

作者简介：杨珂，南京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章学、古典文献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5-0149-10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5.014

六朝俪体多被清人排斥在古文的发展谱系外，甚至对于部分古文家而言，“凡琢句之近六朝者，辄唾而弃之”①" ①郑献甫：《补学轩文集外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0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48页。。因此，六朝文在清代近似于“骈俪”的代名词，并被诸多骈文家视为骈体之正宗：“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以是为与古文殊路。”②" ②李兆洛：《养一斋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7页。在诸多以“六朝”为标榜的清人选清文总集中，曾燠（1759—1831）主持编选的《国朝骈体正宗》较为典型，也颇具影响力。选家“以六朝为极则”③" ③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南京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一年赏雨茆屋刻本，曾燠序。，策略性地选录、删改清中前期骈文名家的作品，使之符合自己心中的美学典范，而如姚燮、张寿荣等后来的评点者，也通过打造评本，将自己的异见融入其中，进一步拓展选本原有的六朝意趣，赋予文本新的意蕴。以此个案为中心，清代“六朝”的多元内涵与“骈文正宗”的多重向度亦可得到整体的观照与讨论。

一、“以六朝为极则”视域下的选文删改

为矫变清代骈文创作中的轻艳浮靡之风，确立或风格清丽、或气象雄浑的美学准绳，骈文选家多借由选本来“整派依源，悬规植矩”④" ④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南京图书馆藏清光绪十四年寒松阁刻本，缪德棻序。。“整派依源”，是在风格论基础上，对骈文作家作品进行派系与渊源的总结，选家对作家作品的甄选是建立骈文正宗统系的重要法门；至于“悬规植矩”，则是在创作论层面上，揭示写作骈文的“技法”与“心法”。由于难以语尽其妙，擅制骈文的斫轮老手往往凭借删改文本等手段，令读者悟得习文关窍。曾燠《国朝骈体正宗》（以下简称“《正宗》”）正是典型之例，此书由曾氏主持编选，由骈文名家彭兆荪（1769—1821）等协助校刊。

曾燠在《正宗》的自序中表达了对六朝文的推崇：“骈体之文，以六朝为极则，乃一变于唐，再坏于宋，元、明二代则等之自郐，吾无讥焉。”①" ①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南京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一年赏雨茆屋刻本，曾燠序。他纂辑清人的骈文作品，亦以“六朝”为准绳。曾佐助曾氏辑录、校勘此书的彭兆荪也明确指出，这一选本“大要立准于元嘉、永明，而极才于咸亨、调露。文匪一格，以远俗为工；体无定程，以法古为尚”②" ②彭兆荪：《小谟觞馆诗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49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6页。。咸亨、调露乃唐高宗时年号，初唐文风犹有六朝余韵，察《正宗》所选的42位作家172篇骈文，除黄之隽《香屑集序》为集唐文之作外，基本是以六朝初唐为宗尚。

从所选作家上看，《正宗》所选篇目在5篇以上者，既有后世目为“六朝派”的邵齐焘、孔广森、彭兆荪等，也有所作兼汉魏六朝初唐之胜的陈维崧、胡天游、吴锡麒等，而清初骈文名家吴绮、章藻功等无一篇入选。其原因在于，吴氏瓣香晚唐李商隐《樊南集》，而章藻功则效法南宋名家：“绮追步于李商隐，风格雅秀，如何景明之近中唐；藻功刻意雕琢，纯为宋格，则三袁、钟、谭之流亚。”③" ③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24页。从选篇上看，曾燠有意对诸名家的作品加以摘选，如袁枚，其《上尹制府乞病启》《祭吴桓王庙文》等名篇未得入选，或许是因为有效仿宋人的痕迹，如“人虽草木，必不谢芳华于雨露之秋；水近楼台，益当效涓滴于高深之世”④" ④袁枚撰，王英志编纂：《袁枚全集新编·第七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80页。等长联句，为典型的宋四六句法：“参以虚字，衍以长句，萧散而流转者，宋人体也。”⑤" ⑤李绂：《秋山论文》，《历代文话》（第4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003页。

然而，即使是被选入《正宗》的作品，也未必符合曾氏心中的“六朝”典范。《正宗》初版于嘉庆十一年（1806），曾燠在卷首自序中未曾提及对选文有所删改，但在数年之后，其中隐秘还是被姚燮、张寿荣等人发觉：

" 各家原文，取校曾氏此选，间或增删移缀不同，细玩之，实于文法有关，亦启学者悟境。曾氏虽未之言，良非无意存焉。兹于眉评中取其切要明显者列之，用见曾选之善。⑥" ⑥⑦曾燠辑，姚燮、张寿荣评：《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南京图书馆藏清光绪十年花雨楼刻本，张寿荣例言、张寿荣序。

张寿荣认为，《正宗》对选文的删改“于文法有关”，对初学者不无启迪之效，他借《庄子》轮扁之喻，强调自己辑注《国朝骈体正宗评本》（以下称“《正宗评本》”）的必要：

" 曾宾谷氏揭骈体流弊，宗六代正轨……其所以示人者，殆轮扁之用心与！至我邑某伯姚先生出，用知曾氏是选轮扁其心，尚非轮扁其伎。……曾氏有选而无言，而姚先生言之；姚先生言其端矣，蒙复踵其后而僭注之。庶几言骈俪者，人知目寓中存，求所谓不徐不疾，有以得于手而应于心也。⑦

