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与多元:列斐伏尔都市空间问题的方法论探索

2024-09-29 00:00:00车玉玲王洁
关键词:列斐伏尔

摘" 要:在当代大都市社会,资本主义根据自己需要的样态塑造了都市空间,空间自身的生产成为资本增殖的新途径。以资本逻辑建构的当代都市空间,具有单调性与同质性的鲜明特征。列斐伏尔作为都市马克思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不仅开辟了社会批判理论的空间转向,在分析都市空间问题时也采用了不同于以往社会批判理论的新方法。列斐伏尔指出,当前人类历史已进入具有后现代特征的都市时代,继续沿用现代性的分析工具已经无法解决后现代的都市问题,因此必须建构与当代都市空间相符合的方法论原则,即“都市总问题式”“三元空间辩证法”和“节奏分析的方法论”,才能恢复差异与多元在都市空间的地位,从而实现总体的人的解放。当前中国城镇化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如何避免西方城镇化发展中的负面效应,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城镇化新道路,是当代城市发展研究的必要议题。列斐伏尔城市方法论研究的“空间转向”对于研究中国当代城市问题具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列斐伏尔;都市空间方法论;都市总问题式;三元辩证法;节奏分析

作者简介:车玉玲,苏州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城市哲学研究; 王洁,苏州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城市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对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的原创性贡献研究”(项目编号:23amp;ZD001)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B565.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5-0019-09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5.003

当代大都市社会以“同质性”为鲜明特征,在形式上主要表现为当代都市建筑与布局的千篇一律,资本主义按照自己所需要的样态再造了都市空间,或者说,空间是抽象资本概念的具体体现。具言之,在纽约、巴黎、东京等国际大都市,摩天大楼、商圈、步行街、高架路等是大都市的基本要素,人们很难从建筑风格上找到这些城市的根本区别,而生活于其中的都市人的生活方式、消费方式也大同小异,“同质性”“单向度”成了当代社会的标签。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速发展,这种趋势愈加严重。在当代中国的城镇化建设中,如何能够避免这样的问题,如何走出与打破这样的存在状态,如何表达、认识、理解都市现象,从而使它在最切近意义上回归人类所渴求的“栖居”状态?这要求我们将都市“空间”作为新视角来重新认知、分析都市现象。列斐伏尔从空间生产的视阈阐释当代都市问题,开启了空间研究的范式转变,并把“差异”与“多元”视为空间批判所要达到的理论目标,认为差异与多元才能代表后现代都市的话语与呼声。他的这种思想对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中的城镇化建设目标与理念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事实上,当代不断涌现的都市问题,大多是在后现代的视阈下形成与出现的,现代性的理论与方法已经滞后于当代的现实发展。列斐伏尔认为,使用现代性的分析工具与认知方法并不能够正确认识与解决后现代性视阈中的当代超大都市问题,因此,进行方法论的变革就成为一个重要且迫切的问题。可以说,方法论的变革是列斐伏尔思想中的重要创建,贯彻其理论始终;这些方法并不独立存在,而是与他的思想发展相辅相成,随其思想在不同的阶段展开而生成。本文将对列斐伏尔思想中所蕴含的方法论进行具体阐释,力图揭示出其空间批判理论的现实意义。当前中国城镇化正处于高速发展的转型期,如何避免西方城镇化发展中的负面效应,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城镇发展新道路,是当代城市发展研究的重要议题。列斐伏尔都市方法论研究的“空间转向”对于研究中国当代城市问题具有启示意义。

一、都市总问题式:都市空间的总体性辩证法

在面对当代的城市空间与城市问题时,我们仍在延续着传统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等认知方法来分析各种各样的都市现象。这种认知方法自城市产生初期就与之相伴而生,形成于以工业化为核心的资本主义发展时期。然而,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城市空间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它不仅作为资本的载体缓解了资本主义的主要矛盾,而且成为与工业化并行甚至逐渐成为超越工业化的历史发展动力,成为全方面再造资本、人自身、生产关系等的具有主宰性的力量。很多新的城市问题也随之出现了。出于对现实问题的审视,列斐伏尔提出了“都市总问题式”这种不同于以往的认知城市现象的新方法。

