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诗
赞美青草的绿色和它
柔韧的小小根茎
赞美牛羊啃食时给予的亲吻
一阵风掠过人间荒原
赞美它带来的悸动
以及波浪里隐现的未来
赞美鸟儿的俯冲
坚定地拥抱我们的阴影
赞美阴郁的黄昏或黎明
给那微弱光线中卑微的灵魂以指引
赞美冷风中开出的花朵
以及无人街头驶过的洒水车
它唱着歌曲经过之后
那些收藏在心灵词典里
无法表达的语言也被濡湿了
与永红诸友饮于湖上
湖面宽阔(慎用浩渺)
从湖上人家看过去
芡实铺在近处湖面
更远处就看不清了
但有水鸟替我去看
阴天,偶有小雨丝飘洒
我们在这暗淡光线里
说话,甩出手中牌
湖水低于我们,水草
缠住脚踝,促使
我们再一次温习记忆
语言是空的,却可以
收回空蒙过去的灰烬
酒香这种虚无之物趁机
捕获了一个真实的下午
老下去的时光类似某种提纯
小船“突突突”喷着白汽
穿梭于湖和岸之间接送客人
那波浪里的东西
我们直到现在才看清楚
在华阳码头
今年的第一波热浪
通过身体的传感器传来
树叶反弹阳光
鸟儿躲在浓荫里避免被反弹出去
搅拌机静止在工地上
用手摸摸它,感到
没有比烫手的铁更深的孤独
离它最近的是混浊的江水
年代久远的客运通道没于水下
而客轮早已消失
周围是废弃的旅馆和店铺
现在是野猫的天堂
坍塌的墙内墙外杂草茂盛
在江风吹拂下
等同于一个小县城的外交史
缓缓展开的葱茏像是真的一样
它要求你调整语言和姿态
配合这空荡荡的街道
重新构建往昔繁华
荒草令
在纸上种下一片荒草
可能比种下几棵银杏更有意思
任它杂乱,任它枯黄或葳蕤
在新桥河两侧,我看到它
在永固村半废的庭院也看到它
小区单元门口,你指给我看
燕巢,那也是泥与荒草搭建的家
落草的事物不计其数
有云雀、蘑菇、蟾蜍和蛇
蚯蚓在翻动泥土,人到中年
更加确信闪电来自荒草
我曾躺在荒草中,嚼着草根
牛一样反刍自己的命运
云层小山一样从身上碾过
风吹荒草一阵阵向我压过来
那可能是我写下的文字
逼迫我在滚烫的遗忘中慢慢烂掉
消失才是要紧之事
证明自己的存在
乃芸芸众生自创的一个镜像
囹圄其中而乐此不疲
仿佛如此才能不虚此生
午后下楼取车上班
一只野猫卧于暖阳处舒坦地伸展四肢
见我到来旋即迅速窜走
让出这片暖阳和静谧
这静谧也是片刻的
马上被马达轰鸣声、婴儿啼哭声占据
静谧消失了,阳光偏转
透过树叶将那块空地打上锯齿的烙印
每年冬天,树叶都消失了
拥有了枯,春天,枯又消失了
让位于一轮新绿,活到今天
才明白原来消失才是要紧之事
有时看看孩子们小时的相片
那种稚嫩现已消失了
更忧心于现在是什么附着于他们身上
于是我的沉默寡言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父亲的喋喋之嘱
我知道,我的喋喋之语也终会消失
万事万物都要在他们的命定里
完成自我更替,那才会属于他们自己
他们终会有一天像我这样
明白为什么消失才是最要紧的事
不可知
陷入深深怀疑的时候
就到阳台上去看花
它们被阳光照着,安安静静
若有雨落下来
它们似乎改变了形状
在漫长时光中我慢慢
认识了长寿花、月季、虎刺梅、非洲茉莉
我仅仅知道了它们的名字
看到它们雨中闪烁的奇异光泽
只有睡眠是沉默的
晚上11点30分
我打开窗,坐在黑暗里抽烟
一只黑鸟蹲在防盗窗上
我伸手过去将要触及它时
又收了回来,它显然是睡着了
在我的咳嗽声中无动于衷
我仔细观察一只沉睡中的鸟
它的头插在翅膀里
细小的爪子牢牢抓紧栅栏
小雨仍滴滴答答下着
我可耻地向它喷吐蓝色烟雾
它也没有丝毫反应
像一个沉默的镜子照着我
在小县城昏黄灯光构建的