在此段序文中，张氏将“心法”与“技法”加以区分，认为曾燠《正宗》选文虽示人以“心法”，即“宗六代正轨”，但要授人以渔，仍须如姚莹一般指明六朝骈文的特点究竟如何，并提供可实践操作的“技法”，方能使学习者得心应手。因而他以姚燮的圈评为主，参以己见，将曾氏未曾言明者如对文章的删改等加以阐发。

对文章字句的改动，无非增、删、改等常见类型。其中改字最为常见，如杨芳灿《金朗甫诔》一文中，“月沉朓辉，花凋朝采”《正宗》作“月沉朓辉，荷陨朝采”。杨揆《荆圃倡和集序》，“烟霞独浪，鱼鸟流连”改作“烟霞独浪，鱼鸟相羊”，“衡门风雪，襟素相对”改作“衡门风雪，襟素萧然”。个别字词的改动，当出于修润对仗与去俗从雅的考量，而除此外，曾燠及彭兆荪等也以六朝骈文为轨范，通过删、增字与重组词句等方式来调整骈文句式并活络文气。

在句式方面，选家通过删减实、虚字，将部分语句改为四六句式：

" 《正宗》杨芳灿《秋林集序》：秋林名集，旨遥深已。……而时出隽语，老宿咸推。……企慕风采，不见为恨。

《芙蓉山馆全集》原文：秋林名集，意旨遥深已。……而时岀隽语，老宿咸推服焉。……每企慕风采，以不见为恨。①" ①杨芳灿：《芙蓉山馆全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09页。

之所以如此改动，是因为在曾燠看来，骈文句法自有定程，故有必要删去句中赘余，其《国朝骈体正宗序》云：“且也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变以三五，厥有定程。奚取于冗长乎？”②" ②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南京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一年赏雨茆屋刻本，曾燠序。此言化用自《文心雕龙·章句》篇，其意在维系骈体的音律形式之美。尽管“意旨遥深”为袭用古人成语，但去掉“意”这一实字也无碍文意。同理，“推服”亦可节去“服”字。至于“每企慕风采，以不见为恨”改为“企慕风采，不见为恨”，则是运用六朝人“潜气内转”之法，删去句首虚字：“文章承转上下，必有虚字。六朝则不然，往往不加虚字，而其文气已转入后者。……故读六朝人文，须识得潜气内转妙诀，乃能承转处迎刃而解，否则上下语气，将不知其若何衔接矣。”③" ③④孙德谦：《六朝丽指》，《历代文话》（第9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459-8460

、8435页。如此修改，正是曾氏所谓的“以六朝为极则”，而只有在与原文的比照中，才能真正窥见选家的深层用意。

当然，以四六句式为主，并不意味拘泥于固定句式而不可变更；“潜气内转”，也不是完全排斥使用虚字。句式的微调与位于句中的虚字眼，能令文章更显宛转灵动，达到活络文气的效果：

" 杨芳灿《金朗甫诔》：韩卿长逝，论《诗》孰辨其音初；辅嗣云亡，谈《易》谁明乎系表。

姚评：原集……无“乎”字，上句无“其”字，曾氏以板重增改。

查初揆《钱唐龚氏谱序》：李世林属绝本宗，高隆之养于姑氏。别生分类，援附滋疑。

姚评：此联原集六四字为句，曾氏改缀。（原文即“李世林属绝本宗，别生分类；高隆之养于姑氏，援附滋疑。”）

“乎”“其”为虚字，置于句中位置，既无碍于四六体式与文意的自然转承，还可减轻文章的“板重”气息，这正是孙德谦所说的六朝文“贵有虚字”：“作骈文而全用排偶，文气易致窒塞，即对句之中，亦当少加虚字，使之动宕。六朝文如傅季友《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或用‘于’字，或用‘则’字，或用‘而’字，其句法乃栩栩欲活。……于是知文章贵有虚字旋转，其间不可落入滞相也。”④需要注意的是，选家在句中添加虚字而却未衍为长句，方与宋人四六有别。至于“六四六四”句变为“六六四四”句式，也是在遵循骈文最基本的对仗要求前提下，与其他的“四六四六”或“六四六四”句有所区分，使文章的表达有不同层次，更具错落感。由这些例子可见，曾氏对文字的锤炼、组织颇具功力。

