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书
一有空闲,总喜欢搬书。
有时,为了把凌乱的书整理整齐。有时,为了寻找一本不知收藏在何处的书。有时,就想闻闻书香,把硬了的心放在文字里慢慢浸软。
书是桥梁,是窗口,是门,是梯子……
一本书收藏了我们,一本书也出卖着我们。
搬书,总会遇到一个个从前的自己,从一张书签、一处笔记、几行标注、一个折页中走出来,与我见面、交流,叙旧、辩论,把从前经历过的日子再过上一遍,把所有美好难忘的经历重来一回。
当然,那些个我所厌恶不齿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口蜜腹剑、表里不一的我,则被封固在书的更深处,永远不得翻身,终生不得见我。
当然,会有一个我来救赎我开示我,会有一个我来拥抱我抚慰我,会有一个我来爱我爱别人,会有一个我一言不发陪着我悲欣陪着我沉默,会有一个我与我一同迎来一个个鸟歌明丽的清晨进入一个落日巨大的黄昏。
搬书不是搬砖,是搬出一段段难忘的回忆,搬出一个个鲜活闪亮、永不会生锈褪色衰老的自己。
搬书,是搬走一个死气沉沉僵化腐朽的自己,搬来一个七零八碎一地鸡毛但真实无比的自己。搬书,是唤醒喊回那个春暖花开有血有肉的真我。
你看,搬书时,不经意地翻开书,当一个我掉落下来,即便是散落成一地的碎片,但每一小片碎片都独一无二都绝无仅有,都有孤绝的大美!
博学的模仿者
夜深了。还是不睡。也不想睡。
不是失眠,是无眠。窗外雷声阵阵,大雨如注。
可惜了,一个胆小鬼,不在干旱已久的夏天的雨水中复活,却待在宾馆松软温暖的床上等梦来。或,等着入梦。
厚厚的玻璃和重叠的窗帘把电闪雷鸣挡住了,宾馆的好服务和好条件把身心囚禁了。
雷声一声比一声响,闪电一鞭比一鞭有力。
为了找到一句表述抒情与思想融合的句子,多么难!
我那么笃信奥登所言,缪斯是个性子活泼的姑娘,她不会喜欢那种蛮横粗俗的追求方式。她也不喜欢一味奉从——那样她就会撒谎。
那些博学的模仿者,多像雨水中装醉佯狂的彻夜不归人:拙劣,虚伪。鄙陋,低俗。
等不到雨停,也等不到天亮,我只能把随手写下的句子发给诗人老友邹昆凌先生看。
他的回复比雷声响比雨点大,比我即兴写诗的速度还快:
“好的。意象意味词语都好。再朴质些!”
哦,他不知道,我早已不是个朴质的人。
我打肿了脸,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博学的模仿者。
奇怪的梦
有一次,很久不做梦的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个奇怪的人给我一个奇怪的红色小鼓。这个小鼓的形状不是我所知晓的腰鼓、两杖鼓、渔鼓、同鼓、花盆鼓……梦里,我还有手机,并搜索了一下,这面鼓与现实生活中的排鼓、堂鼓、战鼓、腰鼓、书鼓、点鼓、缸鼓、太平鼓、八角鼓、渔鼓、少数民族的纳格拉鼓、达卜、象脚鼓、蜂鼓、长鼓、铜鼓、板鼓、定音鼓、爵士鼓、军鼓、大鼓……全不一样。这奇怪的鼓,随着我的想法发生变化:树形、木鱼形、身子形……
这只奇怪的鼓,根本不用敲击,只要我想让它发出响声,它就能发出响声。
开始的时候,我把它当作比万花筒更为好玩的玩具。
仔细看,更为奇怪的是,这面鼓的身形会千变万化,但不变的是它长着一只镜子一样睁而不闭的眼睛。
开始看一眼这只眼睛,我居然看到了初生婴儿时的自己……接下来,无论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我的一生在其中一一呈现、幻灯片一样在上演。最后那一眼,我居然又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自己、已经死亡了的自己……