“都市总问题式”通常被人们误解为“都市中存在的总体性问题”,实际上,列斐伏尔将“都市总问题式”定位为一种研究和分析都市现象的方法。“都市总问题式”这一概念侧重“式”,它是一种方法论而不是简单的都市中存在的各种问题的集合。毋宁说,它是以总体性为最终目标并以整体的都市总问题式的视角去归纳和思考都市问题的哲学方法论。与传统的静止、孤立、单维的工业设计理念不同,“都市总问题式”的总体性辩证法强调动态的生成与差异的空间。“都市社会,连同其自身所独有的秩序与无序,是处于形成过程中的。这种现实包括方方面面的问题,即都市总问题式。”①" ①②③亨利·列斐伏尔:《都市革命》,刘怀玉等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4、159、51页。

随着城市化在全球范围不断展开,社会的完全都市化将取代资本主义工业化成为未来的现实,都市社会也将由此诞生,城市进入全新的时代。“正是在工业化—都市化的双重进程方式中,继第一个术语(工业化)占主导地位的时期之后,第二个术语(都市化)才变成主宰。”②以大都市和超大都市为中心,都市化辐射性地对整个社会的资本、土地、空间、生产关系、人际交往方式、城乡关系等进行了全面的创造和重组,都市成为绝对的核心。不同于自然的农业空间和同质化的工业设计空间,都市空间充满着矛盾的张力与潜在的无限可能性。都市现象是潜在的可能性现实,与生产关系或者说社会关系的进程和实践相联系。“都市社会”一词描述的是都市社会的形成和发展,因而,“都市社会”是一种进程和实践活动,它是动态的、活生生的,而非静止的、现成存在的。都市现象也是一种普遍的整体性现实。都市社会具有整体性、混合性和私人性三个层次,前两者分别代表最为普遍和抽象的关系例如资本市场、空间的政治和城市的内部功能及其周边区域,私人性则指向人的栖居。对这个领域的分析和探索是都市研究的首要之事,更是都市生活的本质要求和都市中人的存在意义所向。

对都市现象的研究由于其潜在的现实性、整体的复杂性以及动态的生成性,需要全新的分析工具。“今天,都市现象以其规模让我们感到吃惊;其复杂性远非我们的理解工具和实践活动手段所能胜任。”③对此,列斐伏尔指出,从现代性的都市设计走向后现代性的都市总战略是时代的必然要求,前者是在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和实践主导下的专业科学,而后者则是未来的大都市甚至超大都市社会所需要的总体性辩证法。为什么现代人对各种都市现象“视而不见”“见而不解”?因为当我们还在用传统的工业理性主导下的碎片化的分析工具来把握都市问题时,它就被简单地还原成各种表象和幻觉,由此产生的对都市的认识也是孤立而混乱的。都市设计的思想强烈而无意识的简化将栖居的意义遮蔽了,取而代之的是将人类限制在基本的吃、睡和再生产这些基本运动上的定居。“作为意识形态和实践的定居把栖居完全驱逐到无意识的领域。”①" ①②③亨利·列斐伏尔:《都市革命》,刘怀玉等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1、40、41页。都市社会生活方式、文化模式、日常生活价值等方面的多样性被彻底压制,定居成了同质性的整体与量化的空间。为了进一步分析和探索都市空间中差异的可能性,总体性的都市战略必然取代以趋同性、整合性、语用学、操作主义等为代表的专业都市现象研究方法论。

为了恢复栖居的意义,我们需要采用都市总问题式的哲学方法论来认知都市现象,解决都市问题。当我们用总体的异质性战略取代工业理性主导下的同质性规划去规定都市空间时,都市空间就将表现为一种差异,一种异位空间(heterotopy)和乌托邦。在都市空间中存在着被合理规范的工业设计空间,然而在这样的同质空间的边缘同时也存在着差异空间,它们通过与同质空间的比较凸显出来。每一个差异空间都“只在一个总体中存在,通过对比和对立使之与别处……相连并与之区别”②。从总体性的辩证法看待和理解都市现象和都市问题,我们就能发现差异的存在并通过矛盾和冲突进一步打破同质化的工业空间的控制。“它的异位空间,即通过参照原初处所来定位它(定位它自身),标记出它的差异,这种差异能从一个非常显著的差别一直扩展到一种冲突,扩展到要把一个处所的占有者也考虑在内。这些处所在都市综合体中彼此相关。”③这样的差异空间充斥着各种真实的、具体的、相互联系的矛盾。通过这样的异质空间和差异思想,列斐伏尔企图建立与工业理性主导下的都市规划不同的都市战略,走向与日常生活和都市社会实践融为一体的元哲学。