除却“冗长”“板重”外，曾燠还指出清代骈文创作存在有“飞靡弄巧，瘠义肥辞”“苦事虫镌，徒工獭祭”⑤" ⑤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南京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一年赏雨茆屋刻本，曾燠序。等不良习气，这是过分追求平仄、对仗、用典、丽辞的后果，而作为典范的六朝文，乃“平仄不必尽合，属对不必尽工，貌拙而气古者”⑥" ⑥李绂：《秋山论文》，《历代文话》（第4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002页。，因而选家在选本中对堆积词藻、滥用典故者多加删节，力求芟荑繁冗。如胡浚《答制府王公论改桑直司土官书》一文，选本中“率圣迹其雅躔，亦王功所远播”一句下直接“且夫泾蒲砾葛”，而在原集里，两句间尚有十六句：“然则后世之界师铜柱，弃引珠厓，要亦敷文德而未周，布大猷而尚隘。……讵不绪忘梦乂，典昧衡巡。诘宿岳以无词，问宅交而滋愧欤。”⑦" ⑦胡浚：《绿萝山庄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4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52页。此数句铺排陈说，用典生僻而语词拗涩，皆被选家截去。又有如杨芳灿《秋林集序》一文，张寿荣称：“原集有繁缓处，俱经曾氏节删改缀。读者取《芙蓉山馆文》核对，可悟文法。”杨揆《荆圃倡和集序》亦同：“后半篇尚多曾氏节删改缀处。合《桐华吟馆》原集参玩之，可悟文法。”张寿荣点明曾氏对文章多有节删的同时，也提醒读者留意阅读骈文选本的“正确方式”，即与原集对读。

善于采用对读法者，大多潜心于文，如姚燮、张寿荣等，经由总结“技法”来通达选家“心法”；而泛泛阅读者，若不凭借姚、张等人的评注，恐怕很难意识到该选本的精妙所在，遑论习得“六朝”精髓。钱锺书指出，选家常是以“作手”自居：

" 古人选本之精审者，亦每削改篇什。……抑评选而以作手自居，当仁不让，擅改臆删，其无知多事之处，诚宜嗤鄙，然固不乏石能攻玉，锦复添花，每或突遇原本，则又无愧于作手。①" ①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689-1694页。

无论选本精审与否，都可能存在删易篇什的现象，而删改的效果则取决于选家能力的高下。为实现“石能攻玉”“锦复添花”的目标，桐城古文家在其流派内部对唐宋八家文进行具有延续性的、以“义法”为依据的删改实践，进而完成代际之间古文写作与批评的传承。派中前辈的删改行为引发后学讨论，既体现桐城派内部的向心力与活力，也有助于推动唐宋八家的经典化进程②" ②张知强：《桐城派的“义法”实践与古文删改》，《文学遗产》2019年第5期，第111-124页。。曾燠、彭兆荪、黄金台等骈文选家的删改行为则与之有显著区别：

一是骈文选家大多各自为营。察其原因，清代骈文缺少长时段的、超越地方的文坛宗主，也没有形成如桐城派一般兼具向心力和统治力的创作、批评与交流共同体，骈文选家的删改因此多不具有权威性，也缺少传播与承继的人际条件。

二是骈文选本重点删易时人之作。桐城派对唐宋八家文的删改可以彰显其在古文谱系中的正统地位，但前提是已然在理论和创作方面具有相当的“文体自信”——这与古文话语在当时文坛的强势地位紧密相关。相形之下，骈文谱系尚有不确定性，选家或更急于骈文“作家正宗”与“作品正宗”的确立，进而凝聚力量，在骈散之争中占据话语优势。

总之，受清代骈文发展的实际情况制约，以《国朝骈体正宗》为代表的骈文选本的删改似未能如桐城古文一般，成为选家之间交流心得的常用媒介。同时按照常理，删改时人作品，似也不宜大肆张扬。是以今见骈文选本当中多不注明删易，须予以细致比照，其实践手法也因宗尚不同而各有歧异。曾燠、彭兆荪等人的骈文删改实践受其六朝正宗观念的引导，在此过程中，他们或许有这样的自信：与原集文字相比，选本中的修订版更胜一筹。那么其目的也便从挑选变为塑造，打造“作家正宗”“作品正宗”的终极目标是确立“选家正宗”与“选本正宗”，换言之，是建立自身的权威，而分析文本的凝定过程，也是研究曾燠效仿六朝“心法”与“技法”的必经之途。

二、援评济选：六朝意趣的歧解与共塑

对于部分骈文选本而言，它们对“骈文正宗”的构建，并不止步于选家对文本的干预。当书籍付之枣梨，成为可被广泛阅读的对象，其文本也便有进一步获得意义增殖的可能。因此，选本除反映选家意志外，还可能存在多位评点者的声音，它们彼此之间有附和，有辩驳，也有调和。在选家与评点者跨时空的对谈中，《正宗》的文本意涵不再单一、稳定，其六朝意趣也“流动”起来。

根据写作主体的不同，可将骈文选本中的评点加以区分。选家的评点，自然是对选、删等手段的补充，而后来的评点者则向选家的权威话语发起挑战，其批评涉及文体论、风格论、渊源论等多方面，他们通过评点与选家进行跨时空的对话，虽然对前人有补充之效，但在此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种歧解，难免会令后来的阅读者对选本的权威性产生质疑。