最终,我居然消失并成为鼓的一部分。那一瞬间,我才想起,给我鼓的那个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在惊悸中醒来,我还安睡在床上,摸了摸身体:我还活着。
我恍然明白:响鼓不用重槌敲。人,想通了,其实也就是一面变形的鼓。
这个奇怪的梦,是我一生难得做到的好梦,并且永远不会忘记。
意外的惊喜
“叮咚,叮咚……”电梯门开了,又合上。在我张望的眼神里,有人走出来,有人走进去。
“叮咚!”我等候的那个人出现了,惊喜取代了失望。
阳光一寸寸爬上窗台,缓缓地朝书桌移动。我在读一本厚厚的诗集:古老,发黄。但其中的诗歌与诗意,依旧鲜活。
“这些阳光是要流淌进书本的!”我暗暗想。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间,我已忘记了自己的想法。突然感到指掌温暖,一看,阳光真的进入书本里。书本里深藏的阳光和现实的阳光紧紧拥抱在一起了。阅读的惊喜之外,我又收获到新的惊喜。
阳台上的君子兰,不轻易开花,我也无法确定它会在什么时候开花:是春天,或是冬天,还是秋天?我不得而知。今天一大早,浇水时我猛然发现它吐出红红的花蕊!现在可是深秋,一层秋雨一层寒的时节啊,才下过几场秋雨啊,它居然开花了!这意外的惊喜让我欢愉。
当我敲下这些文字时,手机响起,一个很多年没联系的外省朋友突然打来了电话。很久没联系了,但大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这惊喜,让平淡的生活多了美的滋味!
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惊喜无需苦心设计或上下求索,也不会荒诞不经或神秘莫测,它们在我们想或不想的时候自然而然到来,可这幼稚的惊喜,才是真实的惊喜、真正的惊喜!
就像现在,一片纯粹金黄的银杏叶看见伏案读书的我!不声不响飘进敞开的窗子,落在我的手背上。
惊喜降临了,在把它夹进书本作为书签之前,我先把它请进文字,请进我的逼仄但光明温暖的内心!
我看见了别人的嘴脸
有一次,因为临时有事需要照片,我急匆匆就进了照相馆。服务员询问了照片的用途,开票、收钱……标准化的程序之后,领我进了照相室。按摄影师要求,我端坐在小凳上,随手整理衣服,以手指为梳理顺头发。“咔嚓、咔嚓、咔嚓”摄影师按下快门拍照。
取照片的时候,服务员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我,咕哝一句:“对!是你!”我从服务员手中干净利落取走了照片。我和服务员看法一致:照片里的人,是我!肯定是我!
还有一次,因公需要照片,照片的尺寸背景等都有明确要求。从发型到服装精心准备之后,我走进同一家照相馆。服务员询问了照片的用途之后,开票、收钱……标准化的程序之后,领我进入化妆间,对着镜子,用梳子梳发,用发胶塑形,衣服扣了又扣,拉了又拉,才领我进入照相室。摄影师指挥着我坐直、坐正、头时稍偏左、时稍偏右、下巴高些、低些、眼睁大些小些、唇紧些松些……大汗小水的一番折腾之后,快门伴着摄影师“好!好!很好!”的口令声终于“咔嚓、咔嚓、咔嚓!”摁下,我长长舒了口气。
取照片的时候,服务员和我反复比对之后,才确信照片与本人无误,我取到照片。我和服务员的看法一致:照片的人不像我!
但我确实是来照相的那个人。
我对着自己和照片上的自己说:我看见了别人的嘴脸!
鸽子,本名杨军。1972年生,云南禄劝人。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著有诗集《鸽子的诗》《疯狂的鸽子》、散文集《坐在秋天的田埂上》《春之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