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过处是雄关

2024-09-29 00:00:00傅立勇
滇池 2024年10期

季候的前脚才踏进夏天,乌蒙山区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来不打招呼。如棉似絮的岚气缠在山腰,好一派静谧缥缈的景致。若于另时异地,我必然有一个好心情,说不定还会吟出几句不凡的诗句来。可此刻的我,眼珠同脚步一般沉重,死死地盯着这片从峡谷蓄升起来的湖面,诡谲地漾动着清冷的波光。那凝固了成百上千年繁荣与衰微的摩崖,已经深藏在我脚下十米深的水底……欻然有一丝悔责浮上心头:我真的来晚了,要是早一年,不,半年也行,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怅惘啦!

生发出这种感受之时,我正站在贵州西北部一个叫“七星关”的地方。

大凡带“关”字之地,必是出入一个地区的“咽喉”“要隘”,自然有点雄奇、险峻甚至苍茫的况味。让百度代劳一下,全国就有不少,诸如著名的山海关、嘉峪关、剑门关等。而地处乌蒙山腹地的“七星关”,虽与娄山关、胜境关并列为贵州“三大名关”,乃茶马古道出滇入黔的第一道关口,但它在现代并不算响亮。好在前些年,毕节撤地设市,原来的县级毕节市更名七星关区,这“关”才渐入人眼,熠熠生辉。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七星关区人,多少次因抽不开身,与深藏于大山的“七星关”失之交臂;而今每有远客嘉宾,问及七星关的由来,不得不东拉西扯,以致有时因自己的浅薄,让人怀疑此“关”之虚实……不免有些惭愧,于是才下定决心,把这一课好好补上。

摩崖,是历史文化传承的烙印,每一块石头,每一个文字,坚硬而冰冷,但都蕴含着厚重的精神密码。我提议直奔七星关摩崖,就是想在第一时间,寻觅到那种穿越时空阻隔,弥散在众多典籍字行间的脉息。

出发前,从友人提供的资料中,我轻松了解到七星关有三方有名的摩崖——

其一为“汉诸葛武侯祀七星处”。位于崖壁最高处,笔触苍劲,隐约可辨,年代不详。毕节居然与诸葛亮有关,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三国志》载:“建兴三年,丞相亮南征。济火积粮通道,佐丞相擒孟获,命世为罗甸君长。”其年(公元225年)秋末,诸葛亮南征(涉今四川南部、云南东北部、贵州西北部一带)结束,率蜀军沿“五尺道”北上回成都经七星关,便于此处的楚敖山(今敖家包包),与支持蜀军南征有功的彝族君长济火(彝名妥阿哲)结盟,代表蜀汉政权封济火为罗甸王。同时在此设坛祃祀七星,驻兵七营镇守古道要隘,“七星关”因此而得名。

其二为“黔服雄关”。每字0.5米见方,横向楷书阴刻,笔划遒迈,“服”与“伏”通假,据传为明初傅友德于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所题。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朱元璋命颍川侯、征南将军傅友德率30万大军平定西南,在七星关一带与元军残部和芒部土司大战数月。次年,傅友德“城乌撒,得七星关以通毕节”,建关城并派驻重兵把守。

其三为《应星桥记》。竖向楷书阴刻,633字,为刘子翀(明人,生平不详)受命所作。七星关下的七星河,秦称“濛水”,汉名“延江”,为乌江之北源,又名“应星河”。永乐十四年(公元1416年),为方便商贾通行,巩固防务,毕节卫指挥佥事秦光,将原峡谷渡口处的竹缆浮桥,改建为铁索浮桥,在桥旁石壁铭文记事:

夫惟山水者,蜀也。蜀之西南关之雄险者,七星也。七星之城,成于山巅。四壁悬崖,摩空屹立,中有七山列秀,若蛇蟠兔走之形、凤飞云屯之势。下临七星河,石道盘旋而上,曲屈如北斗焉。昔诸葛武侯驻师七营于兹,故号其名也。关河之渡,应星桥也。竹篾为缆,排船为桥,以通滇蜀之要冲。其如春和景明,波澜未兴,风清月白,如练如鉴,络绎从步,悠悠而乐也;其或阴云不开,骤雨经日,山高江狭,洪流暴至,惊涛拍空,怒浪吼雷,则必解缆拆桥以避水势。或有驿驰飞报者,尚阻其行;趋公务而役于工者,悉违其期。于是,御关武略朱公曰:“我受国恩,分守兹土,岂不立法以便经行乎?莫若以铁代竹,连环为锁,铸双柱立于两岸之石,横缆于中,分索持航,布船为梁,奚畏江涨洪涛之险,实为久长之计乎?”旋即鸠工立炉,冶造铁缆贰拾伍丈,斤重壹仟贰佰;铁柱贰,重陆佰;铁分索柒,各佰斤。后又亲率健卒登山伐木,造船伍艘,不叁月而功成。以永乐拾肆年捌月拾肆日巳时举缆横江,系于双柱,移时桥完,江面如履平地焉。遂磨崖江浒,命翀纪其事……

满怀着虔诚,我们出毕节城一路往西,跑了45公里高速路,路牌显示“杨家湾”,出得站来,山回路转,约莫十来分钟,即到了七星关关口。乡里的向导早已等候,说了一番客套话之后,向我们泼来一瓢冷水:早年,摩崖因人为损毁严重;目前遗存的摩崖,位于夹岩水库水淹区,近期雨量充沛,水位上升到百米左右,已被淹没了……

夹岩水库是贵州省最大水利枢纽工程的水源工程,整个水利枢纽工程总投资170多亿,2013年开工建设,建成后可彻底解决黔西北、黔北大部分地区的用水紧张问题。夹岩水库于2021年正式下闸蓄水,水位不断上升。与摩崖一起被淹没的,还有古津渡口及历代修建的古桥遗墩、川滇东路石桥等遗址。扭头仰望,而今如卧虹般飞跨湖面的连续刚构桥,长231米,是因夹岩水库淹没复建的G326国道控制性工程项目。但听隆隆的车流声从头顶飞过,双腿不由隐隐发颤。

心情不是太好,自己也感觉得到脸上的怅然。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拨开一丛丛杂草,找到了两块字迹斑驳的石碑,碑文清晰地告诉我们,在这方狭窄的山谷间,有着两个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个是“七星关摩崖”,另一个是“七星关古道”。大家禁不住打开手机摄像头,瞪着双眼,捕捉着有用的信息。在我的右手无意碰触到石碑的瞬间,仿佛有一种声音从历史的深处呼咤而来,在耳畔铮铮作响……

摩崖是见不上了,武侯设坛祃祀之地也无法涉足,但我们还是想离它近点再近点,尽量往湖边靠拢。紧跟着向导,沿着崎岖的山道往下移步,大约30余米,便到了一块稍微开阔的平地,虽离水面还有五六米,但向导说不能再往前了。

稍歇,向导望着我们笑了笑,用手指点着那片巍峨险绝的远山,像幼童数数似的,一二三四五六七,说那就是传说中的七星山了。凝望列嶂连起、群峰耸翠,一时间,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幅恢宏的画面:七星河畔,蜀军设祭坛,燃香烛,旌幡招展,士兵列阵。夜幕初垂,秋风习习,诸葛亮金冠鹤氅,手执羽扇,从大帐中走了出来,彝族君长济火紧随其后。诸葛亮登上祭坛,口诵经文,祈神送福,但见他羽扇一挥,对面七星山巅即有灯火骤亮,如北斗七星光芒四射、闪耀夜空……北斗星出现乃天下太平之兆,在场的蜀汉官兵、彝族首领不胜惊奇,瞬间,整个峡谷“槌敲金鼓响,人唱凯歌扬”……

这并非我的虚构,我只不过是根据《西南彝志》《大定府志》《妥阿哲记功碑》等古籍史料的记载,来复原当时的情境罢了。

同行的周遵鹏兄,民间称其为七星关区文史“活字典”。他见我木讷许久,像担心我“着魔”似的,一再催促:“走吧,水下的看不了,我们去看水上的。”

但见百米开外的湖面漂着一只小船,有工人在用长耙打捞水上垃圾,我不免诧异:“要坐船吗?”