为填补选家与评点者之间阐释的“缝隙”，建立在选本基础上、自成体系的评点本应运而生，编订者取代选家，掌握有界定“正宗”的话语权，也因而需替其回应、处理原选本中的种种问题。曾燠《国朝骈体正宗》以“正宗”称名，其选文目的不言而喻，而张寿荣又在其基础上增补以圈点、眉评及篇末总评等，形成《国朝骈体正宗评本》，有进一步塑造典范之意：“圈点悉仍姚先生之旧，间有以鄙意增入者，必别识之。姚先生于每篇文后止列总评，其眉评则皆寿荣僭注……姚先生有眉评数处，以‘姚云’二字别识之。”①" ①曾燠辑，姚燮、张寿荣评：《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南京图书馆藏清光绪十年花雨楼刻本；以下引文皆出此本，不一一出注。关于此书的生成及评点概况，参路海洋：《“辟途径于文苑，示楷模于艺林”——论〈国朝骈体正宗〉及其姚燮、张寿荣评点的骈文批评建树》，《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94-100页。在《正宗评本》中，张寿荣的评点具有协调、裁决曾燠、姚燮二人观点的功用。经统计，张氏所作总评共计17则，大多是对姚燮的短评作进一步阐发，如：

" 姚评：犹有魏晋人遗思。

张评：西河才气卓越，笔无滞机。刘舍人所谓“明绚以雅赡”“迅发以宏富”者也。肥腻沉闷者，当奉为万金良药。（毛奇龄《平滇颂》）

姚评：此首纯以端整胜，始知文人之笔无所不能。

张评：作者诸篇，多沉博绝丽，大气盘旋而出，接之如十色五光，令人目迷心眩。是首虽整作，要亦胎息深厚，音韵铿锵，臻此正自非易。（胡天游《为如皋公与僚属祭镇海吴将军文》）

何谓“魏晋人遗思”，张寿荣借刘勰《文心雕龙》加以说明；为何“纯以端整胜”便知作者“无所不能”，张寿荣解释此文胜在气息深厚，并富有韵律美。如此种种，宛如经书中的“注疏”体式，有扩展说明之效；而在曾燠与姚燮的看法出现抵牾时，张氏也会参之己见，加以判断。

如吴农祥《画图梧园记》一文，姚燮批评道：“词亦工而不免于费。”张寿荣响应其说，认为曾燠确有失察：“（此文）庸冗啴缓，几于浮响满纸，是爱博而不知修辞者，不识曾氏何以入选。”但当姚燮批评过甚，张氏又有折中之法。如胡天游《三洞璇华序》一文，姚燮总评只有四字：“词尚瑰伟。”由“尚”字可知，姚氏实为批贬之意。张寿荣对此先是表示不解：“穿穴《道藏》，虑周藻密，文亦朴茂古雅，非庸手所能。姚先生评此顾若不足者，意其别有所见与？”“别有所见”一语，为曾、姚二人的歧解提供解释的空间，他试图向读者说明其中缘由：“闻先生于《真诰》《洞玄》诸书储积至二巨箧，寓目最广，则所得固当不同。”如此一来，尽管双方观点对立，但并不构成矛盾。为凸显文章佳处，张寿荣还进一步利用圈点符号来削弱姚燮的批评之声：“是篇原本只以散圈绝句，其有数联接叠连圈，皆出自鄙见僭增，因不欲没其佳处耳。”

可以看出，张寿荣既非单纯地弥缝选家曾燠与评点者姚燮的不同见解，也不是完全站在某单方立场上，他有独立的思考与判断。姚燮曾指出，评点者未必能准确认识文章的水平高下，他在初评吴鼒《题襟馆消寒图联句诗后序》一文时道：“不切定‘题襟馆消寒’立意，徒取‘联句’二字，衍绎成文，读之转觉其泛。”然其二评又对之多有褒扬：“覆阅再四，觉精芒采色，流溢于楮墨间，始叹古人文章未可草草读过。”但即使经过姚燮“慎之又慎”的提醒，张寿荣也敢于对此文提出自己的批评：“虽辞气骏迈，终觉冗裁，翻响泛滥，而忘其所归。”若张氏没有判别正宗的自信，恐怕也不会在曾选的声名笼罩下积极推动《正宗评本》的纂辑与刊成。

当然，《正宗评本》的出现并不意味选家话语的消亡。在从“读者”到“作者”的身份转化过程中，评点者将自己的独创性见解付诸笔端，其与选家争夺文本阐释话语权的同时，也在不断拓丰文本的意涵，二者共塑了选本的“正宗面貌”。

曾燠称骈文“以六朝为极则”，那么也便带来两个问题：其一，除指向“时代正宗”外，六朝文在曾氏心中代表怎样的美学风貌；其二，《正宗》所选清人诸作，是否都有鲜明的“六朝”特色。可以明确的是，六朝骈文的风格多样，既不乏注重文辞的清丽婉约之作，也有如庾信《哀江南赋序》等作品，是以凄怆悲凉为底色，晋宋、齐梁之文的体格亦稍有区异。然唐宋以降，随古文话语的愈发强势，以骈俪为特征的六朝文章似被贴上“绮丽浮华”的统一标签，成为所谓的“阴柔”之文：“以吾言之，六朝骈文即气之阴柔者也。……六朝之气体闲逸……盖得乎阴柔之妙也。”②" ②孙德谦：《六朝丽指》，《历代文话》（第9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431页。对于六朝文章的多重面相，以及选文所效法的具体对象，评点者在选家的选删基础上，进一步给出自己的答案。