列斐伏尔“都市总问题式的总体性辩证法”与一般的“总体性辩证法”具有共同性,但两者具有不同的侧重点。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卢卡奇从历史与社会的角度提出,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正是一种总体性辩证法,变革社会、改变现实根本上要探究历史过程中主体和客体、理论与实践、整体和部分、历史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因此,只有“把社会生活孤立的事实看作历史过程的各个方面,并且把这些方面结合到总体性中”④" ④⑤乔治·卢卡奇:《历史和阶级意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张西平译,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10、3页。,才能形成对社会现实的正确认识;只有无产阶级——这个“认识自身就意味着认识这个社会,结果这个阶级既是认识的主体又是认识的客体⑤的阶级”才能实现这种统一。与卢卡奇试图从总体性上进行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历史批判不同,列斐伏尔立足具体的都市实践与现实,从空间的角度提出了“都市总问题式”的总体性辩证法。更确切地说,列斐伏尔“都市总问题式”的方法论产生于都市社会这个当下的社会阶段,但是从历史的总体进程来说,它又将超越都市社会。“都市总问题式”在都市现实的基础上,面向未来潜在的各种可能性,融合了“在场与不在场”。在这个意义上,它是生成的、超历史的。“都市总问题式”将矛头指向工业设计的同质化空间,致力于从微观的都市生活层面重组社会空间,它预示着全新的差异时代的到来。

二、三元辩证法:都市空间的元哲学批判

如果说,“都市总问题式”的方法论是从认识论层面建构的总体性认知方法,那么,这个总体性的方法是如何贯穿于具体的都市实践之中的呢?为此,列斐伏尔又进一步提出“三元辩证法”,这是他都市空间哲学方法论的核心与基础。“都市总问题式”与“三元辩证法”两者之间具有内在联系,三元辩证法的提出不仅是对当代都市问题更深入的剖析,更是通过新的提问方式和研究方法来理解都市空间,研究具体的空间历史,分析空间生成与发展的未来走向,寻找打破目前空间困境的出路。这一方法论的深入展开并不是理论逻辑的自身推演,而是来自越来越严重的都市空间问题的现实催逼。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速,空间资本化带来的系列问题更加凸显,这不仅加深了空间的同质化与单向度,而且使空间中人的社会交往与存在方式也更加物化,权力、资本、技术的力量联合起来遮蔽了空间实践的真正目标。如何揭开这层看似有序实则虚假的面纱,是方法论深入展开的根据。

列斐伏尔的三元辩证法是三位一体的方法论,它不同于传统的主客体的二元对立,也不是黑格尔自然辩证法中任何事物的三个方面。他所提出的三元并不是单纯意义上同等或对立的存在,而是建立在“合三为一”的辩证统一基础之上的,第三项是包容与超越前两项的“他者”。正如爱德华·索贾所评价的:“借用列斐伏尔乐于描述他著作的术语,这一‘元哲学’是建立在我称之为一种批判性的‘作为他者化的第三化’的方法之上,‘他者’大写以保留列斐伏尔始终坚持的反还原主义术语‘总有他者’的意义。”①" ①爱德华·索贾:《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列斐伏尔试图通过恢复被分隔的这三项之间的统一性,在各个分裂的领域之间发现或建构一种理论上的辩证统一性。

列斐伏尔认为,当下的都市社会空间是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的三位一体,三者之间有对立又有联系。第三项表征性空间是在对空间表象的反抗意义上凸显和生产出来的,同时又是对前两者的融合和超越。而从都市社会空间的历时性维度出发,人类目前所处的抽象空间、在其边缘处存在的矛盾空间以及从矛盾中绽出的代表希望和未来的差异空间则是另一重三位一体的辩证法结构。

