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外一章)

2024-09-29 00:00:00阮德胜
诗歌月刊 2024年9期

1

玫瑰盛开在窗台,一对斑鸠静静伫立,凝视着十八楼下的喧嚣与繁忙。遥远的钟声在清晨回荡,试图唤醒我沉睡的心灵。

我的欲望如潮水般汹涌,自信、贪婪与迷茫交织其中。在这高楼林立的都市里,谁能看到大地的边际呢?斑鸠的羽毛轻拂着芬芳,抚慰着我,让我不断接近灵魂的完善。人间的阳光洒在温床上,我为何放不下呢?

是什么火焰在张狂燃烧?是什么大嘴在吞噬着曾经的纯真与原初的善良?无情的风暴席卷的,难道仅仅是家园与欲望吗?

玫瑰依然绽放,冷艳散发在小小的窗户。斑鸠热情地对唱,在倒春寒的细雨中,衔来的树枝等待着安放。

我终于醒来,却无法追踪,更无法指点斑鸠和玫瑰的方向。那遥远的钟声,在下一个时段还能准时敲响吗?我洗耳恭听。

2

稻谷低垂在大地上,成熟与感恩并行。一只斑鸠飞来飞去,仿佛能看到它双眸中完整地映现着我金黄的欲望。

斑鸠的理智与从容,源于与春天在窗台上一同开放的玫瑰。面对饱满与真实、饥饿与担当,看着天空的蔚蓝思考自由。

风中的稻谷又在曼舞又在歌唱,斑鸠还在贪婪与克制之间徘徊。我摇了摇头,好想捋一把稻谷撒向它的来路和前程。移居在城市的高楼里,厨房里只有大米,我坚信,不吃稻谷的小雏无法长大,无法飞翔。

斑鸠颤动着翅膀,几次下俯又几次平滑,在欲望与本能之间挣扎。终于,它在鸣叫中振翅而上,消失在深空,万里无云。此时,我好想有一只弹弓,在爱恨交织中饮酒归来,窗台上多了三根稗谷的草秆。

大地上有十多亿斤稻谷,在乎你一家四口的几粒吗?你是瞧不起稻谷还是可怜我们?斑鸠不听我的发问,跳进玫瑰的花丛低唱,恰似我躺进了妈妈的摇篮,怎能不满面泪流?从此,脑海里流转起老家猪栏上依稀可辨的对联——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3

天空是斑鸠的故乡,祥云为伴,自由翱翔。穿越风雨,承接阳光,即使飞越沙漠的荒凉,翅膀受过炽热,眼睛揉进黄沙,胡杨站定为一种方向。

我带上罗盘,与斑鸠结伴,寻找水和光芒,我不需要翅膀。

斑鸠好想与海鸥成为朋友,听听海浪讲述天空更加辽阔的故事。我们也想坐在海的边缘,体味潮涨潮落,听听我重复爷爷抗战卫国的荣光。

一行又一行炮弹,划破了辽阔与蔚蓝;一声又一声轰炸,撕碎了旋律与安详。斑鸠害怕了,沙漠什么时候在落泪?海洋什么时候在怒吼?天空什么时候在悲伤?它亮不起喉咙,它张不开翅膀,它看着我,我已从战场转身,无法成全一只斑鸠的愿望。

我的朋友,斑鸠,贴地飞行吧,我只能保证我的窗台牢固与空旷,还有诗和远方。人到中年,我也有妻子儿女和妈妈。

4

“咕咕咕,咕咕咕”,斑鸠能歌唱二十四个大小声调,却没有一个能唤醒少年的梦乡。我不懂什么曲儿是命运的交响,与斑鸠一同,春天的每朵花里都有欢歌,每寸土地里都有笑语,我成了自己的王。

她来时,开放成花。在她的面前,我的身高停止了成长。斑鸠一翅三回头地飞走了,我无所谓有,我无所谓无。

回望每一条路,开满野花。斑鸠去觅食,去恋爱,去生儿育女。她在前方的雾中,哼出时常跑调的民谣。我明知迷路却乐不知返,莫名地恨起斑鸠,为何不给她伴唱。

“咕咕咕,咕咕咕”,斑鸠真的飞走了,和爱人以及一对亮翅的儿女。她也走了,与物候无关,依然是自己,依然在雾里,依然在哼唱。我天才般地听懂那是c小调,留下我至少要用一个季节,方才爬过的一个又一个音阶,是Eb、Ab、Bb,无从知晓。

醒来时,烈日当空,正好偷偷去晒干我漏湿的床单,一定会有痕迹,别人不会说。我当天便学会了遗忘。

与蔬菜共命运

1

萝卜的红与白菜的青,在大地上相遇。萝卜暗恋白菜的纯净,白菜倾心萝卜的清丽,谁也不愿主动表白。

我立到菜园门上,一脚在里,一脚在外。世人很难看出我是进,还是出。我好笑萝卜白菜的暗自较劲。一场无声的战争,把我鼓噪得满脸青春痘。

萝卜的根须在地下挣扎,越发深入;白菜的叶子在风中摇曳,越发青翠。阳光和雨露在清晨同时来临,各不相让又彼此相望。萝卜的倔强和白菜的坚贞,在世俗中似乎无法磨合。一场狂风骤雨的突袭,它们抱团取暖了,完成价值取向的完美统一。

我却失恋了,变成了卡夫卡小说中的推销员格里高尔,变成了甲壳虫。他是在某天早上,我是在睡去的夜晚。我在园子里爬来爬去,从不停留于萝卜和白菜的身旁。

五十岁之后醒来,我喜欢萝卜,我喜欢白菜。终究懂得:我原本就是个吃素的。

2

在很久很久以前,辣椒是辣椒,茄子是茄子。互不相识,直到一种文明阔步迈向另一种文明,奔赴来往,它们拥抱到我们的舌尖上。

辣椒和茄子,穿过西伯利亚的雪花,爬上高大耸立的天山,用一只精致的青花瓷大碗,双手端起泾渭分明的黄河水,敬献神灵,为之高唱。

我十八岁从长江边,来到河图洛书的巨石旁,一朵叫二乔的牡丹正在绽放。

我禀赋辣椒的火膛,却不知道真诚的朝向;我生有茄子的粗壮,却很难捕捉光明的手掌。在站岗放哨的边疆,我在有为,我在无为,与辣椒茄子有关也无关。

我何时能回到妈妈的菜畦旁,唤醒正在生锈的锄头或铁铲,去栽一季辣椒,去摘一回茄子,还有庄稼。女儿中午炒的一盘青椒茄丝,特别下饭,我打着饱嗝,遥望乡村,站到城市的高楼上,天空格外明朗。

阮德胜,1971年生,安徽池州人。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清明》《飞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