以姚鼐、曾国藩为代表的桐城古文家，将“阳刚阴柔”视为文章的两大风格：“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①" ①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十七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4页。姚、曾之论虽是就古文而发，但这种二元对立思维同样施用于骈文之中。类仿其说，可将《正宗评本》中高频使用的风格类评点术语总结如下表1：

由表1可见，“阴柔”类术语以“清”“丽”“秀”“华”“凄婉”等为主要特征，六朝骈文给清人以“绮丽浮华”“气体闲逸”的印象，或主要受此类风格影响。但同时，姚燮、张寿荣也在评点中频繁运用“凌厉”“骀宕”等“阳刚”类术语，更视“沉博绝丽”“锋发韵流”为骈体美学典范，强调《正宗》选文实为阴阳刚柔相济，进而对读者可能预设的“六朝”印象有纠偏、补济之效。正如姚永朴所言：“必刚柔相错而后为文，故阳刚之文，亦具阴柔之美，特不胜其阳刚之致而已；阴柔亦然。止可偏胜，而不可以绝无。”②" ②姚永朴：《文学研究法》，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160页。然而值得关注的是，在“骈文正宗”的语境下，姚、张二人对“沉郁顿挫”与“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等词句的频繁使用，似更具特殊意义。

据统计，《正宗评本》中共四处提及“沉郁顿挫”，其中姚评一次（杨梦符《与庄葆琛书》）、张评三次（胡天游《赵开府碑》、袁枚《答王厚斋书》、查初揆《屠兰渚丈昔游图序》）。此外，还常见如“顿挫”“曲折顿挫”“沉郁悲痛”等相近术语。“沉郁”往往是就作者的思想情致与作品的艺术个性而论，有含蓄蕴藉之美；而“顿挫”多是就写作当中的音律节奏、笔句章法而谈，给人以悲抑苍凉之感。在各类文章之中，韩愈古文多被认为是“沉郁顿挫”的代表：“古人文章妙处，全是沉、郁、顿、挫四字。……文章者去其浮、率、平、直之病，而有沉、郁、顿、挫之妙，然后可以不朽。《楚辞》、《史记》、李杜诗、韩文是也。”③" ③姚莹：《康輶纪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411页。如此一来，姚燮、张寿荣以此术语评点骈文，或是有意在艺术风格方面打破古文的垄断，继以丰富六朝骈文的美学内涵。诸如“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韩愈《荐士》）等语词的使用，更能凸显二人的这一意图。

张寿荣在《正宗评本》中多处借韩愈诗文来表现选文的刚健有力，如在胡天游《拟一统表志》一文中，他先后评道：“气盛则言之短长咸宜。”“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对于胡氏《赵开府碑》一文，他也认为部分语句是“以排奡胜”，姚燮评此文道：“斟经腋与史腴而扬声炼色，是能治《淮西碑》而不袭其貌者。”《越王峥欧兜尊者道场铭》一文亦是如此：“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是作者真本领”（张评），“似唐碑”（姚评）。韩愈《平淮西碑》是仿《尚书》而作，文辞可谓极古，而在此之前，“碑”体多为骈文：“以古文撰写碑文，不雕琢偶句，不堆砌典故，却仍要保持碑文典雅庄重的格调，这是个大胆的尝试。此举成功的话，无异摧毁了骈文的最后根据地。”④" ④叶庆炳：《从〈平淮西碑〉看韩愈古文》，载傅璇琮：《唐代文学研究论著集成》（第八卷），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398页。但是，姚、张二人不仅未将韩愈视为对立面，反而从韩愈诗文中汲取文论资源，甚至将散体作成的《平淮西碑》视为骈文创作的重要参照，可见并不自限于六朝藩篱，这或许也是他们对曾燠自序的一种诠解：“岂知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迹似两歧，道当一贯。”曹虹指出，为“六朝”洗去“金粉气”，洗刷“齐梁小儿语”的污名，成为清代骈文家的重要使命。①" ①曹虹：《清代文坛上的六朝风》，《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75-83页。曾燠的选删与姚、张的评点实践，或均是为此目的而做出的努力。

实际上，无论是选家还是评点者，都未必能真正地把握作品的美学特征、准确地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曾燠对六朝骈文的认知，以及姚、张二人对文章风格、技法的解读，或许都存在一定的“误解”与“误读”，但正因如此，他们不断赋予作品以新的意义：“文本的意义远非是普遍、单一和稳定的，它在历史中形成，在偏离中产生，该偏离即作品的主张（部分地由作者意图控制）与读者的回应间的距离。”②" ②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吴泓缈、张璐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0-31页。从作者到选家，再到评点者，乃至更庞大的读者群体，选本呈示以开放状态。以打造“骈文正宗”为旨归的选本，从“以六朝为极则”到被赋予“沉郁顿挫”“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等新气象，它始终处于被构建的过程当中，而其面貌的最终形成，也将由所有的作者与读者共同参与。

三、清代“骈文正宗”的多重向度与塑造策略

清代的骈文选本除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外，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黄金台《国朝骈体正声》、孙雄《同光骈文正轨》等纷纷以“正宗”“正声”“正轨”称名，其用意显而易见，表明所选时人作品均可被读者效法；至如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王先谦《十家四六文钞》等，虽题名较显“含蓄”，却标举“八家”“十家”名目，直接彰示一种正宗统系。相较之下，前者是以“作品正宗”作为选篇的衡量标准，所选作者可达数十家；后者则更强调“作者正宗”，故多为寥寥数人。就选本体式而论，二者并无高下之分，甚至可谓相得益彰，为习读者组合出较为完整的清代骈文的“正宗清单”，只是这清单在较大程度上受选家视域的制约。