空间实践“包括生产与再生产,以及每一种社会形态的特殊位置与空间特征集合”②" ②③④⑤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51、51、63-64、70页。。空间实践生产出社会空间。人们在空间中进行物质资料生产,对空间中的自然物质资料进行重置与重构并在这种改造过程中生成各种生产关系、社会关系、文化象征。这些是具象的真实的空间,是日常实践的空间,因而是可以被感知的空间。新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空间实践包含了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与此有关的将他的工作、私人生活、休闲娱乐紧密联系的或实体或虚拟的道路和网络,这些关系都在社会实践中紧密联系、生成和再生产。

空间表象则是公开的、被符码化了的再生产关系,是被概念化和构想的空间实践。空间表象通常被科学家、规划师、城市学家、技术官僚、艺术家等概念化,通过知识、技术与权力意识形态化而在任意一个社会形态都能占据支配地位。“它们与生产关系以及这些关系所强加的‘秩序’捆绑在一起,从而也与知识与符号、代码,以及种种‘台前的’关系捆绑在一起。”③空间表象强调秩序和规则,隐藏那些被压制的表征性空间,目的是要维护当下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秩序和规则。

表征性空间是隐藏的、秘密的、被压抑的再生产关系,是在对以上两者的解构和重构之下产生的新的空间。这个空间通过符号、图像、作品、象征、记忆形式等呈现出直接的、活生生的、亲历的世界。这是文化与象征的空间,因而充满神秘和想象。“表征性空间是有生命力的,它会说话。它有一个情感的内核或中心:自我、床、卧室、居所;或者广场、教堂、墓地。”④这个空间是属于栖居者和使用者的空间,但它也是被动体验的空间,是被空间表象所占据、统治和遮蔽的空间。这个空间亟须摆脱种种政治性、意识形态性的表象的控制而恢复其台前的位置。

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的三位一体是具体的与日常生活相联系的结构,而非抽象的形而上学。它们“按照各自的性质与属性,按照社会的或者这里所说的生产方式的要求,根据历史阶段的要求,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为空间生产做出了自己的贡献”⑤。因而这样的三位一体结构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生产关系与社会关系的更迭永远处在不断的生成和变化中。这三项之间也应该是紧密联系的,表征性空间与前二者既有不同,又包含、超越了空间实践与空间表象。重现表征性空间要求我们建构一个统一的空间符码体系来分析生成中的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以及三者之间三位一体的辩证关系。概言之,三元辩证法是在具体的日常空间活动之中展开的,是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这三者的统一。其中表征性空间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因为在表征性空间中,人的日常体验与感受得到了凸显,同时又不是停留于抽象的理念之中,而是在具体的空间之中得到了实现。

由此,列斐伏尔指出,要构建差异与多元的空间,摆脱抽象的、单维空间的控制,需要在都市总问题式的方法论指导下探索新的空间符码体系,建构拥有新的概念和分析工具的总体性理论。这样的符码体系伴随着相应的差异空间的生成而被建构出来,它是与工业设计的抽象空间截然不同的话语和符号象征体系。对表征性空间的进一步探索和解蔽需要立足当下的都市社会实践,从三位一体的抽象空间、矛盾空间和差异空间的辩证关系中寻求其可能性。

抽象空间、矛盾空间与差异空间在历时性的维度体现着三位一体的都市空间辩证法,差异空间是指向未来、以人的栖居为中心的理想空间,它是抽象空间与矛盾空间辩证发展的结果。概言之,随着资本主义与新资本主义的到来,强大的商品世界及其逻辑、全球战略、货币以及政治国家的权力构建起一个庞大的信息、物质交换网络,很快瓦解了城镇历史性空间的中心地位。这时,劳动开始异化成为抽象的牺牲品,抽象空间也随之产生。列斐伏尔认为,抽象空间已经成为当下日常生活生产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的主体,地理空间中的物的生产转变为抽象空间中空间的生产。“这一时期生产活动(劳动)不再与社会生活得以永久延续的再生产过程连在一起,而是独立于那个过程之外,劳动变成抽象的牺牲品,成为抽象社会劳动和抽象空间。”①" ①②③④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75、法文第三版前言XXX、549、242页。抽象的资本空间将自然的、绝对的、神圣的、历史的传统空间边缘化,传统空间的自然性和历史性被压制而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被资本意识形态化和合理设计的工业空间。这样被科学规划的空间是符号化、量化的同质空间,它通过权力和技术不断地消除和压制在各个边缘地带产生的具体矛盾和反抗。

