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语言以全部心神朝向自我完成

1.缘何写诗？

伽蓝：一个人被诗歌击中瞬间所获得的生命体验，是其他事物无法替代的。我有许多年在诗的边缘徘徊，追随那些一见倾心的句子，那种幸福无以言表。然而，从最初领受古典诗的滋养，到后来接触现当代诗歌暗暗确立诗的志向，耗费了漫长的时间。从1994年到2003年，将近十年我都是在荒蛮与苦闷中度日，可以算是学诗前的准备期。直到2004年，我28岁，才通过网络开始对诗歌大量阅读和写作练习，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年。写诗的过程充满发现的奇趣，这让我兴奋，也让我安静、充实，尤其周围的人都在追剧、打游戏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尝试玩转语言的魔方，探索心灵的边界，并努力让平庸的时间因为写作而变得不同凡响。这种感觉真的很棒。

张卫东：我想，就诗的写作本身而论，“热爱”或许是“最好的老师”。而事实是，最初的冲动主要还是缘于生存的压力和对现实的无奈，或者说在命运的遭际中，内心渐渐产生了需要借助诗这个形式加以表达的情感律动，但真正推动我一直写下去的动力却是适时变化的。

2.你的诗观是什么？

伽蓝：诗是最高的存在。诗是语言的意外与发现。诗是生命的丰富与圆融，是肯定的力量。诗是朝向内里的光明，如一盏烛火在黑暗的屋子里摇曳。诗是呼吸，是音乐的气味，是调动全部感觉也无法言说的神秘。诗由具体的词撞击心灵凝聚成句，句子生长、联合而成诗篇。诗人是语言的侍奉者，最好的诗人在最大限度实现着“诗”与“人”的合一。

张卫东：一个成熟的诗人应该清醒地意识到，他的每一次写作都应是对此前写作的超越和创新，即在服从个人内心的同时，上升到某种更大、更复杂、更陌生的视角观照，才有可能抵达写作的陌生地带，抵达写作应有的宽度与深度，才有可能不断实现写作的有效性。同样，一个成熟的诗人也应是独一无二的，他进入语言，带着自身独有的印记，在词语的幽微处，游走于词语的间隙，殊异且不可复制。

3.故乡和童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伽蓝：故乡和童年塑造了我的感官，以及对大自然的敬畏与热爱，也让我时时体味着生活的绝望与希望。许多年后，故乡与童年进入我的作品，成为语言的一部分。我在语言中重新发明了自己的故乡与童年，作为心灵栖居之所。

张卫东：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物质匮乏但精神富足的年代，在这些并不完整且幼稚懵懂的记忆中，贫困的现实与奇妙的幻想始终交织着。这为我后来的诗歌写作埋下了伏笔。

4.诗歌和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与对应关系？

伽蓝：时代塑造每一个人，每个人就是他的时代。我在写作时，很少考虑时代性，我只忠实于我自己，但我相信时代自然在其中。诗人首要考虑的是他的感官和心灵的开放性，只要保持这种开放性，时代必定向他洞开，一旦诗人的心灵和感官闭合，时代也对他关上了大门。诗的时代性是微观的，它体现在词语的选择上，句法的使用上，也体现在对现代性的复杂情绪的表现里，而不是体现在宏大的叙事和空洞的口号里。

张卫东：和其他人一样，诗人也生活在现世与现实之中，他的一切，也或多或少与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与事发生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因此我认为，一个诗人必须懂得，真正的诗歌应当永远与当下，与时代站在一起，并拥有基本的写作立场与向度，以及质疑的态度与批判的精神，否则，写出来的东西是值得怀疑的。这正如史蒂文斯曾给诗歌所定义的那样：“事实上，诗歌的世界是无法与我们生活的世界分开的。”

5.对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伽蓝：我渴望向博大深邃的境界拓进，但显然很多年的独自摸索，没有为我准备好足够的装备。我还需要多方面充实和壮大我自己。