一方面，选本不啻体现选家的阅读实践成果，更有以之为中心形成的交游网络，如吴鼒《八家四六文钞》所选，多为与吴氏有交谊者，是以诸多骈文名家如胡天游、汪中等未能跻身吴选“八家”之列。另一方面，选即意味评，选本的美学旨趣由一人裁定，不同作家不同时期的骈文作品经选家精心选择，在选本中呈现较为一致的“正宗”面貌，除曾燠《正宗》“以六朝为极则“外，张寿荣评吴氏选本道：“其于《仪郑堂文》有取夫‘托体尊而去古近’，于《玉芝堂文》有取夫‘绮藻丰缛之中，存简质清刚之制’，于《小仓山房集》谓文之稍涉俗调与近于伪体者皆不录。”③" ③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南京图书馆藏清光绪七年刻本，张寿荣序。因此，即使选家自身不在“×家”之列，其作品也多不进入选本之中，但他们对文本的干预，无疑是在显扬自己具有打造“正宗”的权力。

“正宗”意味在同类文体场域中掌握中心话语，但其内涵与获得权威的方式复杂多变。相较于古文以桐城派为正宗，构建起从唐宋八家到明人归有光，再到方苞、姚鼐、刘大櫆等人的文脉传承，并树立“义法”等创作法规，清代的“骈文正宗”则面临内与外的双重困境，这一概念的意蕴也因此具有两个维度：对外而言，即与桐城古文相比，骈文“何以为正宗”是清代文章尊体之辨的焦点，可概括为“文体正宗”问题；就内而论，清代骈文“以何为正宗”更是聚讼纷纭，其争论关涉到骈文史层面的“时代正宗”、与地方文脉密切相关的“地域正宗”、受“八家”传统等影响的“作者正宗”以及因持续被选、评而处于动态建构过程中的“作品正宗”等问题。骈文“以何为正宗”可为“何以为正宗”提供依据，后者亦为前者的讨论前提，二者相辅相成。以此二涵义维度与“五个正宗”为线索展开讨论，可整体观照清代骈文创作论、风格论、地域论等众多枝叶问题，并由此深入肌理。

清代骈文家多有较强的崇古情结，有的甚至欲与散文家争夺“古文”之名。晚清曾之撰在友人李慈铭去世后为之整理遗稿，编成《越缦堂骈体文》四卷，附《散体文》一卷，他解释命名用意道：“其不题曰‘古文’而曰‘散体文’者，盖以散者对骈而言，文之古与否，当于气骨间辨之，不系乎辞之骈散。如徒以散文为古，将遂以骈文为非古乎？将遂以宋元以后之散文古于隋唐以前之骈文乎？”①" ①李慈铭：《越缦堂骈体文》，南京图书馆藏清光绪二十三年刻本，曾之撰叙例。曾氏认为，当世所称“古文”者，实为散体僭取，骈体亦可称“古”。这一观点绝非一家之辞，民国郑好事亦于《骈文丛话》中云：“且夫古文云者，别乎今文而言，非必谓散文有古，而骈文无古也，亦非必谓散文是古而骈文非古也，且非必谓散文能古而骈文难古也。”②" ②郑好事：《骈文丛话》，上海图书馆藏民国油印本。曾、郑二人的见解可谓理据分明、直切肯綮，而类似于此的阐说在清代文集中并不乏见，足以维系骈文家的文体正宗理念。值得留意的是，“骈文是古”“骈文能古”的结论，虽是就骈文“何以为正宗”而发，却也暗藏“今不如古”的退化史观，在时代层面上回应了骈文“以何为正宗”。

郭嵩焘《国朝十家四六文钞序》云：“世愈降而文亦愈靡。”③" ③王先谦：《国朝十家四六文钞》，南京图书馆藏清光绪十五年刻本，郭嵩焘序。曾燠《正宗》亦以“古意荡然”④" ④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南京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一年赏雨茆屋刻本，曾燠序。来批评当时的轻靡媚俗之作，“古”成为衡量骈文创作水平的重要准则与仿效对象。究其缘由，创作水平的客观差异固然是原因之一，此外也因各类文体需要一个可奉为正宗的时代作品范型，来辅助时人进行创作的自我定位与评判：“一个遥远的历史时代能够成为人们憧憬和崇敬的对象，并能够用以示范和评断当前将会流行的行为范型、艺术品范型和信仰范型。”⑤" ⑤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0页。桐城古文以唐宋为尊，骈文家则莫衷一是，如张仁青总结有三派：“尊六朝者尚藻丽，尊三唐者贵博富，尊两宋者尚气势。”⑥" ⑥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中华书局1970年版，第419页。