但是,列斐伏尔同时向我们道明,尽管抽象空间无处不在,尽管它压制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但自然空间和历史空间无论如何依然存在,它们一直处于被隐藏和遮蔽的状态并以各式各样的特殊矛盾形式表现出来。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自然地带来了“旧的关系的崩溃”与“新的关系的形成”。在这个过程中,全新的矛盾空间“以建筑的或城市规划的方式出现,是现存生产方式的产物,它们既产生于这些矛盾又暴露出这些矛盾,而不是像罩子一样掩盖了这些矛盾”②。这种矛盾空间首先表现为中心和边缘的矛盾。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一线城市与三线城市,大资本家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失地农民、贫民窟的穷人、非法偷渡者等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差异在同质化领域的边缘地带维持或发生,要么以对抗的形式,要么以外在(横向的、异序的、异逻辑的)事物的形式。差异始于被排斥:城市边缘、贫民窟、被禁止的游戏空间、打游击的空间、战争的空间。”③此外,抽象空间的矛盾性还表现为质与量的对立。一方面,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个性化需要与资本主义的大规模量化生产和消费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另一方面,支配性空间不断侵蚀取用性空间,前者是被技术和实践改造过的作为政治统治工具的工业设计空间,后者则是“为了满足取用它的社会群体的需要与可能性,而被加以修改的自然空间”④。

抽象空间中对矛盾的反抗必然生产出差异空间,这是资本主义得以存活的条件。如果空间的生产制造出来的建筑完全千篇一律,那么空间的生产就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为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性、个性化需求,资本主义有意识地制造出自己不同于物质的另一面,编造出差异和多元的假象,例如形形色色的休闲度假村、以田园自然为噱头的装修广告、各种剩余价值取代审美价值的庆典狂欢和奢侈的追星活动等。另外,抽象空间本身无法直接存在,它必须以否定性的方式存在。“抽象空间与那些感知它并支撑它的领域,即历史性的与宗教政治的领域,保持着一种否定性的关系。”①" ①②③④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76-77、242、91、64页。因此,矛盾空间不可能完全夷平。另外,单一的活动中同样存在着对差异性的动员。个别的群体为了能够在孤立中强化自身,必然带来体制的、区域的、资源的差异性。抽象空间的矛盾不能被其自身的否定性力量和同质化趋势完全消除。最后,在抽象的空间中也会出现一些不同的声音和反抗,由国家机器、权力、技术等赋予的合理性终将激起反抗的力量。总而言之,虽然抽象空间占据主导地位,但差异空间是客观存在的。

这样的差异空间是能够体现多元与新鲜体验的理想空间,是空间政治的未来。差异空间的两个核心理念是“从支配到取用”和“从抽象到差异”,从而实现总体的人的解放。具体说来,“共同体的外部空间是被支配的空间,与此同时,家庭生活的内部空间则是被取用的空间”②。要实现从支配空间到取用空间的转换,需要召唤被取用的空间的回归,让两种空间在新的差异空间内和谐共存。而要建构差异空间,在抽象空间的压制下,我们需要依靠反抗的力量。无论是工人阶级选择走劳动自身衰弱的道路,抑或少数族裔的政治活动,今天阶级斗争的方式远比以前多样化。一些原先被压制的边缘性存在在后期可能成为主导力量,这也是列斐伏尔想象中解放的可能性所在。列斐伏尔最后强调,差异空间也是生成的,应该在实践斗争过程中不断生成这种作为抽象空间替代选择的可能空间,需要“通过努力指出一条通往差异性的空间的道路,指向差异性的社会生活与差异性的生产方式”③。