他摇了摇头,说:“不坐,往回走,上山!”

听他一讲,我才想起还有条“七星关古道”哩。

这条七星关古道,是中国古代“南丝绸之路”的重要实物遗证。南丝绸之路,是春秋时期西南人在崇山峻岭中开辟出的一条民间“走私通道”,史料记载其“窃出商贾,无所不通”,可达东南亚,远远早于北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秦统一中国后,秦始皇兴起了历史上号称秦朝“七大工程”的长城、阿房宫、始皇陵、灵渠、直道、驰道、五尺道等大规模建设。秦将常頞奉秦始皇之命入西南夷,对从宜宾经昭通、毕节、曲靖、昆明至大理的丝绸之路进行了凿、砌、扩改造,因道路不同于秦朝常制,仅宽五尺,故称“五尺道”。

古道沿关隘山势蜿蜒盘旋,令人遗憾的是,因早年出川入滇的326国道劈山凿石,下段损毁严重,我们只能选择公路上方的一段一睹真容。

拾级而上,遵鹏吟诵起一首律诗:“七星关上一回头,遥望乡关路险修。欲向云山攀北斗,不辞鞍马过南州。两山堑壁连天起,一水漂花出洞流。闻道清时无瘴疠,行人经此不须愁。”我以为是其即兴之作,他却耐心地说明,这是元朝大德五年(公元1301年)时任乌撒乌蒙宣慰副使兼管军万户的李京所作。

这首工整、豪放的七律,并没有丝毫的夸张。

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回首一望,感觉自己是被弯弯曲曲的云梯托举上来的,心头不由发悚。青石铺就的石阶,据说571级,有的从石崖凿出,有的用青石铺就,长期人践马踏、霜浸雨蚀,泛着淡淡的青光。在脚边的一片草丛中,我发现了一个积水的石凹,不,是一只闪亮的眼睛……我好奇地蹲下身去,用手掌把水清除,原来是一个深达5公分的马蹄印痕,我不由得怦然心动:数百年,以至上千年,它都像一个灵魂的守望者,静静记录着人背马驮的艰辛、风雨冰霜的无常、剑影刀光的残忍……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万人坟”,顿觉一股凉风从崖边拂过,周身麻栗阵阵。

此前,我只知道在毕节境内,织金县八步镇有一座“万人坟”。那是明朝灭亡后,水西的第82任土司安坤协助清朝统一了贵州省,结果却被吴三桂诬陷谋反。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三月,平西王吴三桂从昆明率兵28000万人讨伐水西,所到之地片甲不留,从而激起水西部族的强烈反抗。安坤率领3万多名水西战士在裸龙桥,也就是现在“万人坟”的所在地,与清军发生了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双方上万名将士尸横荒野。其后,当地群众将尸骨收集于路旁的土坑中掩上泥土,形成了今天的“万人坟”。

七星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具体发生了多少次战事,已无法查实。当年诸葛亮南征在七星关祭祀,自古即被认可,是否发生战斗尚不可考,但明朝傅友德征南、清朝吴三桂进剿水西,据史料记载确有战事,可规模、伤亡并不清楚。1936年,贺龙、萧克率领的红二、六军团,长征经过七星关,也有过零星的战斗,因七星桥被当地反动武装拆毁,红六军团政治部主任夏曦涉河溺亡。既然是“万人坟”,那必是一场大战、血战、激战,听了向导的解说,察看了现场的碑记,后来又查阅了有关资料,才彻底弄清了这个“万人坟”的来历。

清朝咸丰、同治年间,由于清廷腐朽残酷的统治,贵州少数民族积极响应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三月,在赫章韭菜坪爆发了陶新春、陶三春兄弟发动的著名的黔西北苗民起义。为躲避清军的围剿,起义军离开韭菜坪来到七星关,前有重兵把守,后有追兵咬尾……为扭转被动局面,陶氏兄弟亲自率众冲杀。义军血染古道,经过两个多月的奋战,才攻下七星关要塞,转移到七星河上游红岩尖山和青场猪拱箐一带,建立起了新的抗清“大本营”……

当地人感念义军英勇浩气,历时数月,将尸骨收集葬于天然溶洞,覆土立碑为志。

此刻,有不知名的山鸟,扑哧一声从山脊森森的灌木中窜起,凌空啼叫,低回凄苦,那岂是荒野幽魂的哭泣?