对此三派的区分，吕双伟认为可加商榷：“崇尚两宋的骈文家其实很少……只是在评论中对作家骈文创作倾向的复古评价，并不存在宗派门户之分。”⑦" ⑦吕双伟：《清代骈文理论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页。综观清人的骈文集序，实以推崇六朝者居多，“懿夫俪体，尚矣六朝”⑧" ⑧彭元瑞：《宋四六选》，南京图书馆藏清乾隆四十一年刻本，彭元瑞序。，“有如骈体之文，以六朝为极则”⑨" ⑨B14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南京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一年赏雨茆屋刻本，曾燠序。，“六朝文为偶语之左海，习骈俪而不胎息于此，庸音俗体，与古人固而存之之义何居焉”⑩" ⑩彭兆荪：《南北朝文钞》，清光绪元年《粤雅堂丛书》本，彭兆荪引。，类此表述，不一而足。三唐派亦有拥趸，然数量上逊于前者，且无法摆脱“六朝”的影响：“乃谓齐梁多哀艳之辞，罕窥其神韵；欧苏尚排奡之气，或俭于词华。将欲挽厥滥觞，趋于正轨，则有唐一代之文，有可取焉。”B11" B11钱振伦：《示朴斋骈体文》，南京图书馆藏清同治六年袁浦崇实书院刻本，陈其泰序。二者争锋之下，亦偶见折中之说，即视“六朝三唐”为一连续的“长时段”，如：“体成于东京，沿流于魏晋，极盛于六朝三唐，至宋乃一变而格稍卑矣。”B12" B12张泰青：《小东山草堂骈体文钞》，南京图书馆藏清道光十五年刻本，林则徐序。虽歧见迭出，但清人对“六朝”“三唐”等骈文“黄金时代”的尊崇，实皆为走出“世愈降而文亦愈靡”所带来的自我定位困境，即意欲凸显“国朝”骈文的成就：

" 窃维骈体之作，滥觞于东汉，畅于六朝，盛于唐，衰于宋，至元、明而精华竭矣。国朝初诸公振其绪遗，焕然复古。B13" B13徐熊飞：《白鹄山房骈体文钞》，南京图书馆藏清嘉庆刻本，王昶序。

骈体之文，以六朝为极则，乃一变于唐，再坏于宋，元、明二代则等之自郐，吾无讥焉。……国朝云汉为章，壁奎应象，人称片玉，家有联珠。B14

王昶、曾燠二人所描绘的骈文“盛-衰-盛”轨迹在诸多集序中较具代表性，是清代骈文史论书写的常见套式。若将之图形化，便是“双峰型”模式。至于清代骈文如何能成为正宗而与六朝三唐文并立，多数骈文家如王昶一般，在集序中将关键归结于“复古”。其路径一般是仿习具有规范性效果的作家作品，如徐、庾等六朝大家之作，不同的见解自然会产生不同的名单；而受旧有典范的感召，“国朝”也出现如袁枚、吴锡麒等可值得效仿的对象。以“盛-衰-盛”式样为代表的正宗史观成为骈文集序中的基础构件，在其驱动下，题写者进一步延伸写作话题，如作家论、本体论、创作论、风格论等等。

今见骈文选本与别集中不乏有多篇集序者，数量多在五篇之内，如潘曾莹《小鸥波馆骈体文钞》卷首有孙衍庆、庄缙度、汪廷儒、边浴礼、秦缃业等五人所题序跋①" ①潘曾莹：《小欧波馆骈体文钞》，南京图书馆藏清光绪三年岁可堂刻本。。作者辑录多篇序跋，虽反映其用心，可往往也对题写者提出要求，他们彼此之间须相互“照看”“协作”，方能避免内容上的重复，减少文章的“应酬感”。然还有另一情况，即如徐寿基《酌雅堂骈体文集》等，书前辑录十数乃至数十家的序跋、题辞或评鉴文字等，可视为集序之变体。它们的写作语境不一，彼此之间无须刻意避免重复，但从其编排中可见作者的苦心经营，进而凸显“国朝”名家对“六朝”等典范的恢弘。

徐寿基《酌雅堂骈体文集》卷首除有翁同龢、李鸿章、殷兆镛、任道镕四人所作序外，还有秦缃业、殷如珠、刘曾騄、谢增、王恩培、汤成烈、赵昌祚、管乐、贵恒、檀玑、汤似瑄、王其淦、费晋卿、谢兰生、卜起元、戴杰、郝植恭等十七人所作题辞②" ②参徐寿基：《酌雅堂骈体文集》，南京图书馆藏清光绪刻本。以下不一一出注。。值得玩味的是，这些序文、题辞在论及作者效法汉魏六朝为“骈文正轨”时，其表述形式及内容多有雷同，宛如相互抄袭：

" 殷如珠：大著胎息汉魏，规橅齐梁……捧读一过，觉磅礴郁结之气、激昂慷慨之思，时时溢于纸上。（光绪四年；辞2）

管乐：取材汉魏，嗣响齐梁，的系骈文正轨。（题辞时间未明；辞8）

汤似瑄：颉颃四杰，规橅六朝。（同治十二年；辞11）

郝植恭：统观大稿，胎息两汉，规橅六朝。摘艳熏香，敲金戛玉，最难以磅礴浩瀚之气为排偶声律之文。（题辞时间未明；辞17）

在表述形式方面，“胎息”“规橅”“取材”“嗣响”等虽用词不一，但意义相同。如“胎息汉魏”与“取材汉魏”、“规橅齐梁”与“嗣响齐梁”、“规橅齐梁”与“规橅六朝”这三组短语，不过细节稍加变换，实无二致。就具体内容言之，殷如珠等四人的观点可谓统一，认为徐寿基的骈文承继汉魏六朝与初唐四杰之作，其中尤以“六朝”为不可或缺的写作“构件”，殷如珠讲的“磅礴郁结、激昂慷慨”亦与郝植恭的“磅礴浩瀚之气”相吻合。