可以说,列斐伏尔抽象空间、矛盾空间与差异空间的三位一体结构更进一步地从空间生成的历史回溯-前进式地探讨了摆脱抽象的空间表象的控制,建构差异的表征性空间的可能性和可行性。这是不同于共时性的空间实践、空间表象与表征性空间的又一历时性维度,对照着人类生产与发展的各个历史阶段,创造性地指明了未来的社会主义空间所蕴含的开放性和包容性。未来的空间是取用代替了支配、差异代替了抽象的多元空间,是更为个人的、体验性的鲜活空间。

因此,一方面,我们“要研究表象的历史,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还有它们与实践、与意识形态的关系”④,将空间实践、空间表象、表征性空间这三个要素联结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将这三者的区分运用到各个社会阶段、各种生产方式和社会实践中去。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研究空间的历史。建立差异空间的可能性要从历史上的空间着手(这里更多地指抽象的工业空间及其生成的矛盾空间),从都市现象的具体矛盾出发,研究它的过去、当下和未来的可能性,探索它的在场与不在场,采用前进-回溯式的分析工具,进行具体的总体的都市革命。

三、节奏分析的方法论:都市日常生活中的理想空间

人的理想空间应是都市空间建设的最终目标,“都市总问题式”与“三元辩证法”所指向的终极目标是实现人之栖居的多元差异的生活空间。那么,在理想的空间之中,人应该以何种状态、何种节奏展现其日常生活状态呢?正是在这里,空间实践与时间节奏汇聚,列斐伏尔提出了“节奏分析的方法论”。虽然节奏分析的方法论看似是时间层面的,然而它与前两个方法论是直接相关的,因为人的存在本身必然在一定的空间中随着时间不断生成与展开;同样地,人的存在史也是在日常生活空间中形成的人的历史。在人的存在之中,时空是不可分割的两部分。然而,随着互联网、交通运输、信息交换、人工智能等的跃迁式发展,“加速度”愈加成为当代社会的基本特征并影响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追求效率和科学的线性、单调的资本化空间生产把控了日常生活的节奏,对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存在也造成了负面影响。在列斐伏尔看来,唯有以差异与多元为鲜明特征、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表征性空间才能直接体现日常生活的时间和节奏。“它包含了情感的轨迹、活动的场所以及亲历的情境,因此可以直接体现时间。”①" ①④⑤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64、288、311页。如何打破机械的资本主义工业空间对人的生存节奏的控制?如何寻找差异的循环时间从而在真正意义上复归日常生活?基于对此问题的探寻,列斐伏尔提出了“节奏分析的方法论”。可以说,列斐伏尔对日常生活节奏的分析是对都市空间问题具体的实践性的展开。脱离日常生活节奏来研究空间问题只能是纯粹形而上的抽象分析,通过这样的方式探索出来的空间也只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列斐伏尔节奏分析的方法论强调日常生活的节奏(时间)、人的活生生的身体(空间)以及自然节奏的三位一体。要想超越单调与同质,寻求差异与多元,从而实现总体的人的解放,我们不仅需要分析日常生活中的线性时间和循环时间,了解生命有机体自身的感官、欲望、能量,更要超越这两个维度,寻找与自然节奏和谐统一的生活瞬间,寻找那些转瞬即逝却又让人沉浸其中的忘我时刻。第三个自然节奏的维度必然包含了前二者,却又超越了日常生活节奏与人的身体而达到了新的高度。可以说,节奏分析的方法论是列斐伏尔从时空双重维度寻求差异与多元可能性的尝试,在结果上进一步完善了其都市空间的方法论建构。

早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列斐伏尔就指出人的社会生活原始地是与节奏相联系的,或者毋宁说,人的日常生活就是与自然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轮回循环节奏。“社会人的生活,从生到死,都是由一组循环和节奏组成的。时、日、周、月、季、节、年,有规律的返回,给最初与自然联系在一起的人提供了节奏。”②" ②③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叶齐茂、倪晓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76、435页。这样的节奏是一种重复的、无始无终的整体性时间,包含着计算与度量,真正的循环没有所谓的完全回归与重复。在当代工业社会的理性与技术的控制下,循环的时间尺度和节奏被打断和打散,抽象的长期的线性时间取代循环时间占据主导地位。但是无论如何循环时间并没有因此彻底消失,它们继续存活着,正如抽象空间中同时存在象征着建构差异空间可能性的矛盾空间。通过研究循环时间和线性时间的差别以及相互作用,列斐伏尔试图建构一个“节奏学或社会学的‘节奏分析’”③的方法论,努力在周期性之间做出区分,以数学谐波分析或生理学研究作为模型,研究它们的关系和叠加。当然,由于不同的群体在其工作和日常生活中具有或快或慢的不同节奏,这种节奏分析的方法论又应该是关于差异的具体社会时间尺度的理论。