随着古道一级级地抬升,汗液也在不断挣脱毛孔的束缚,浸湿了紧身的T恤。上方二十米处,一块孤零零、灰扑扑的石碑,倏然吸住了众人的眼球。谁也没说什么,只觉大家提腿登阶的节奏有所加快。

面前是一块开阔地,石碑就立在路边。向导说,这里是诸葛武侯坊遗址,我们顾不得听他细说,不约而同端详起眼前的“圣物”:高1米,宽0.6米,四周为镂空龙纹浮雕,中面竖方深凹,阴刻“奉令建坊”四字。这无疑是仅存的武侯坊构件,我愕然:“石坊的其它构件呢?”

向导摇头,欲言又止,随即抬手指向前方:“前面就是古城遗址,我们去看看吧。”

七星关城为明初傅友德征南时遵朱元璋谕旨所建,属七星关守御千户所驻址,为军事城池,由征南将领周必贤担任千户指挥,率秦光、朱显中、顾的方、周友铭、杨丁富等屯兵把守。据《毕节县志》(乾隆本)载:“七星关城明洪武十五年建,周围四百五十丈,女墙八百余垛。门二:东曰‘武宁’、北曰‘大定’。”明万历年间,云南道监察御史毛在出按贵州,复筑武侯祠于城内、建诸葛武侯坊于大定门外、在关口石壁刻“汉诸葛武侯祀七星处”以表诸葛遗踪。清康熙年间,毕节教谕张鲲因旧祠朽腐,复移建于南城。乾隆年间,知县董朱英又择城东高壤重建,殿、堂、门、庑、轩、廊、坊、表无所不有,并建阁塑“三义”(刘备、关羽、张飞)神像配祀,历三年始成。当时七星河长桥如虹,两岸古木扶疏,云霞蒸蔚,七星关堪称“黔中第一胜地矣”。

可此时摆在我们眼前的“大定门”,除了一堆残砾堆砌的地坎,已没有任何表象可让人联想起威武、森严之类的词语,但感觉四周七零八碎的庄稼地里,仍凝滞着那种解释不清楚的悲壮气氛。

进了“城门”,就是史料里所说的“下街”了。向导像画图似的,东指指,西划划,说这里是武侯祠,那里是守御千户所。但在我们眼里的,只是一块块参差错落的圈棚或菜地。不小心让一个石子绊了一下,我总算注意到脚下的路。听说老路是用青石板铺的,因年久失修坑洼不平,前些年才不得不用水泥浇筑了一层,不免让我想起过去听说的,把古陶当尿壶、用孤本糊墙壁的奇闻,心底徒增几分惋惜。

到了“中街”,道路两旁的住户渐次多了起来,我想,这应该是古城当年最繁华的街道,仿佛人体里的动脉,在它的两边,连接着多条窄而深的小巷,如同一条条毛细血管。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房舍,大多是近一二十年修建的砖混结构平房,有数间闲置的破旧木板房,看来已不被主人待见,但基脚的石材,却一声不响地暴露出它的“贵气”来:方整,光滑,有数块还隐约可见锤凿敲毁的文字……这一瞬间,又有一种深切的痛惜感,从心底冒出来。

“这个村子就像一张泛黄易碎的历史拓片。”遵鹏的语气有些沉重,我才发觉他已经有半个时辰没开过口了。他说:“我已记不清自己来过了多少次了,起初是欣喜,之后每来一次,心上就好像多压了一块石头。”