题辞内部为何有如此明显的雷同现象？可作若干推测，如：先有一人题辞，后来者不断仿其文例，以示认同；同组题辞可能是有共同的“母文本”，因相似而被选家搜辑；若更大胆猜测，部分题辞或是由选录者“炮制”而成，再托以他人名号。由于二十一篇序与题辞的创作语境已无从察见，徐寿基从何处摘取这些文字，又是否做过“加工”，更缺乏切实依据，诸多猜测只能存疑。但将这两组题辞加以比照，不难发现，这些文本的排列当经过精心组织：引文末尾所标数字为题辞的具体次序，尽管同组题辞在形式、内容上具有一致性，但彼此互不相邻，反与另一组交错排列。如此，便可避免近距离的文辞重复——这或许也是编者遮掩“炮制”的一种手段；然相似文本毕竟聚合于狭小的书前空间，不断强调仿习六朝等为骈文创作之“正轨”，仍可给读者以深刻印象。多篇集序的辑合体式，其论说效果要明显强于单篇集序。

此外，相较于单一的文字表达，文本聚合现象本身即具有丰富的意涵，这一点在地域文学传统的塑造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

明清集序中常见有对地域文学传统的追溯与构建：“在集序中针对具体的总集别集梳理建构地域文学传统，大致能形成一个信息集中的文字单元，因其在明清集序中屡屡出现，且有相对固定的叙述程式，在此将其名之为集序整体文章结构中的‘构件’。”③" ③徐雁平：《“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成为一种文学叙写方法——以明清集序为研究范围》，《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第34页。通过列举地方先贤来构建地域文学传统，早已成为各类集序中常见的书写策略。《酌雅堂骈体文集》书前诸篇集序中常见有对本地先贤的追述：“迦陵、绳庵作之于前，北江、茗柯继之于后。”“乾嘉以来，骈四俪六之文，吾郡称极盛。孙、洪、杨、刘、方、董，皆能各自名家。”题序、题辞者是通过集序中的“地域文学传统构件”，进行逻辑自洽的论说，以证明地方文学传统的存在，而选家则是在集序内容的基础上，考虑文本之间的组合形式。他们将集序聚合在一起，不但可以壮大地方的正宗声势，还彰显了地域内部的正宗认同。

尽管不同的集序作者与辑录者难免会有歧异的主张，但他们所采取的塑造骈文“时代正宗”与“地域正宗”的策略，确为有迹可循，其在选本内容的删改与评点外，将“正宗”以集序的写作与组合形式展示给读者。

四、结语

面对古文家的强势话语，清代骈文的发展面临内与外的双重挑战。因此，相较于古文、诗歌、词曲等选本类型，骈文选本中可见有更为显明的目的性与策略性。通过考察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等选本的批评实践，可窥见骈文家们的良苦用心：无论是凭借选、删文章抑或评点等手段来打造“作家正宗”与“作品正宗”，还是利用骈文集序来对“时代正宗”与“地域正宗”进行策略性的书写与展现，他们急于在骈文世界当中“整派依源，悬规植矩”，以期构建一个可比拟桐城派的话语中心。在此过程中，六朝意趣与“骈文正宗”的阐释权在作者、选家、评点者、题序者之间接连更替，其内涵也随之不断丰富，最终成为清代文章学上不可忽视的重要问题。

The Interest of the Six Dynasties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Model of “Genuine Parallel Prose” in the Qing Dynasty

YANG Ke

（School of Liberal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Jiangsu 210023，China）

Abstract：Zeng Yu’s Guo Chao Pian Ti Zheng Zong （《国朝骈体正宗》 The Genuine Parallel Prose） selected and modified the works of famous Qing Dynasty writers based on the “Six Dynasties” （六朝），thus defining the orthodox system of parallel prose writers and works，and teaching the techniques and mental skills of parallel prose creation.In the process，the selectors intended to establish their own authority，and Yao Xie，Zhang Shourong and others also expanded the original interest of the Six Dynasties Anthology and promoted the generation of the model of authenticity through punctuation and evaluation of articles.The parallel prose writers of the Qing Dynasty，represented by Zeng Yu，were committed to the formulation of rules in the anthologies，hoping to create parallel prose writers and authentic works different from prose writers.At the same time，they also strategically wrote and displayed their own era and regional orthodoxy in the preface of parallel prose collections.The appearance of the anthology is shaped by the author，the selector，the commentator，and the preface，and the connotation of “authentic parallel prose” is also constantly enriched.

Key words：Guo Chao Pian Ti Zheng Zong;Six Dynasties;deletion and modification of selected edition;comments;genuine parallel pr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