在列斐伏尔晚期的思想中,他的节奏分析方法又回归了人的身体空间,这也是其三位一体的节奏分析方法论中的第二元。这一理论试图通过日常时间与生命有机体即身体的结合来抵抗资本主义机械性重复的抽象线性时间。列斐伏尔认为,抽象空间对生活空间的控制还体现在对生命有机体即身体的支配和影响上,因而要构建差异的空间需要进行生命有机体即身体的解放,按照自然的身体的节奏来开展日常生活,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人的自由。有机体的结构存在二重性,肌肉组织、性器官等用于储存大能量,而小能量则存储于感觉器官和大脑。前者是充满欲望、屠杀和生产的机器,后者则用来处理数据。这两类极点有机地构成身体这个机器,而这种和谐和有机拒斥现代实证科学的严格量化和规定性,它“包含了一些不可预知的结果的可能性,并且拒斥所有严格的机制、所有必须遵守的单方面的规定”④。而如今的现实却是后者支配着前者,导致“知识与行动、头脑与生殖器、欲望与需要”之间的冲突。占据支配地位的感官-感觉空间更倾向于在可视-可读(visible-readable)的领域建立自己,这样一来就加深了对一些方面的误解,而实际上那些方面是社会实践的主导方面,如劳动、劳动分工、劳动组织等。“于是清晰的视觉之潮冲垮了听觉和触觉。”⑤因此,建构差异性的时间与空间需要进行身体的解放,这就意味着合理地释放能量、全面恢复感官能力,要用想象去恢复语言、声音、嗅觉、听觉等感官。这主要在于恢复视觉之外的感觉,以及性的感官。当然这里的性器官不是孤立意义上的性,而是在性能量的意义上,它将导致按照某种特殊节奏的释放和流动。

在列斐伏尔生命最后阶段的核心研究成果《节奏:空间、时间与日常生活》中,他重申和强调了超越日常生活节奏与身体节奏的第三个维度:自然节奏。他认为,虽然人不一定能正确认识节奏,但是我们一定在日常生活中时刻真切地体验着节奏。现代人日常生活体验中的节奏通常是线性的无差异的时间,是被工业设计“合理”设定的钟表时间所操纵的量化的同质时间。但在这样被抽象化的工业钟表时间中也存在着节奏世界,它是亲历的、差异的时间;包含有运动的重复,但不是任意一种重复。它是“包括或长或短的次数,可被识别的重复,停止,沉默,空白,有规律的重启和间隔在内的各种有强有弱的频率。它必须出现在运动中”①" ①②③Henri Lefebvre.Rhythmanalysis:space,time and everyday life.Translated by Stuart Elden and Gerald Moore,New York:Continuum,2004,p.78,p.78,p.80.。因此,“节奏要求一种差异化的时间,一种质性的绵延”②。节奏是差异的而不是同质的重复。这样的节奏不是纯粹时间上的节奏,也不只是身体的节奏,更多地指向自然节奏。当日常生活的节奏和人的身体被工业时间量化、抽象化时,人如何摆脱这种操纵?列斐伏尔指出,要建构差异的时间与空间,不仅需要以节奏来分析身体,将日常时间与身体相结合,以身体的节奏为出发点从而达到身体的解放,更应该把整个自然界的多重节奏纳入节奏分析中,从而达到日常生活节奏与自然节奏的和谐统一。“让你自己成为穿透树的那一阵风,让你的目光具有穿透力,不要局限于反思和镜像,让它稍微突破一下极限吧。那么你马上就会注意到每棵植物、每棵树都有自己的节奏:树叶、花朵、果实和种子。在这棵樱桃树上,花儿在春天盛开,叶子能在果实成熟后存活,然后它们会在秋天落下来,虽然不是一次性全部都落下来。”③列斐伏尔用这段极为诗意的描述巧妙地表达了他将自然节奏与人的社会节奏相结合的构思。他认为,通过自然的节奏,人能掌握每一种存在,每一个实体以及个体。在这样的时空中,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都能和谐地歌唱。这样的世界就是他所追寻的差异、多元的空间,这样的空间方能帮助人重拾栖居的意义。