跟着他的脚步,往前数丈,见到了两户人家的石墙房。眼光顺着他的手势,我们在已抹灰粉刷的墙体上搜索到了两方石材:一方位于房檐,长方形,自右及左阴刻有行书“诸葛武”三字,笔划刚劲有力;另一方位于墙根,正方形,如印章阳刻楷体“威镇三边”四字,字势干练冷峭……据此分析推断,这应该是诸葛武侯祠的残石。

向导在旁一本正经地介绍:“这几间房大概修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砌墙的石头,不少是‘破四旧’后取来的,墙内一定还藏有不少的文物……前面有户人家的大门前,曾摆放着一对镂雕精美的石狮,现在已没踪影了。”

此时,有一位老农笑眯眯地向我们走过来,一番寒暄,才知他是六百多年前屯兵将士的后人。待我们要离开时,他急切地问了一句:“这古城还搞得成不?”遵鹏接上话:“要搞!要搞!你们各家要把祖先留下来的文物保存好,以后大有用处。”听他的语气,有意突出“祖先”“保存”这两词,我暗想:这是不是对那些愧对祖宗、亵渎文化遗产之人的侧击和警示呢?

遵鹏一边走一边向我们介绍:2016年,七星关区政府启动“七星关古城”的重建工作,规划、征地结束,在“上街”修建的城门主体工程已完成,纪念武侯与济火结盟的雕塑已竣工。之后,却因资金链断裂被迫停工。

说话间,我们已来到“汉彝结盟”的雕塑面前。雕塑分两列,像个“八”字摆放在广场上。诸葛亮与济火遥相拱手敬酒,神情坚毅,仪态端庄,细节生动,分别将南中之乱、世掌水西、拥护蜀汉、封王拜相,挥师南下、七擒孟获、平定南中、祃祭七星等单元组合起来,煞是壮观!面对这些屹立在荒草丛中的雕塑,我正疑惑它能否善终,忽觉有一团朦胧的烟云,在眼前蹁跹着、幻化着、浮漾着,让我恍如走进某一段故事,故事里有个人与国家,有死亡与生存,有和谐与分裂……非常值得寻思与回味。

走出“武宁门”,我不由得驻足回头,一阵微风拂过,才感觉自己神不守舍焉。

写景状物,借景抒情,是用文学反映现实的重要方式。自古以来,无论东西南北,凡是被文人骚客“看中”“围观”的去处,必定比其他地方有独到之处。李白的《望庐山瀑布》,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哪一首,哪一篇,不是镌刻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也因了这些诗文,笔下的景点愈加光彩夺目,引人入胜。

七星关概莫能外。

当我把案头上的史籍浏览一遍之后,不由惊讶,从元代至今天,从名士到迁客,竟然有这么多人,都把“七星关”作为一个永恒的题材,歌之咏之,赞之叹之,像一片片霞光四射的云翳,漂浮在历史的天空。

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与解缙、徐渭合称“明朝三才子”的杨慎状元。

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正月,杨慎因“大礼之争”得罪当朝皇帝朱厚熜,被罢免官职流放云南永昌卫。据《明史》记载,杨慎“或归蜀,或居云南会城,或居戍所,大吏咸善视之”。自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起,得到云南封疆大吏“善视”,杨慎几次以领戎役的名义,从云南经毕节到达四川泸州、重庆等地,又从四川经毕节回到云南戍所。过七星关桥,杨慎为眼前的壮观的景物所折服,以浪漫主义的笔调,描绘了一幅气象雄浑的图画,意境阔大,触景生情,浩气凛然:

架壑盘岩嵌碧空,驱山鞭石让玄功。

金梁玉柱撑天汉,雪浪银涛抱雨虹。

襟带平分黔蜀险,名关合占楚滇雄。

登来仿佛临云浦,不信漂流逐转蓬。

假如想一睹杨慎才高八斗的风采,还得要读其另一篇骈俪文《七星桥记》(见明万历《贵州通志·经略志》),文章思接千载,俯仰古今,腾挪跳跃,荡气回肠,可谓“意、景圆融,理、象悉合”。文中写道:“且兰古壤,贵筑今藩。割川云之标分,躔参井之余度。粤觇西路,实贯南中。关号七星,孔明祃牙之地;卫名毕节,关索授钺之区。虽卉服之杂居,乃朝宗之首路……”先追溯七星关的悠久历史,接着描述“鼓洪涛于树杪”“阻行旅于荒途”的行旅艰难,再赞叹自己的四川同乡道士黄一中及其徒弟带领当地百姓募捐建桥前赴后继矢心协力的无量功德——耳闻黄一中“高下必因乎邱泽,朝夕恒仿乎日星。此双岩有天生之石岸,兼千章饶地产之名材。人心若坚,神功可冀”的豪言壮语,感慨“淬兹寸愿,砺彼群徒。高义动万商之渊泉,胜缘集三省之刀布”的募捐辛苦,眼观“在天半空,去地千尺。星梁斗柱,楮云汉以横陈;雪浪云涛,拖玉虹而曲抱”的七星关桥,由衷赞美其业绩“岂非一介羽流,握其十指绵力。裨君子之平政,遵王道之景行”“将永兹元元之绩,可愆言郁郁之文。爰契贞珉,匪溢华衮”,读后让人心潮澎湃,对开拓创业者油然而生景仰之情。

如果说名流大家的尽情歌咏,为神奇巍峨的七星关添色赋彩,那么,历代任职滇黔两省文武官吏反映七星关的诗赋文联,就是一串串光彩夺目的珍珠,绵延闪耀在各类方志史籍中,极大地厚植了七星关的人文底色——

明万历年间,贵州提学佥事沈思充到七星关巡察,曾作《七星桥》诗:

山关楼阁倚霄空,荒垒犹传诸葛功。

不是孤衷悬日月,谁令到处望云虹?

星连北斗奎章灿,桥锁西陲天堑雄。

再度登临吊千古,振衣濯足洗心蓬。

清乾隆年间,云南学政葛峻起路过七星关,曾作《过七星关》诗:

征斾去悠悠,寒山动旅愁。

疏松临野岸,古寺枕荒丘。

漠漠云生履,茫茫雨湿裘。

七星何所处?桥下水空流。

清乾隆年间,毕节学官冯锡绶秋游胜景,曾作《七星关》诗:

登山凭吊思无穷,丞相祠堂是处雄。

五丈原头悲宿草,七星关口仰高风。

绣旗日飏神灵雨,凿齿群亲战伐功。

往事已随流水去,至今事迹著南中。

清道光年间,贵州巡抚贺长龄两度登临七星关,踩过百尺浮桥拜谒武侯祠,曾作《七星关》诗:

百尺浮桥两度经,潺湲水响不堪听。

江通巴蜀天成险,岩挹星辰地最灵。

丞相祠荒秋草白,蛮人洞僻暮烟青。

大星落后秋风冷,铁柱何人许勒铭。

清同治年间,贵州巡抚曾璧光主导重修七星桥,曾撰楹联:

缅诸葛亮前徽,五月江深,谁不钦挥扇勤劳,渡泸辛苦;

求颍川侯遗迹,七星关峻,今只见虹梁接引,雉堞周迥。

……

岁月倥偬,逝者如斯,七星关已然式微在人们的缅想和感伤中,但它永远是,必然是屹立在乌蒙大山深处的一个缀满沧桑的惊叹号!

以下算是后话。

因查阅《大定府志》《毕节县志》等有关史料时,发现摩崖石刻明人刘子翀所作《应星桥记》(又名《七星桥铁锁记》)有多个版本,文章长短不一,部分辞句有异。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为更准确了解碑文内容,经多方打听,终于在七星关区文物保护中心,见到了文物工作者在水淹之前采集到的拓片,乍令心潮鼓荡不已。

伫立在字迹斑驳模糊,但已经装裱好的拓片前,我仔细端详辨读,看到的不仅仅是七星河潺湲不息的流水,恍惚中还有一双双睁在历史里的眼睛,不禁想起大才子杨慎所作的那阕《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啊,在宇宙之神的化育推动之下,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都会淡忘。不过,事物本身蕴藏、沉淀的文化,还能悄无声息绵延浸润,在历史的烟云中,唤起雄健的、自信的歌吟……

责任编辑 包倬