弧形潮湿天空下
各式各样的梦交织在一起
一根烟抽完,我也关上窗
拉上窗帘,躺上床
像那只鸟儿一样把头埋进胳膊
加入他们的沉默
青草的气味
割草机割过的青草
散发出浓郁香气
割草机早已停止
而草香仍在弥漫
死去的草叶比活着的草叶
香气更甚,它似乎
在拼尽最后的气力
把一生所储存的美好
毫无保留送给我们
修剪完草坪的人
坐在它们的尸骨上抽烟
然后拍拍屁股离去
满地青草颤抖了一下
布谷鸟
此起彼伏的布谷鸟叫声
在乡村四五月平常得像一串麦穗
但对于我来说却显得有些神秘
它们的叫声若远若近
从叫声中我能感觉到它们
是静止还是飞行
但鸟儿繁多,我无法辨认出它们
我没有那种幸运看到
一只正在鸣叫的布谷鸟
它肯定从我的视线里飞过
像熟悉又陌生的人经过身边
常常被我忽略
但我一定见过它内心的色彩
感受过它的悲伤和喜悦
它在某一刻的鸣叫将我们
连在了一起,但在人群中
我们都是那种不为人知的缄默者
每天出行觅食,穿过盲肠般
巷道,年复一年,在小县城
四季的风声和色彩里
悄悄变幻自己的模样
只有在布谷鸟的叫声里
可以安下心来,互相赠送
陌生人之间那神秘的慰藉和祝福
拎着黑色皮包的人
拎着黑色皮包的人
跨过下午的阴影
幽深的命运像隧道
被偶尔来往的车灯照见
在另外一个省,另外
一个相同的时刻
我也看到过这样拎着
黑色皮包沉默又匆匆的人
雨水落下时,他们会用
皮包挡在头顶
一路小跑寻找避雨的屋檐
我知道,他内心并不慌张
一切都有条不紊
在他的计划安排之中
一切都有条不紊
也成为现在我的状态
我拎着他们拎过的黑色皮包
我淋着他们淋过的雨
一路不紧不慢小跑
在幽深的时光隧道里
被偶尔来往的车灯照亮
那些滚烫的事物
到处都是滚烫的事物
我们在其表面滑行
或者躲藏于其内部
那发烫的远山和树木
那闪着白色火焰的荒芜田园
连结冰的河水、贫穷母亲
掏出的皱巴巴钱币也烫手
正是那些滚烫的事物
一直养育和保护着我们
现在,我们无所事事地
看着他们,内心毫无波澜
他们正在加速燃烧
一种掏空之后的孤独
让他们燃烧得如此决绝
雨后彩虹
傍晚,阵雨之后
一道彩虹横亘东南
乌云仍在涌来、加厚
地上的积水涌向正在翻修的道路
山坡上的树木讳莫如深
看似枝叶繁茂,其实
每棵树都是孤独的自我
炽热感暂时散去
抓紧在这短暂时间里尽情享受清凉
这几年,我时常
感到老年的逼近
世界动荡,令人不安
常常想,现在,未来
那紧紧攫住内心的抑郁从何而来?
为了劝慰自己免于崩溃
我用手机拍下这道彩虹
也许过段时间我会清理掉它
但它确实在我的世界里存在过
怀人篇
他们早已经离开了我们
但仍在我的通讯录里保存着
他们所依附的事物也依然
在我们周围闪烁魔幻般光影
那些被他们目光注视的
树木、花草仍在生长
流水穿过他们之后,没有
丝毫犹豫,继续流动
夜晚时,他们曾播撒下
无名无姓的事物,在一阵阵
虚无里偶尔被我看到
但我已没有办法向他们
说出我的理解和忏悔
他们总是一直在原谅我们
就像青草原谅一阵寒风
树木原谅一阵雷电
我们想告诉他们这个世界的
悲伤和愤怒,他们的原谅
像一枚枚光斑照出
事物的残破,让人羞耻
母亲的天空
并非是云彩移动,而是天空
在整片整片地移动
地里干活的母亲抬头看到了
她自己的那片天空
偌大的棉花地里,只有她
一个人守在那里,她
只要看看自己的影子就知道
那片天空移到了哪里
从清凉的早晨到昏黄的傍晚
她在河边、在厨房里、在烈日下
切下一片片天空给我们
现在,它们都已长大并四处移动
母亲想将这些切下的天空
一片片重新和自己拼凑起来
但她已经太老了,她无力
抓住哪怕一丝一缕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