可见,对于列斐伏尔来说,只有将人的日常生活节奏、身体、自然节奏三者保持动态的和谐一致,按照自然的韵律绽开人生的各种可能性,才能不断切近人的本质所在,这样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通过自然节奏这第三个维度,列斐伏尔为日常生活节奏和身体的空间寻找到了复归差异与多元、寻求本质的栖居的可能性。可以说,第三项与前两项有对立,有联系,更是现代人超越前两项的最终归处。

综上,无论是总体性的“都市总问题式”认知方法,还是作为其空间理论核心的“三元辩证法”,抑或在具体日常生活展开的“节奏分析方法”,列斐伏尔的都市空间方法论研究一向致力于打破同质化空间的桎梏,寻求差异与多元的空间的可能性,最终实现总体的人的自由与解放。这一创新性的空间探索是对实证主义笼罩下的当代新资本主义对人和社会的抽象化所做出的回应,产生于工业化、城市化与全球化高速发展的社会历史背景下,这与我国当前城市社会转型的背景具有一致性。因此,研究列斐伏尔的都市空间方法论对于我国当代城市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与启示意义。

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必然地包含对居住和生活空间的理想和期许。然而,在经历社会转型的中国当代都市建设中,同质性的工业设计空间层出不穷。列斐伏尔批判性地描述了这样的同质性空间:“同质化空间是悖谬性地被碎片化了的空间……它制造出贫民区、单位、密如蛛网的独栋住宅(groupes pavillonnaires),还有那些与周围环境以及市中心都没有关系的虚假的聚居区(pseudo-ensembles)。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种刻板的分区:住宅区、商业区、休闲区,边缘空白区,等等。”④" ④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法文第三版前言,第XXVI页。当下超大都市高密度的空间是被资本逻辑塑造出的产物,是被概念化的城市规划设计建构出来的抽象的空间表象。社会主义的城市空间不应该是以资本原则割裂的功能性区域,而应以人类群体的需求为核心,满足人们在居住环境、工作发展、休闲娱乐等方面的多元需求。为此,我们在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城镇化建设中,应该将“需求”代替交换作为空间的首要价值取向。在都市空间建设和重组的过程中用差异与多元的作品代替同质化的产品,并通过空间样态差异化、丰富化来满足人民群众的多元需求。通过观察人民群众的自发性建造,自下而上地总结与研究基层经验,真正做到“坚持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①" ①②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2页。“打造宜居、韧性、智慧城市”②。

Difference and Diversity:Lefebvre’s Methodological Exploration of Urban Space Problems

CHE Yu-ling" WANG Jie

(School of Politic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In contemporary metropolitan society,capitalism shapes urban space to fulfill its will.The production of space itself has become a new mode of capital development.Urban spaces constructed under the logic of capital have shown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monotony and homogeneity.As a representative of urban Marxism,Lefebvre not only initiated the spatial turn of social critical theory,but also adopted new methods different from previous social critical theories in analyzing urban space issues.Lefebvre pointed out that contemporary human history has entered a new era of postmodern urbanization.Continuing to apply modern tools of analysis while solving postmodern metropolitan problems will end in failure.Through the methodological exploration of “problematique urbaine”,“ternary space dialectics” and “rhythm analysis”,Lefebvre tried to restore the status of difference and diversity in urban space and human existence,so as to realize the overall liberation of human beings.China’s urbanization is currently undergoing rapid development.How to avoid the negative effects of Western urbanization development and find a new socialist urbanization path suitable for China is worthy of discussion in contemporary urban development research.The “spatial turn” of Lefebvre’s urban methodology research has great implications for the study of contemporary urban issues in China.

Key words:Lefebvre;urban spatial methodology;problematique urbaine;ternary space dialectics;rhythm analy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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