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未知自身

2024-09-29 00:00:00赵东
诗歌月刊 2024年9期

孙启放作为诗坛的资深诗人,有着丰富的写作经验和强烈的现代诗歌探索意识。他的诗歌有着较为鲜明的智性因素和相对稳固的内在结构,而在这种思考和结构背后,隐藏着诗人努力挣脱固有观念和惯性表达的束缚,以及追求多义和不确定因素的巨大努力。孙启放的诗歌创作理念中蕴含着现代诗歌宝贵的“反懂性”,除此之外,他诗歌中变化多端的起兴手法让诗歌的审美空间从纵深开掘延伸出横的组合和移植,诗歌审美空间的立体效果更为凸显,有效避免了智性诗歌易于滑入狭窄幽深的意义陷阱。

一、结构的稳定性和表达的灵活性

诗人心灵世界的差异性决定了诗歌表达方式的丰富性,现代诗歌在变幻不定的语言形式中有其内在的规律性。孙启放的新诗集《灰瞳》集中表现出他的诗歌表达具有随物赋形的诗性灵动,在这些富于变化的诗歌语言形式之中,整部诗集却也凸显出一种相对稳定的内在结构。孙启放的诗歌高扬着探索发现的整体风格,这种探索意识同样体现在国际诗坛优秀诗人身上。爱尔兰诗人希尼的那首家喻户晓的诗歌《挖掘》开头两句就奠定了明净硬朗的风格基调,“我的食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偎依着像杆枪”。诗评家草树将希尼的诗歌观念称为“挖掘诗学”,即从个人和日常中开掘出新的诗意。孙启放诗歌中那股倔强不屈的开掘意识和对世间万物穷追不舍的探索精神弥漫整部诗集之中,诗集中响彻着诗人追逐真理的足音和挥舞铁器开采内心矿藏的敲击之声。现代诗歌中一直以来都存在着一种游子返家的现代母题,现代诗歌既有从既定的规则和常理中逃逸而出的不羁,又有不断掉头返家,回到心灵家园的初心。《灰瞳》中相对稳定的结构显示出诗人对于词与物的敏锐触角和清晰的认识理路,同时诗歌的发散场域又折射出诗人在表达上作出的不懈努力。诗集《灰瞳》中的作品有着“内外”和“虚实”的相反相成的二元矛盾对立辩证法思想,最终通过通透的诗歌语言完成诗性表达。诗集中也有很多关于诗歌写作技巧探索的“元诗”写作现象,正是在这种“摸着石头过河”的写作过程中,诗歌透明的底色平添了一丝现代诗歌的“晦涩”,同时也给诗歌带来独特的解密和猜谜一般的阅读趣味。诗集开篇第一首《废止篇》就彰显出明晰的哲学本体论中夹杂着朦胧诗意的现代风格,“‘除夕’成为物。正点停靠/高背椅止住摇摆;/在一个古名‘居巢’的小城边/反向的列车呼啸而过”。短短几句诗中有着稳固的内在结构和飘逸的外在形式,物象的显现和认识的深入交相辉映,最终隐匿在充盈斑驳的诗性感受之中。这首诗中充斥着关于时空、存在的正反双向思考,这是构成诗歌内在结构的核心要素,而对于宇宙人生的认知提升却是落脚于诗性混沌之中。孙启放像一个陷入沉思的敲钟人,他高高举起敲击的木棒之后却又轻轻落下,让钟声在心底流淌。

孙启放早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数学系,诗歌界不乏理工科出身的诗人和诗论家,成都诗人翟永明早年毕业于电子科技大学电子通讯专业,北京大学诗人、诗论家姜涛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生物学专业。数学出身的诗人孙启放的诗中散发出“理工男”的坚韧气质,《灰瞳》中的诗歌大多不以抒情见长,却将诗情化作“面壁”的精神,别有一番魏晋名士风流。诗集中这种执着的探究精神通过丰富多变的诗歌语言呈现出不同的诗歌面目,在《衍生物》中化作但丁式的精神游历,“从未将崇高作为一种疑虑/那些指引将我导向东方哲学的内部”;在《现象学》中落脚于对于世间无常的反思,“每一场灾难都有可用的美学/每一个姓名/着落于某时某地”;在《逆光》中吞吐出抗争奋斗的存在之悲,“阳光打出,每一根银发毕现/空气中飞舞着无数杂质”。作为诗坛的资深写作者,孙启放有着明确的诗歌理念,在《永无措》中,诗人发出“元诗”写作的天问,“诗,不应该是个活物吗?/看凡·高《夜间咖啡屋》/模糊的补色令观画者深感不安;/而‘不安’是活的/造就了生动”。诗歌是通感的艺术,而孙启放将诗与画打通,捕捉到凡·高画中鲜活生动的“不安”。人生之大义起于心念的发动,孙启放用江南才子式的敏锐诗情将这颗“不安”的心捧于掌中,并从中读出“疑虑”“灾难”和“屈辱”。《永无措》这首诗中委婉地表达了孙启放的诗观,“能够向分裂的自我致敬吗?/被下意识袒护的自身,和/迷人的未知自身/两者间/蓄有凌厉的对立”。诗人对于已知的“我”的解读以及“未知自身”的探究形成诗歌内在的强大张力,诗人既能感受到对立产生的压力,又能够在反向挣脱中获取力量和动机。

二、心灵通道挖掘的“反懂性”

米兰·昆德拉在评价小说《堂吉诃德》时用了一个暧昧的词,“不确定的真理”,这种不确定性正是现代诗歌多解和歧义的源泉。孙启放的诗集《灰瞳》中有着大量的充满歧义和悖论的现代诗性呈现,正如上文中他曾写道“诗,不应该是个活物吗?”,诗的生命力蕴含在充满矛盾张力和反讽悖论的含混之中。

欲望横陈。野花

只在春天马蹄后疯长

蝴蝶,与梅花隔了一冬距离

蝴蝶驮不起寒香

不可言冰?