张卫东：主要是既有的经验与技艺如何在新的写作中有所突破和创新，避免惯性与重复，即面对以往写作，找到新的表达可能更加精准、有效。另外，长期以来，不少诗歌写作的过分游戏与娱乐化也是我的一个困惑。

6.经验和想象，哪一个更重要？

伽蓝：经过提炼的经验让诗歌扎实，每个词都能找到落点，并与现实保持着密切联系，想象让诗歌实现对经验的超越，这种超越带来心灵的飞升，给生命带来另一次机会。两者互为血肉与骨气。

张卫东：以往的写作告诉我，两者都很重要，但想象似乎更重要一些，试想，一个诗人若失去了想象力，他还能写出什么或怎么写下去？

7.诗歌不能承受之轻，还是诗歌不能承受之重？

伽蓝：诗歌必须领受自身的宿命，像诗人作为语言的侍奉者，必须与语言达成契约，但又要努力与生活和解。诗歌如同开天辟地时盘古的巨斧，轻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诗要接受这一切，并从中站立起一个丰富的人。

张卫东：个人认为，从生命的维度上讲，诗歌作为灵魂与精神的产物，是不能承受之重，而相对于物质或我们的肉身，却是不能承受之轻。但从艺术的维度上看，诗歌既具备了独特的生命力和精神深度，同时也存在着自身的局限性和有限的承载力，这样说来，诗歌既不是不能承受之轻，也不是不能承受之重。

8.你心中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伽蓝：好诗在思想的纯粹中展开复杂的情绪，揭示一个人或一群人鲜活的心灵状态。好诗创造出复杂的审美空间，常常具有象外之象，旨外之旨，境外之境，言有尽而意无穷。好诗具有直击心灵的力量。好诗是语言以全部心神朝向自我的完成。

张卫东：一首好诗首先应该是对诗人自己有效的，但仅仅对自己有效其实也是无效的。因此，一首好诗应是一种集生活阅历、知识积累、阅读思考和写作技巧于一体的文本呈现。它所展示的应该是一个生命活的精神轨迹。它所要实现的应是对道义、良知和真善美的呼唤，对无数个体心灵的抵达、抚摸、叩问，以及对生命本身的关爱和颂扬。

9.从哪里可以找到崭新的汉语？

伽蓝：尝试在语言中实现民主，给不同类型的词语平等的发言权，以释放其原动力。旧词翻新，古语今用，口语、俗语、俚语掺和书面语，对字词音形义构成的关注、词类活用等都是寻找崭新的汉语的方法。在所有的方法中，诗人敏锐的直觉力至关重要。

张卫东：作为一个用现代汉语写现代诗的中国人，我想，崭新的汉语应该从诗歌的不断写作中寻找。都说诗人是语言的炼金术士，这似乎也正如布罗茨基所说：诗的写作就是创造语言。作为语言的最高形式，诗歌从来都离不开语言的创新。

10.诗歌的功效是什么？

伽蓝：诗歌有自我教育、自我疗愈、自我提纯的功效，然而这仅仅是诗歌的副作用。诗是无用之学，因无用而至于大用。这无用呈现出来的开放性、自由感、人性的光辉、心灵的纯粹与震颤……无与伦比。诗人，因为拒绝效力于有用而走向生命的圆满。

张卫东：面对大数据、Al时代可能发生的种种危机与灾难，诗歌是没有什么功效的。但对于个体生命的存在，一个灵魂、一种精神的伫立与尊严，诗歌的功效却有着无法替代的无限可能。

11.你认为当下哪一类诗歌需要警惕或反对？

伽蓝：警惕在诗歌中卖弄、表演、沾沾自喜，要始终对语言抱有敬畏，因为语言是真正的存在，是我们可以栖居的精神家园。

张卫东：看不出立场和向度的，平庸低下、虚假矫情的，反人类、人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