离开哲学的泥潭

蝴蝶只是一具空躯壳

硬生生挤进的词:“翅膀”

雪的翅膀:欢爱、梦

悬停。四周静默的废墟

蝴蝶的翅膀尚未成形

一粒梅花刚刚拱出

一粒气泡

不偏不倚的水准仪校验灵魂

——《伪》

孙启放的诗歌惯于哲学界定在前,感性生发在后,或者反之,《伪》这首诗先是以认识论开路,后是辅以镜中幻象,将冷静的哲学表达通过欲望之翼的起落而升腾。孙启放的诗歌在严谨的结构中蕴含着近于顽劣的现代诗歌的“反懂性”。诗论家高玉认为:“在先锋诗歌理念中诗歌写作不再是一种严密的经过精心筹划的理性活动,而具有‘随意性’‘即兴性’‘零乱性’和‘拼凑性’。因而不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特点上都有很多不确定性。因此,先锋诗歌不论是在结构上还是在意义上都不一定具有内在的统一性,都不一定是一个有机整体,可以是不完整的。在先锋诗歌写作那里‘作者的意图’,作品‘永恒不变的意义’等都是非常可疑的。”高玉论述的先锋诗歌的“反懂性”在诗集《灰瞳》中体现得较为充分,孙启放的诗歌混沌的现代意味和内蓄外放的发散性给诗歌带来解读上的多种可能性。他在诗歌《灰瞳》中写道,“唤醒色盲症/灰,占据了黑白间的大面积/整整一天/老母亲的油炸丸子/金黄于一种可能性艺术之边缘”。这首诗本身有着内在结构上的稳定性,可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作者的意图在诗中已经发生变异,即兴、随意、零乱形成的拼贴效果导致诗歌呈现出一种现代诗歌倔强不屈的“反懂性”倾向。这首诗由色彩变化而起一念,继而生发出万般念头和诸多幻象,意象随着意念不断放射、引爆并变形,最终又折返而归,落脚于老母亲金黄油炸丸子的色彩艺术。孙启放诗歌的这种看似狂暴的想象力实质上是心灵挖掘过程中不断寻找新的通道做出的巨大努力,反懂性可以视为这种努力的成果之一。

三、“兴”的横向组合的变异性

孙启放的诗歌中透着一股古典的气息,我更愿意把他称为古典诗人,诗如其人,每次和他相见,都能感受到他身上传递出仿佛来自戴望舒所写的《雨巷》一诗中的儒雅之气。孙启放的诗歌深谙“兴”的艺术真谛。诗集《灰瞳》中“兴”的运用灵活自如,各具特色。《清平调》以荔枝之形起兴,荔枝圆润而多情,在历史的天空引发雷鸣般的巨变。《落叶赋》以钟声起兴,跨过空间阻隔,穿越世代更替挖掘出隔世的夙愿。《昙花开》反向起兴,用时间的相对论写历史的相似性,反向激发出美的生成和破灭。《雨中战栗》从实相出发,通过汽车在雨中受困场景起兴,来浇胸中块垒,传递诗歌认识论观念。

回到本文开头提及孙启放的诗歌有着内在稳定的结构和变动不居的形式变化,或以虚相、幻象起兴,或以实相、实景起兴,或以哲学思考破题,或以内心体验开路;在这种感发起兴的当口,诗歌的天地随之打开,进入更为高远广阔的诗意时空。周英雄在论及现代诗歌“兴”的运用时写道,“因为‘兴’几乎可以置于诗的任何地方,所以位置本身不能明确地解释它的本质特征。而应把它看作同时与人类生活有直接关系的外界事件或客体的描述,它有助于诗人的自我表达。换言之,‘兴’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就其本身而言,是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有所扩展的世界的描述。在具体语境中,‘兴’的真正意义在于它与诗人抒情世界的核心的联系之中。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兴’作为媒介物存在于我们真实生活与诗歌的拟想:世界之间。这样,‘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艺术的变戏法,使诗人和他的读者自由移动于人、自然和艺术之中。”现代诗歌“兴”的艺术在继承古典诗歌的表情达意的功能之外,具有更为灵活多变的形式和更为丰富的艺术效果。在现代诗歌中“兴”可以表现为情感触动,也可以落脚于哲学思考,还可以变化为幻象幻境,或是诗性顿悟之后的宇宙实相。

与古典诗歌的“兴”相通的是,现代诗歌之“兴”同样通过千变万化的组合和移植,最终将诗歌的内涵外延大幅扩展,使诗歌的审美空间更具立体性。孙启放的诗歌在“兴”的运用上实现了诗歌在横向的拓展,看似不相关的事象、情景和思考在诗的境界中产生奇妙的联系,并创造出更为宽广的全新诗歌世界。

赵东,安徽泗县人,博士,教授。从事文艺理论和区域文化产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